阴辰邪坐上床沿,妖颜蜷在他怀里颤抖不已,皮肤生疼,像是火烧又像是冰冻,额上细汗密布,衣衫也被汗尽数浸透。
眼见妖颜一副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月析柝心急如焚,忍不住发问:“太师叔,妖颜怎么了?”
阴辰邪皱着眉,一手抚上妖颜汗湿的后背,一手点了他肩胛,并不理会月析柝。
离冷辨出阴辰邪在输送内力,淡淡看了月析柝一眼,截住他话头。
月析柝果然没再开口,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昏睡过去的妖颜,慢慢走到离冷身边,眉宇带了些慌乱。月析柝担忧妖颜,尽管是妖
,他也早已将他视作至交好友。
离冷面无表情地抽了把椅子坐下,老旧的藤椅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分外刺耳。
月析柝垂着脑袋坐到他对面,时不时地扭头去看妖颜,一时无语。
不知是黑纹的作用逐渐消失,还是依靠阴辰邪的内力,妖颜煞白的脸色有所好转,趴在阴辰邪身上安然睡去。
阴辰邪也略感疲累,稍有困意,便阖了眼休息。
月析柝见妖颜的面颊慢慢恢复红润,重重呼出一口气,转头盯着烛台火光里的离冷猛看。须臾,眼皮子就开始拼命打架,终于
耷拉下来,脑袋砰一声砸到木桌也醒不过来。
离冷睫毛微动,不动声色地起身给月析柝披了条被毯,轻轻坐回藤椅,移开了桌上烛台。火光中的脸庞,依旧没有表情。
山风凛冽,几乎将少女白净的素裙吹得四分五裂,纤弱的身子好似要随风飞起。她的侧脸淡成青玉的颜色,薄薄的唇毫无血色
,只有一双眼眸盈盈秋水,出神地望着苍茫的云山岚雾。
好像是在等待,她眼里带着些许期盼的神色。山风卷起她凌乱的发梢狂舞,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眺望。
一成不变的白茫茫云雾,什么都看不见。
少女最终落寞地低下头,绞紧了纤细十指,无奈地转身,踏着风声走进漆黑的夜色。
百思不得其解地睁开眼,妖颜轻轻蹭了蹭阴辰邪胸膛,笑盈盈地抬起头。男人也醒了,视线却不在他身上,妖颜疑惑地转过头
去看,笑意霎时僵在脸上。
梦中的少女立在床前,还是一袭白色素裙,挽了简单的发髻,青玉般的脸色。她生得不美,却因那一双眼眸而楚楚动人,身段
窈窕,纤腰细如杨柳。
“你吵醒他了。”阴辰邪不悦地皱眉。
少女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床上的男人会这么说,细细的嗓音轻得很:“啊……失礼了。”她垂下眼,居然真的道起歉来。
月析柝也已经醒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离冷。离冷前面一盏熄了的灯烛,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隐约分辨出他坐在藤椅没有动。
月析柝心下大骇,他们竟都未察觉少女进屋分毫,莫非这女子身怀绝世神功?可她现在低眉顺眼的模样,又不似高手的样子。
“姑娘,你……是这屋子的主人吗?”月析柝开口小声问。
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内,少女一袭白裙,宛如鬼魅。
她点了点头,迟疑地看向月析柝:“公子,在我家休息?”柔柔的语调很是温和。
“啊,我们才失礼了,唐突姑娘,”少女温柔的态度让月析柝将满腔疑虑一扫而空,跳起来弯腰抱拳,“在下的朋友忽染风寒
,不得已才未经姑娘允许就前来借宿,还请姑娘见谅。”
少女缓步走到木桌近前,点上烛火,淡然一笑:“能帮到公子才是我的荣幸。”
阴辰邪已抱着妖颜坐到床沿,看着烛光下的少女,微微蹩眉。他方才也未曾感觉到少女的气息,直到她走至床前,才有所察觉
。
怔怔地望着少女的侧脸,妖颜忽然拿捏不准梦境与现实,静静地靠在阴辰邪怀里。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少女有些胆怯地小声道:“我是不是打扰到公子了?”
