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费小多,可是,为时已晚。因为他在倪珂的书桌上看见了签约的文件。乔旦车队。所有十只参加方程式大奖赛的车队
里,次的数一数二,与领跑的马凯伦法拉尼之间,相差了整整一个天地。
“大车队的名额就那么点,他们的车手又都正当年。倪珂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要这样一直和他耗下去,早晚得
废了。我是为你好。”好容易接起电话的费小多,这么说。
“滚你娘的蛋!”简森只觉怒发冲冠,爆了粗口。“你别说是为我,你他妈是为你自己!你要不想活在内疚里,我给你
机会,你把当时我在雷娜皇宫替你垫的钱还了,我们就两清了。你他妈可以心安理得地滚回你的快乐生活了!!!”扯
开嗓门吼完一句,一扬手就把手机给摔了。本来很是坚挺的芬兰货,立刻脑壳迸裂,关机抗议。
“你这是和谁发火呢?你多久没这样了。”倪珂从门外走进来,低头瞅瞅地上已经作古的小手机,又抬脸看他。“记得
你上回这样,好像还是我们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小王八蛋和你不对付,拿个小弹弓埋伏起来想暗算你。结果他牛皮吹
得比天大,手里却没半点准头,害我白白遭殃,被一弹子打伤了眼睛。那次你和疯了一样,险些把那小王八蛋废了,自
个儿去蹲少管所。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简森转过身也看着他,然后说,我知道了。费小多都说了。
“知道个鬼!你这回真的冤枉费小多了,他什么也没和我说,是陆艺思说的。我仔细想过了,人家说的也没错,我们非
亲非故的,凭什么拽你陪我一块儿蹉跎啊。”
“我乐意……”
“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再说,我也不能总这样混吃等死提前退休吧,趁有人要的时候能签约也算烧高香了。你别看我
的车队现在是最次,也许十年河东十年西的,没多久就能让马凯伦法拉尼跟我后面可劲吃灰呢。”倪珂笑笑,在他肩头
兜了一拳说,“咱俩可没那么大的情分,你也就是瓣大头蒜,腌黄瓜还嫌多余,别自作多情以为哥哥是为了你哈。”
“你签了多少年?”
“五年。”
“可是,”简森的声音像掺进了砂子,又哑又涩,“那时你就快三十了。”
“五年而已,弹指一挥——哎哎,你那什么表情啊,奔丧呢?!我都说了,这是我自己作下的决定,死活由天,与人无
干。”
倪珂见他食古不化,怎么教育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心里没劲,转身想走。然而没走出多远,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简森把脸埋在他的脖子上,气息和声音都很轻柔,如同春天细绒绒的雨,掉在草地,掉在心底,就不见了。“你是最知
道我的……我这人从小就那么……没皮没脸……”
“是啊。你这家伙,一直就是这样呢。”墙上的挂钟疙瘩疙瘩地响,月光嵌在时光里慢慢流淌。不知道被这样无声抱住
多久,倪珂阖起眼睛,缓缓淡淡地笑,抬起手摸到简森的脸,说,别哭。
第14章
胡安只做了季米一年的队友。事件的起因来自季米在某一场练习赛的再次爆缸,罗恩指示胡安用备用车,把自己的赛车
让给队友参加正赛。不料,他吃定秤砣地不同意,失控地指着罗恩鼻子大吼大叫,大爷是来夺冠的!不是他妈的来给别
人让车的!膀大腰圆的爷们吹须瞠目的模样很是有趣,脸庞泛起朵朵红晕,仿佛粉嫩的野梅绽开在黝黑的枝头,娇羞非
常。
罗恩对这样的激烈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为当家车手让车,这在马凯伦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事儿。不光胡安,胡安的前任
,前前任,前前前任,无论历史往前追溯多远,反正雷打不动都是这样。最后他颇为无奈地得出一个结论,胡安是个睚
眦必报的流氓,且悟性极差。想当年自己纡尊降贵三顾茅庐把他从威廉米斯挖来,本是看好他与季米二人性格一冷一热
,必然合作无间,为马凯伦的数十年基业开枝散叶,加瓦添砖。结果理应是东来的紫气,愣生生变成了一团屁。臭不可
闻,也是自取其咎。于是,罗恩痛下决心刀挥乱麻,对他说,那你滚吧,马凯伦大不过螺丝壳,没你站的地方。
胡安走的那一天,天公格外作美,秋阳劈啪照人,十分和暖。整个马凯伦,唯有季米一人敢去送他。他说,上海的事情
,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不用。”利落地摇头,坦白交代,“当夜月黑风高,满江飘飘的白色大雾。我没看清。如果早知道是你,我还得给黄
浦江加个盖儿,让你变成水鬼也爬不上来。”
季米脸上浮起了淡笑,知道这是气话,便没有搭腔,听他继续聒噪:“每个人小时候都会犯这毛病——父母越不让去的
地方,越要去。以为自家就是个柴窝,只有那个地方珠围翠绕,异草奇花。结果伺了个机会跑过去,趟过了不知深浅也
许会让人遭逢灭顶之灾的河,爬过了又陡又峭极目难见的山,千里迢迢到达目的地,结果发现,原来不过是片垃圾场。
”他顿了顿,然后说,“我活该。我现在才明白,那个地方叫作马凯伦。”
“你人不错。可你只看得见很高很远的地方。只看得见你想看的。”胡安最后说,“你不想看的,在你身边你也感觉不
到。你就是一没长大的孩子,被人让惯了,宠坏了。”
其实丢了饭碗的同志只是满腹牢骚,信口雌黄。再和他唠一会,他能把比不上季米的理由,归结为“自己没有一个当选
