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职业车手以后的季米,头一年四平八稳,牙尖嘴利的媒体不由分说便叫他“水货”。第二年,季米稍稍发奋,想证
明自己不仅是行货而且是奇货可居,结果分站冠军拿到手软的同时,退赛比冠军还多。爆缸、爆胎、尾翼脱落,简直堪
称晦气滔天。老天爷赏脸,赐了赛场一抹挺常见的风景——季米的马凯伦赛车喷着模样俏丽的烟火,如一支愤怒燃烧的
箭,在一众女性观众的婆娑泪眼中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然后,火熄了,车停了。赛道边躺着一堆面目可憎的废铁。
引擎部门的总监姓葛,与英气十足的老派绅士罗恩不同,丰乳肥臀,可男可女。季米觉得他亲切,因为他无论神情长相
都像足了小时候在自家弄堂里卖烧饼的郝胖子。他也愿意善待季米,经常搂紧爆缸后的他,用一身的肥腩挤压他挺好看
的脸说,下站我们会变得很好。
“下站”的承诺遥遥无期,季米在媒体的煽风点火下作实了“爆缸王”的名号。一个人,能在一个领域技压群雄,总是
不易。被打击出惯性的季米节哀顺变,坦然接受了这个称谓。倒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罗恩,在季米与总冠军失之交臂的那
天,老不正经地搂着他哗哗地哭,跟丢了儿子似的委屈。然后一回头就横眉冷对地撵走了车队的二号车手。
季米在马凯伦本部的长廊里被人拍了肩。他回头,是车队刚签的车手,他的新搭档,胡安。
“我认得你。”胡安面呈炭色,声音里冒出了火,仿佛一点即炸。“当年你骂我公狗来着。”
“我也认得你。”季米抬起手,动作幅度颇为夸张地掸了掸肩头的灰,“你是新来的清洁工?”
……
季米某日回归天真,心血来潮地捡了条流浪的狗赏了个名字叫阿贾克斯,胡安便硬是从菜场拎回只鸡,给他取名“埃因
霍温”,当老子似地供了起来。
这种行为很不地道,通常我们把它称之为,叫板。
罗恩深知“鸡犬不宁”影响团结,而团结,他妈的就是力量。他趁胡安不备,请来专业的营养师,宰了“埃因霍温”,
加了党参、鹿茸、枸杞等辅料炖成了一锅,亲自送进了季米的拖车。这件事把胡安气得直跳脚。并且直接导致在接踵而
来的一场比赛里,他毫不客气地把季米撞出了赛道。事后,胡安摇头晃脑喜上眉梢地对罗恩解释,他只为抢道,压根没
瞅见身边的队友。同时旁敲侧击地暗示,为了保证下场比赛自己的耳聪目明,他得吃一顿狗肉煲。
敲竹杠的水平如此小儿科,见惯大阵仗的罗恩哪里怕他。魔高一丈地扔了他一纸“减肥令”——你要是下场比赛前不瘦
个十斤八斤,就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
胡安结婚早,不能任由儿子的奶粉钱没有着落。他一肚子委屈却无处倾诉,因为车队上下待他如避瘟神,这让胡安只能
闲来无事对镜自怜。结果他无比郁闷地发现,除了没有季米那么玉树临风以外,实在不差他什么。这种先天不足的认知
,跟刀子扎在心坎儿里一样。后来他带着这种郁闷的认知去打网球,摔断了一条胳膊。
打那以后,季米走哪儿都能感受到背后胡安鬼火一般阴森的目光,这在人人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马凯伦显得尤为特别
。他相信,胡安是那种他一旦认可了你,可以把自己心窝子掏出来给你当夜壶的人。但只要和你卯上了,也不怕鱼死网
破同归于尽。尽管如此,季米觉得,吃多了火药的胡安依然不失为一个好人。虽然在他的逻辑里,只要不是视死如归把
他从睡梦里唤醒的人,基本上都是好人。
“世界是法拉尼的,也是雷纳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马凯伦的。”在赛季中途休息的间隙,罗恩包下一艘黄浦江上的游
