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锡裕却好像没有发现他的想法一样,对孙慧兰说:“再过上一阵子,这块肉你就算拿出来我也不敢吃了,现在嘛,勉强下肚。”
孙慧兰说:“还勉强下肚呢,待会儿你不狼吞虎咽才怪。”
她做起饭来动作非常麻利,使白染产生出一种“到底是女孩子”的感慨,偷瞄一下余锡裕的表,十二点刚过,她就完全做好了,不早不迟正是吃饭的点。端上桌来,丰盛到不像话,一盘青椒炒腊肉,一碗蒸蛋,一盘烟笋,一大碗青菜汤,饭就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在那种困难时代,这一桌菜已经是太齐整,白染从前在家里,母亲还没有出走的时候,也极少极少能吃到这么一桌菜,更不用说下乡之后了,最最重要的是,一桌四道菜没个重样的,其中没有任何一道是洋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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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本来一路上过来累得头昏眼花,没什么精神,一看到这桌菜,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饿得狠了,肚里胃肠似乎都急剧蠕动起来,急不可待地要大块朵颐。不过自己并非饭桌上的主角,也更不想在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跟前丢脸,只能强作镇定。突然觉得余锡裕在看自己,抬起头来,果然正好接收到一个得意的表情,那表情在说:“怎么样?跟我出来一趟到底不会吃亏吧?”
白染有点惭愧,感觉自己啥也没做,跟孙慧兰也不熟,就冒冒失失地来蹭饭了。余锡裕却用眼神示意他“快吃啊”。
白染拿起了筷子,另外两个人却还没有下筷,就迟疑了。孙慧兰说:“哎哟,还跟我客气呢?跟小余坐了一桌,要是穷讲客气,可要饿肚子了。菜都做了,就放心大胆地吃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孙慧兰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白染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每次有了好吃的,其实余锡裕总是留下来叫自己先吃的,自己本来什么都没有,余锡裕就算想跟自己抢,也是无从抢起,这样一想,脸就莫名地热了起来。
孙慧兰一边说,一边夹了几筷子塞在白染的碗里,说:“我先帮你夹一点,接下来,就自己随便夹啊。”
白染连声道谢,吃了几口,就发现,孙慧兰更大的热情是给余锡裕夹菜,一筷子接一筷子。余锡裕也坦然受之,笑嘻嘻地吃得很带劲,连声“谢谢”也不说,还要对白染讲一点风凉话:“好菜要吃,但也不要吃太急了,小心噎着撑着。”
白染还来不及说话,孙慧兰就说:“知道他不好意思还要逗他,你也太无聊了。”一边又对白染说,“别理他,就是想闹得你不吃了,他好多吃点。”
这一顿饭,白染有一种自己很忙的错觉,又要急着吃好菜,又要强忍着不要吃相太难看,又要被迫看孙慧兰跟余锡裕打情骂俏的场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得高兴还是痛苦。好在几个人都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样,一下子把四道菜给消灭光了。
白染真的吃得很饱,而且已经相当满足,可饭后的茶还没喝几口,余锡裕就拉着他要走人。
孙慧兰说:“怎么一吃完了就走?太无情了吧?”
余锡裕说:“这一顿谢谢你了,下次有什么事都尽管来找我。”
孙慧兰还有话想说,可余锡裕已经拉着白染骑上自行车走了,她想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好算了。
白染也奇怪,问:“你在急什么呀?”
余锡裕说:“这顿饭是一定要蹭到的,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家,一个人在家里,我们不吃完了就走还要怎么样?”
白染刚吃完了饭,骑在自行车上,其实觉得脑袋很重,可是早上就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路上,这时候就算必须咬牙硬挺也不能再耽搁了。白染沉默了一阵,说:“你跟那个孙慧兰认识很久了?好像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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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不防他竟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这孩子怎么总是少了那一窍不通呢,说他不通,他偏又总喜欢瞎疑心。余锡裕叹着气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呀?”
白染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你今天不是特地过来看她的?”
余锡裕差点从自行车上跌下来,说:“你什么眼神儿啊?我怎么会跑过来看她呢?乡里的女孩子跟城里的不一样,结婚都很早的,你看着她好像跟我差不多大,其实早就结婚了,刚才就是她的丈夫叔伯都出去了才会招待我们两个吃饭。”
白染说:“我真不明白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怎么哪种类型的你都看不上眼?是不是你从前的女朋友美到倾国倾城了?”