过 ‘上海小姐’的妈”。但是季米不知道,胡安的话,连同简森的话,把他整个人推入一种相当难受的状态之中。像
被漫山的大雾锁在了高寒的山顶。想喊,却失声。四下无人,无处申诉。他忍了几天,最后忍无可忍,不甘心放任自流
满心的憋屈,翘了一天练习,自己一个人回家,还未进门就开口问,“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那天,季拉是不是
故意让我。”
季米妈妈当时正坐在沙发上嗑新炒的瓜子,咔嚓咔嚓,磕了一茶几的皮儿,少说一斤。她充耳不闻儿子的询问,不急不
慢地磕完第二个“一斤”后,终于说话:“那么多年前的事体了,还有什么好提的。”那句话像一口痰,吐在了季米身
上。除了恶心,别无他感。他呆呆伫在门口,觉得眼冒金星脚下虚无,连进屋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季米妈妈继续低头磕
瓜子儿,磕得兴起了,顺便吼了儿子一句,“你好死不死的!进来啊。”
“妈妈,这件事情挺恶心的。”声如撞钟的一句呼唤把季米拉了回来,他说,“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争,犯不着要
别人让。”
季米又翘了一天的练习,去季拉的公司找他。该是下班的时候,头上的天空呈现日暮的酱紫色,精美绝伦,而杂乱无章
的烟灰色云朵却不安其分地拼绞在一起,如同一大块长满絮状霉菌的波斯挂毯。叫人看得心浮气躁,直想操刀砍人。季
拉在一辆脊梁压弯的大卡车前,把货搬上搬下,像只勤劳的职蚁。季米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些
年,自己长大了,季拉却老了。
他的胳膊开始长出松垮的肥腩,眼角爬满叶脉似的纹线。垂暮的阳光提提踏踏落在里面,填起一道道细微的沟壑。好像
昨天还是那个会坐在板凳上挑出米缸里硬壳小虫的少年,今天就已经老了。低头缅怀回忆的人,如同观棋千年的樵夫,
直到世事物换星移,石烂松枯才大梦初醒,原来出生至死,光阴集腋成裘,全年无休。
我们都他妈的,被“时间”给涮了。
季拉忙得挥汗如雨,滋养了一地的酸花臭草。在稍稍得闲之后,才注意到不知什么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
“你来多久了?”他问。
“有一会儿了。”
“小时候只知道玩车,从卡丁到方程式。却不记得要学吃饭的本事。”大约知道季米来意的季拉,嘿嘿地傻笑,“外企
氛围挺压抑的,我待不惯。和一帮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公司。又当经理,又当司机。苦是苦些,不过蛮自由。”
“后悔么?当年你让我。”
“哈哈,想听实话么?”他顿了顿,“我把肠子都悔青了。看到你夺冠悔,看到你拿分也悔,甚至看到你爆缸都悔。当
时我没往远里想,只想到,不能让你不高兴。你是我弟弟呢。”
“别干了,回家。我养你。”季米拽起哥哥的衣服就往外走。季拉忙说,不行的,不行的,姆妈要是知道我以后都赖你
身上,还不一耳刮子拍死我。季米晓得这话不掺假,他自己也惧怕姆妈的淫威,两个人便僵持在大门口,最后季拉摸着
头皮,挺羞涩地笑了,说:“要不你借我点钱,让我把房贷还了吧。我还了三年,连个利息还差得远呢。”
人生可不就是这样。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季米翘掉的不只是练习,还有车协召开的车手例会。为了这个理由,他被缴去几万块。随后到了正赛,赛道上季米的马
凯伦跟在简森的广本身后,两辆车在引擎轰鸣中逐渐靠近,然而还未捉襟厮杀,兵戎相见,处于有利位置的广本突然一
个走大了的弯角,让出了赛车线,让身后的马凯伦轻松超过。事后被媒体追堵的两个人分别接受了采访,简森对此的解
释是,弯没走好;季米更节省,只甩出俩字——混蛋。车协主席,叫莫士立。“人如其名”这词儿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仅势利得一塌糊涂,还沽名钓誉,道貌岸然,把车协形象看待得重如古时节妇的牌坊。为了这个不雅的词汇,季米
又被缴去几万块。
简森自从把季米一人扔在广州自己飞奔回北京以后,养出了一个怪毛病——到哪儿都躲他。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围场,
愣是躲得打个照面也难如登天。以前能让他躲成这样的人必须符合以下两个条件:女性、并且一脸麻。但是季米既不是
女性,更不是一脸麻。相反,在人人奉他若神的马凯伦,出落得越发秀色可餐,小白脸气质一览无遗。简森的“躲躲藏
藏”便显得毫无道理,甚至有那么点,做贼心虚。
“这车犁地不错。比赛?还是算了。”赛中偷闲,吃了半赛季飞扬尘土的倪珂被故态复萌的简森硬拽去泡吧。“哎?季
米哎。”
“啊?在哪里?”某人如坐针毡,几乎想借地而遁。
“不是在这儿么?”倪珂伸手指了指他的胸口——那是装填心脏的地方。
简森赶忙指天指地地起誓,“我,我没有。你可不能指鹿为马,屈打成招。”
“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你认真什么。”倪珂的眼睛溜溜转悠了一圈,又说,“哎?季米哎。”
“哥哥,您别闹了,行么。”
“真的是季米。”酒吧热闹无比,油腻的音乐填天斥地,像在沸油里炸响的麻花。简森跟着倪珂的目光望过去,爬在桌
子上又唱又跳的那个人,不是季米又是谁。他在桌子上闹得欢腾,桌子下起哄的人也欢腾。一个扎马尾巴的男人,架了
副粗黑框的眼镜,笑得一脸见牙不见眼的猥琐,使劲煽呼季米,“快!给老子装个猩猩看看!”