女子过分谦卑的姿态让月析柝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道:“我们才打扰你了,姑娘这么晚回来,应该快些休息——”话
到一半,突然噤声。
幽幽月光渐黯,窗外一轮极淡光华,分明是黎明曙光。
这女子独自住在山中已经够奇怪的了,还彻夜不归,天明时分才回来,处处都透着诡异。
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异香,月析柝稍稍变了脸色,退到离冷身边,略带警惕地看向少女。
少女垂下眼睑,密密的睫毛映下剪影,白如碧玉的十指揪起裙布。她静默许久,忽地出声:“……我去等将军。”
“你是不是在崖边等他?”妖颜忍不住问。
少女猛地抬眼,苍白的面颊在看到阴辰邪和妖颜时浮起浅浅红晕,道:“公子……看到我了?”
妖颜摇头,顿了一下,又点头。
阴辰邪觉得好笑,低头咬了咬妖颜耳廓,低笑起来。妖颜缩了缩颈子,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的形状。
少女本来不解地看妖颜,赶忙垂了头,不敢再抬,脸颊微红,低首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那模样竟是颇为娇美。
月析柝也红了脸,眼神游移地转到离冷身上,蓦然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了。
“为什么要等将军?”妖颜发问,梦到女子让他觉得奇怪。
“他说,他会回来娶我。”少女秋水似的眼眸皎如晨星,只须一瞥,便可看清瞳中承载的无尽思念。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让月析柝不觉好奇地问:“你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吗?”
少女的眼瞳默然黯淡下去,握紧了纤纤十指,像是想到什么,温柔地微笑起来,话语虽轻,却很坚定:“他一定会来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月析柝张了张口,定定望着站立的少女。
低眉顺目的样子,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白色素裙如风中杨柳,飘忽虚无,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平静。
那温和且坚定的姿态让月析柝霍然萌生探究的念头,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离冷,又望了望阴辰邪和妖颜,道:“姑娘,可以把
将军的事告诉我们么?或许我们可以帮你找到他。”
月析柝神情诚恳,少女静静地看他半晌,忽地道:“谢谢公子。”
月析柝这才分辨出她身边弥漫的味道是若有若无的药香,她素白纤长的手指摆弄着衣角,修长的十指如同朝露雾滴的药草。
妖颜碰了碰阴辰邪手背,眨眨眼,看到他挑起斜眉,高兴地闭上眼默念,旋即消失在他怀中。他也好奇将军的故事,更奇怪她
会出现在他梦中,便偷偷潜进她的记忆一探究竟。
滋滋的烛火照亮了她清秀的面容,少女出神的望着摇曳的火光,一边说着一边微笑,沉浸到短暂的美好时光。
回忆起他说的每一句话,回忆起他做的每一个动作,回忆起他露出的每一个微笑,统统都是她甜蜜难忘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呵
护珍藏。
中
她自小随身为药师的爷爷住在深山,小时候是爷爷照顾她,等她长大一些,就照料爷爷生活起居,代替年迈的爷爷翻山越岭采
药。
山下的人都说妙手回春的老医师有个美若天仙的孙女,经她手采的药更是药到病除,没有什么疑难杂症能够难倒他们。
开春时候,她背上竹篓和往常一般去采药,途径山中一片茂密的树林,远远就听到呼救的声音。她赶忙跑过去,几名青衣男子
手足无措地团团围着地上的玄衣男子,他仰躺在地,一副没了气的样子。
这片林子多毒蛇,她一看男子青灰的脸色便了然,连忙从竹篓中取出药草敷在他伤口上。青衣男子狠狠打量她几眼,又见地上
男子俨然断气的模样,只得默许。
没过多久,玄衣男子皱眉出声,紧闭双眼,似有清醒的架势。她默默地收起药草,背上竹篓,一名青衣男子上前拦她,她抿唇
绕过去,走进山林。
过了月余,她几乎快忘了这事,她坐在屋外石凳上拣草药,不经意抬头一瞥,山间幽径那头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那日她
救的玄衣男子。
他生得很好看,棱角分明,一身玄衣衬得他宽肩长身,英气逼人。他气喘吁吁地走到她跟前站定,捋捋额前碎发,上气不接下
气地道:“在下唐突,请问姑娘是不是一个月前在前面的山里救了一个人?”