轮,说搞个派对弄些余兴节目来给当家车手季米“减压”。
从头至尾不给一船为他而来的模特儿好脸色的季米,倒乐得被偶尔开荤的技师们抓住了灌酒。来者不拒,敬一还三。最
后被灌得看人都重影儿,走路直打飘。一个人跑到甲板上去吐。
天空像刷上了一层厚重的漆,又黑又浑。岸上的灯火琳琅满目,天顶的月光却晦暗不清。江风徐徐而来,季米对着将他
养育成人的黄浦江母亲吐得酣畅淋漓昏天黑地。他抬起脸的时候,恰逢江上生起腾腾的大雾。然后,他从雾里看见他的
老子,那个很小就离开他的再没有联系的老子,划着一个小舢板突围了白茫茫的封锁,慢慢地向他靠来。风趴在江面上
舒展身体,小舢板颠颠簸簸。他老子由远及近,慈祥的目光所向披靡,笑得天江一色,那么安宁。
那个人被时光静止在离开他们母子三人时的样子。没有变老。
船头的围杆挡在了他和他老子之间,如同让天地不得相见的天台神鳌的脚。季米觉得十分讨厌。于是抬起身子,翻了过
去。
艾弗伊里的树,荣枯了几季。简森和倪珂也晃到了毕业的年纪。没了季米,没了费小多,原来挺闹腾的寝室像抽空血液
的心脏,活力不足,死气沉沉。比他们后进艾弗伊的小年青个个虎视眈眈,如饥似渴地找车队试车、签约。倪珂仍称自
己苏武牧羊气节高亮,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宁可在老北京城里蹬人力小三轮也决不签得过且过的小车队,终日跟在季米
费小多屁股后面闻汽油味儿。
简森经过陆艺思这出也收敛得多,说倪爸爸打击面忒广,稍有姿色的弄不好都是他的“伯母”,和倪爸爸抢女人这种大
逆不道的事儿他干不出来。于是,不上课不跑圈的时候他们就窝在寝室里下象棋,过得和人生尚未开始就已经提前退休
一样。
“我说倪珂同志,您没发现您的‘车’和我的不一样么,您的‘车’走道怎么还带拐弯的?”
“那是你没见识,我的是四驱十二缸,你那顶多就是一人力小三轮儿,能一样么。”
“问题是我记得我都吃了你三回了,怎么,你的车还自动复活,忒智能了吧。”
“喂。简森,你以前是不是放水啊?”倪珂瞥个嘴,把自己偷偷放上棋盘的其实早已阵亡的“车”拿下来,顺手撸掉简
森一个“炮”。心里琢磨,小时候这小子和自己下棋总是输多胜少,眼力也差。怎么这些年棋艺见长得厉害,而自己耍
得这点小手段也老骗不过他。不过正因为这样,倪珂骨子里圈养的不服输的细胞全都复活了,本来和简森楚河汉界的厮
杀是为了打磨时间,现在反而顶真起来,没车队签约的日子倒过得不算苦闷。
“你说呢?”简森微微一笑,目光特温柔,连临近海面的酒色月光也差的远。
倪珂低头想了想,然后仰起脸看着他问,“那为什么现在不放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简森想要说话,倪珂却挥手打断他,低下头反反复复摸着棋子玩儿,说,“我知道你想的是
什么,不过,多余!哥哥可没那么容易灰心丧气,更没那么容易放弃。”接着扯开话题,“对了,季米现在挺得意嘿,
我前天看见一小姑娘对着他的海报行注目礼,捂着心口掉眼泪。和瞻仰领袖遗容一个模样。”
“也不全是。头年表现凑合,媒体便说罗恩傻帽花大价钱挖了个水萝卜。后来表现好了,冠军拿得多,可是退赛比冠军
还多。再加上队友变成了胡安,托你的福成了窄路里碰上的冤家,都把他从赛道上顶出去两回了。”简森看见倪珂眉头
微微打结,赶紧补充一句,“我和他不常联系,这些都是听费小多说的。”
倪珂眉头拧得更紧了,哼哼一声,“他倒是顺风顺水,破纪录跟玩儿似的。”
简森哈哈一笑,爷,多久的事儿了,您得大度。人小多可有一颗金子的心呢。
“镀的。”倪珂停了会儿,说,“你干嘛不找个车队混日子啊,又不是找不到。反正你本来就不喜欢玩赛车么。何况,
我听老倪同志说你老子都快急出了心肌梗塞,催你不是催得挺厉害的?”