欣赏片刻,简森终于按耐不住地站起身,走向那个马尾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倪珂则在座位上稳坐如山,轻轻呷口
啤酒,默不作声地看。
马尾男回头的瞬间,他的唇线轻轻一挑,朝对方的脸上挥了一拳。
“哥们,抱歉。”替猴地上摸瞎子的马尾男捡起早被踩得粉身碎骨的黑框眼镜,顺便请了他一杯啤酒。认定自己飒爽英
姿帅得修女也叫床妓女也从良的简森,那个叫得意洋洋,自我陶醉良久后,才猛然想起倪珂的存在。他回过头去找他,
可是倪珂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格外瘦削和单薄的背影。穿过了灯红酒绿,穿过了人声鼎沸。像一束洁
白干净的月光,滑过缎面的天顶,逐步消失在了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面对那个背影微微迟疑,然后跳上桌子,拽下了
季米。
简森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季米架在自己身上,打开酒店的房门。被狠狠摔在床上的季米霎时清醒过来,睁眼看向眼前的人
,听见他的声音,“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都上了多少回报纸了,还改不了这‘沾酒就疯’的习惯么?”
“你要是来说教的”,回了一个不屑的眼白,一脸醉鬼的狂躁,冷声冷气,抬起手指向简森的身后,“门在那里。”
“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他说,“我没有故意让你,并且永远不会。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
“切。”季米撇嘴,掷出一个字。后来他发现对方满目温柔的认真,不像是惺惺作态,决定再送他一个笑容。那个笑容
,呈现出佛像开光刹那的璀璨光华,美不可挡。他对着直愣愣望向自己出神的简森蹦出两个字——再喝,就一头栽向了
大床。
十月,蟹肥菊瘦,阳光一大块一大块从天上掉往地上。像缺了几颗牙齿的天公老头,兜不住满嘴金黄的饼干屑。无论是
西方的星座,还是东方的卦象,无不透出同一个喜讯——宜嫁娶。然而再怎么秋高气爽适宜婚嫁,简森从自己老子那里
得知倪爸爸要和陆艺思结婚的消息,还是惊得托不住下巴。
“倪珂那小崽子就是一欠管教的妖孽,要知道他老子再婚,还不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老倪发话了,不弄死的情况下
,你怎么弄都没关系。把他绑了扔荒山上都行,只要别让他来婚礼现场捣乱。”简爸爸将自己得来的任务,随手一甩,
布置给儿子。
简森对着自己的老子咧嘴一笑,却苦不堪言。心里明白,这个山芋不仅烫手,弄不好甚至能直接把自己烙成飞灰。倘若
他真如季米所言是个混蛋,完全可以听从老倪同志的指挥,招一群农民工,把倪珂绑上荒山,等婚礼结束,自个儿再去
英雄救美,搞不好一举多得,还白捡个水灵灵的大媳妇儿回家。可简森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混蛋,至少,不能
对倪珂这么混蛋。思前想后,推翻了一个个不着四六的计划,最终决定,给季米挂个电话。
那场婚礼,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轰动了整个北京城,当真是席间富贾云集,名流荟萃。年过天命的老倪同志,依然英气
不凡,满面红光,与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别无二致。在小三的漫漫长路上跌打滚爬,终于修成正果的陆艺思更是全程小
鸟依人,笑得特仙女,特闭月羞花。走进钱可通神的新时代,如今的她在演艺圈好歹已算个腕儿,早就和各大媒体水乳
交融,熟得敌我不分。所以这么喜庆的日子,老北京城的记者几乎倾巢出动,就和自己嫁女儿似的殷勤热络。
“哎,那是不是老倪的儿子?不是说去国外了赶不回来么。长得真帅嘿。”
“再帅也是个败家的祖宗。成天不务正业,尽知道玩什么乱七八糟的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