她愣住,下意识地点头。
胸口左边,忽然剧烈地跳动,只看得到逆光而立的他面颊躺下晶莹的汗水。
他笑起来露出虎牙,一副稚气未脱的憨态,叫她也不由自主地欢欣雀跃。
“太好了!谢谢姑娘,在下得姑娘施以援手,才能侥幸免得一死。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回报姑娘的?”他微微倾身,恰到好处
地凝视她盈盈秋水般的眼眸。
她摇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看望他。
他又笑,露出可爱的虎牙,末了,道一句:“那我明日再来。”便转身下山。
第二天,他果然如约前来,依旧爬得满头大汗。
她羞涩地递给他一方巾帕,他不客气地接过擦汗,笑得亮出白白的牙齿。
他每日清晨都来拜访,等待气喘如牛的他渐渐变成她生活中一种习惯。他有时帮她一起拣草药,不过通常是在添乱,像个小孩
子似的,胡乱把长得大同小异的药草堆到一起;他有时为她扶行动不便的爷爷,搀着他绕屋子慢慢散步,讲蹩脚的笑话逗他们
。
他时常被草丛窜出的小蛇吓得鬼吼鬼叫,她掩嘴偷笑,塞给他一只装满草药的香囊。他把药包挂到腰带上,张牙舞爪地对被熏
得晕陶陶的小蛇示威,再被接下来出现的白蛇吓得撒腿狂奔。
她笑弯了腰,望着他的背影暗自窃喜,香囊是她昨夜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慢慢绣出来的,缝了一株很漂亮的兰花,因为他说她
像兰花。香囊是一对,另一只她自己佩在身上,绣了一颗心。
知道她就是山脚下传说中的药女,他盯着她的脸很久,看得她脸红起来,他乐呵呵地道:“你长得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看。”
她有些失望,夜晚坐在梳妆台前照铜镜,灰心丧气地看镜子里平淡的面容,她长长地叹一口气。纤细的指尖碰了碰平白无奇的
面颊,铜镜中渐渐出现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的眼角眉梢,笑的时候会露出来的虎牙,宽宽的肩膀,颀长的身形……
只是想着就要笑出来。
爷爷摸她的头顶,慈祥地微笑,却不说什么。一手养大的孙女,她的心思他怎么会不懂,看她面对那个年轻人温柔的神情就什
么都知道了。
握紧爷爷干枯的手,她觉得有一股力量传进手心,好看的眼睛生动地弯起来。
她摘来凤仙花,碾碎了花瓣,红红的汁液染在指甲上,十指绯红。
他极喜欢她红红的指甲,抓着她细长的手指看个没完,道:“很漂亮,千万不要给山下那些人看到,不然他们又要说你了。”
“我希望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看,那样,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他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
她瞬间红了脸,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子。
爽朗的笑声传来,他扳起她的肩膀,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样的美让我看见便好。”
她偎进他怀里,胸口的心跳像落在药草上的雨滴,柔情缠绵。
他来得愈加勤快,每回采药都抢在她前头,背了她的竹篓,虽然怕蛇怕得要死,还是死撑着走在前面。她心里高兴,回去拣药
草的时候,总能发现最底下的几株凤仙花,更是甜蜜。
可惜这份喜悦只维持到初夏。
有天清晨,山间幽径出现的是一名青衣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华服妇人,那妇人走得香汗淋漓,走近了,她才发现她与他惊人的
相似。
华服妇人彬彬有礼地表明来意,只说了几句话,就转身嫋嫋离开。