“是啊,不过我说我得先成家再立业,改天给他弄一个孙子出来再说。”
“不怨?”
“不怨。挺好的。”说话的人又笑。
“我就是不待见你这不上进的样子。”倪珂翻个白眼,叹口气继续说,“你和陆艺思玩完以后,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悔
过书写得比辞海还厚实。老倪同志心软不过,不只捡她回来,还和唱片公司的朋友打了招呼,一心一意捧她进军演艺界
呢。”
说话的同时,简森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看号码,是费小多。他起身上阳台接了电话,“嗯。嗯。啊?哦。”的又给挂
了。回来以后,一脸忧郁地望着倪珂,说,“费小多来的电话,出大事儿了。”
“谁家的母猫又难产了?”全心恋战的倪珂随口一问,心里还盘算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偷掉简森一个“马”。
“不是猫,是季米。“话有歧义,但他补充得挺完整,“季米跳江,自杀了。”
倪珂盯着他的脸半晌,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以后霍地站起身,闷头就往门外走。简森忙拉住他,喂喂,你这是上哪儿啊,
棋还没下完呢。
“下下下,下你个头啊下!”倪珂大怒,“快去把他捞起来啊。”
简森哐地倒了。“哥哥哎,他都跳了多少天了,你现在赶过去顶多也就捞出一具泡的和红豆面包似的尸体,有意思么?
”
在门口停了脚步,回头,“你是说?”
“没事儿,没死。胡安先你一步,把他捞上来了。费小多说媒体都觉得是季米夺冠的压力太大,一时没想开。你要是关
心,可以出门买份《体坛》看看。”简森平静地继续坐在了棋盘前,突然神色大变。“倪珂同志!你是千手观音还是什
么的,怎么眨眼功夫又偷我一个‘炮’!”
倪珂推了他一把,说既然活着更该去看看了,怎么着当年也是一个坑里的土鳖。我得去关心一下,表表日久弥坚的革命
情谊。
简森把头摇得斩钉截铁,“我不去。我得下完这盘。”
“我要去上海。你大爷的一个人和鬼下啊。”
坐上椅子的那位像风化成了石头,眯起眼睛看着棋盘。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开口说,宝贝儿,我将了哈。
倪珂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话,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跨出了寝室的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去看简森。简森没
有看他,只是低头注视桌面。阳光有些大,从窗外齐齐地挂进来,跟谁扯了块晃眼的绸布似的。他逆着光。长长的眼睫
十分招摇,微微垂下,缔造了一片不快乐的阴影。
第12章
倪珂下了飞机,顺手买了份报纸,拦了辆出租就往他熟悉的那个地址跑。想给季米一个惊喜,虽然也有自知之明,季米
见到自己,一定是“惊”远远大于“喜”。报上绘声绘色的形容,比窗外三年不见的上海风景好看得多。倪珂津津有味
地读着季米自杀消息的后续报道,抬眼的时候,已经在他家的门口。
季米妈妈和季米都在家。倪珂塞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说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买些东西来孝敬妈妈,妈妈自己喜欢什
么就买什么吧。季米妈妈一边说“来了就行了,送什么礼啊”,一边喜笑颜开地揣兜里去了。然后一个劲儿地摸倪珂的
脸蛋,跟多少年没见着自己儿子似地说,多久不见啊,我们阿珂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你走以后,妈妈想你想得都睡不着
。季米有你一半贴心我也就省心了。
“我也想妈妈呢。”倪珂笑眯了眼睛,嗓音甜得腻歪。“妈妈明天请我吃小笼。北京的小笼就是发育不良的馒头。我可
伤心了。”
离开季米妈妈,倪珂看见在卧室里看比赛重播的季米,立马换一个口吻就叽哩哇啦嚷开了。“你你你什么事儿想不开啊
,非得自杀。开赛车还开出脑缺氧来了!”
“我没自杀。脚滑了,栽下去的。”
“那你干嘛一动不动,就那么傻呆呆地往底下沉。你不是游泳挺厉害的?”
“我以为是浴缸。”
……
倪珂无语了。他想自己这大老远地跑来到底为了什么啊?!
“谣言止于智者。”季米终于把眼睛从电视上移开,扫了倪珂一眼,平静地说,“不过正因为这样,你会信,也不奇怪
。”
“嘿,季米同志,这刚一见面的,您就夹枪带棒口舌无德,是对我有意见还是怎么的?”
季米轻轻地笑了。说,没有。再见到你,我挺高兴的。
倪珂也笑了,说,你诓我呢。你最想见的那位同志可不在这里啊。
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季米挺大方地点点头,“你们不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么。”
“去去去,你那是诽谤我。”挥手赏了对方轻轻的一拳头,然后玩川剧似地换上个正儿巴经的脸色对向他,“我得和你
解释,简森不来有他的原因。因为你让他触景伤情,想起自个儿的妈了。”
季米霎时觉得胸腔里有一股血要对着眼前那张光洁的脸蛋喷出来。看你才会想起女人呢!
“那年简森大概五岁吧,我们还不认识。”
听者不客气地插嘴,盖棺定论,“那应该是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倪珂没明白那个翻白眼儿的表情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或者说,视而不见。没空搭理挑衅的他继续口若悬河——简森的妈
妈,就在简森五岁那年,跳楼,自杀了。
他妈以前是个模特,据说漂亮得人间罕有,就是命运多舛没有红起来。嫁给简森他爸以后生下了简森,身材走形得挺厉
害,姿色一落千丈,因此得上了产后忧郁症。简森他爸那时候跟着老倪同志走南闯北,没怎么在意,他妈的病情便一天
天加重。这么一忧郁还忧郁了好几年。
大约是有一天,他妈在电视上看见以前混一起的姐妹容光焕发的发达样子,心里生出了嫉妒的魔鬼。随后又被那魔鬼驱
使得爬上了天台,哭哭闹闹地说要自杀。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一地儿,叫来了消防车,铺好了救生垫。大伙儿也掏心掏肺
地劝,说她一点不胖漂亮着呢要是上了天宫嫦娥都得下岗。
劝啊劝啊的,他妈原本菜色的脸就渐渐缓和成一片暖春里的桃花,也不哭也不闹了,打算就这么回家吧。消防员们舒了
一大口气,把救生垫都撤了。结果没眼力见儿的简森小朋友踩着小拖鞋就打开了天台的门,晃悠晃悠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不知是幼儿园的老师赏了朵小红花还是颗五角星什么的,屁颠颠地跑向她,还傻了吧唧乐呵呵地对她说,“妈妈,今
天老师夸我呢”。
简森他妈一见害自己泯然路人的罪魁祸首出现在眼前,刚偃旗息鼓的情绪登时又高亢了。边后退边嚷嚷,你别过来啊!
你别过来!!!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她流满一脸崩溃的泪,对自己的儿子大声喊了句“我讨厌死你了”就跳下去了。
几十层高的楼,一路通行无阻,只在落地的当口,压折了小区居委会前年种下的一棵梨子小树。颜色青翠的枝叶上还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