她怔在原地,呆愣愣地为他高兴。原来他是将军啊!那么遥远,那么高贵,是于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母亲说他马上要成婚了,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希望她不要阻挠他的前程。妇人说得婉转,丝毫没有胁迫的意思,
可是她却觉得头痛欲裂。
抬头看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绿叶,每一处都有他隐隐约约的影子,笑时会露出来的白白虎牙,她更加悲伤,倚树而立,眼中泪光
闪烁,素白的布裙被嫩叶滴下的露珠湿润了。
她于他来说,不过一个累赘而已。
只是一份简单的喜欢,原来也不可以得到。
她不再见他,每每他来山上找她,她远远地就避开,背上竹篓躲进满眼苍翠。她不敢再见他,只敢在角落轻轻地告诉微风,有
多喜欢他,其实她在等他。
天上吹来潮湿的风,落到山下绵绵的雨在山上却是狂风大作,像是山石崩塌,树都要倒了。
她瑟缩在树下,看狂乱的雨滴砸在弱小的叶瓣上,乱红纷飞,迷了眼。雨水洗刷了她脸颊的泪水,她听到心碎的声音,泪水于
是愈发肆无忌惮。
雨水模糊了一切,只听得到嘈杂的声响,立在倾盆大雨里,她摇摇欲坠。
一双手忽地扶住她,像是雨帘中长出一般,稳稳地抓住她。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他的脸被雨水淋得模糊,凌厉的眼神的确是一个将军该有的。她定定地仰视他,他突兀地温柔微笑,露出
可爱的虎牙。
他找遍他们曾去过的所有地方,才终于找到她。药女纤弱的身体好像随时会被雨水冲走,他圈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按进
怀里。
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和父亲谈过了,只要我去关外镇守几年,就不用娶别人。我的新娘只能是你,等我回来我们
就成亲,好么?”
她拼命点头,想到他看不见,急忙用颤抖的语调应:“……好……我等你……”身体冷得像冰,心却似重新活过来,砰砰地跳
动。
他捧起她的脸,细密的吻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的容颜变得清晰,眉宇英挺,停留在她眼里。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做我的新娘。”
他走的时候这么说,这一句话,成了她一生都在等待的承诺。
告诉爷爷这件事时,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摸摸她的头慈祥地笑,他骨瘦如柴的手如今已经再也拿不起药草了。
爷爷没有熬过年关,留下了一屋子的药草和一句未完的话语。
“你要好好的……”
她抱着一个虚幻的念想枯坐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渐渐地,山下的人不再来了,她也不再看病了,也不再采药了。
春天,她望着山间幽径,总觉得会突然冒一个满头大汗的身影出来,亮出白白的虎牙,略显稚嫩地笑;夏天,她撑着油纸伞呆
呆地看与天连成一色的雨幕,喃喃地念,想起他忽然从雨中出现的狼狈模样;秋天,她四处搜集凤仙花的种子,来年好在屋前
种满,这样她就可以让他看到他最喜欢的绯红指甲;冬天,她远眺白茫茫的山头,小声地一遍一遍对风诉说她的想念。
她每日每日地跑到崖边,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可以看到远方的景色,也许,也能看到他在的关外。后来,渐渐什么都看不到了
,浓重的山岚雾气阻隔了她的视线,她还是往崖边跑,凛冽的风几乎把她瘦弱的身躯吹得掉下去。
她笨拙地祷告,只希望他平安。就像当初他笨拙地为她采摘凤仙花,他以为他看不到,其实她一直跟在他身后,确保他不会被
蛇虫鼠蚁伤到。
天空像她一样随时间消瘦,变得嶙峋,风也变得很旧很旧,在天上飘荡,却不曾带来他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