余锡裕非常认真地半点不开玩笑地考虑了这个问题,自己的从前的恋人,还有眼前的白染,长相上都是一等一的,否则自己是真的看不入眼,不过白染的问题显然不在这里。余锡裕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打算说实话,深吸了几口气,说:“我不喜欢女人。跟长相跟个性都没关系。”
白染也很认真地小声说:“我懂,‘曾经沧海难为水’。”
余锡裕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哪里是那么有节操的人,如果连水都要难为的话,怎么会死粘着白染献殷勤。话说到这一步,白染还是不明白,余锡裕也没辙了,一边踩自行车,一边生起闷气来。
白染人见得不多,杂七杂八的恋爱小说看得不少,一时不解余锡裕的心思,对余锡裕的痴情还颇为羡慕。
偏偏这时候刚吃过饭,中午又顶着太阳,泥巴路面也被晒得白花花的很刺眼,白染又困又晕,勉力踩着自行车,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余锡裕本来还有点闹情绪,半天不听白染出声,又沉不住气,转头一看,白染摇摇晃晃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你很困吗?早知道歇歇再出发的。”
白染说:“还好,也不是很困,昨天晚上睡得挺早的嘛。”
余锡裕不由分说地跳下了自行车,走到一棵大树底下,说:“过来歇歇先。”
白染本来还要嘴硬,可实在有些坚撑不住了,就也下了车走过去,挨着余锡裕坐下来。余锡裕按着他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白染楞了一下,想要挣开。余锡裕说:“先别动,你靠着我,这样我也可以靠着你省省力。其实我也有点困了,平时懒惯了,现在中午吃完饭就想睡觉。”
白染说:“要是真的在这里睡着了怎么办?”
余锡裕说:“没关系,睡就睡一会儿吧,就算晚上走夜路回去也没问题的,我很会认路的。”
白染迷迷糊糊的,皱了一下眉头。
余锡裕说:“两个大男人,还怕呀?黄平乡这种穷乡僻壤,别说狮子老虎了,连狐狸黄鼠狼什么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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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吹在身上干燥不带凉意,远近的青山被太阳照得很明媚,蓝天白云的反光非常柔和一点也不刺眼,余锡裕的肩膀很坚实,靠着很舒服,白染毫无悬念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吓了一跳,说:“现在几点了?不会真要到晚上了吧?”
余锡裕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懒洋洋地说:“别急,还早呢,才两点差一刻,你只睡了一个小时多一点。”
白染说:“那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余锡裕说:“你身上难不难受?还困不困?”
白染有点不好意思,说:“靠着你睡觉还挺舒服的,我不困了。”
余锡裕微笑起来,说:“那就好,我们走吧。”
余锡裕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站起来推出自行车,骑上就走。白染跟在他背后,心里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在弥漫。最近常有这种感觉,但今天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吹着风晒着太阳,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很难形容,不像悲伤,不像欢喜,像一种特殊的化学试剂,把整颗心都浸泡起来,也不清楚这是一种滋养还是一种腐蚀。
余锡裕骑在车上,回头说:“还磨蹭什么呀,不是你说走的吗?”
白染赶忙答声“好”,跳上自行车追了上去。
回去的路竟然平顺许多,没有印象中的那么吃力。原来来时上坡比较多,而去时下坡就比较多了,而且中午又吃够了好菜好饭,似乎特别有劲,两个人一路加快速度,不到两小时就到了。余锡裕正要去还自行车,白染说:“还有咱们自己乡里的这一堆材料,也一起送过去了再还吧。”
余锡裕扫了白染一眼,点头答应,两个人又把先前留下来的材料捆好,送往小学校那边。
眼看着快要到了,就听到有人喊:“小余小余。”
两个人一看,是村头的五婶。五婶摇晃着圆圆的身体赶过来,陪着笑脸,说:“小余呀,可算找到你拉。我们家那台半导体早上突然就没声儿了,一家子的男人们说听不到中央的声音,烦躁个没完呢,你来帮我们看看吧。”
余锡裕推着自行车,迟疑了几秒钟,五婶就对着白染说:“小白,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小余修这种东西,从来不超过半天的,就让他去吧。”
白染搞不清五婶干嘛要跟自己解释,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五婶笑得很灿烂,拽着余锡裕就走了。
白染想起之前在众人之前的交待,就觉得再跟那群女孩子们见面是一件相当尴尬的事,可余锡裕已经走了,害怕也是没有作,就卸下了材料往小学校里搬。
几天没来,这里已经变了个样,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原先不平的地面也被补平了,院墙跟下还栽了一排不知名的小花,窗玻璃也修整过,教室里几张破桌椅也摆得很整齐,颇显窗明几净。院里很安静,走进去一看,里面只有一个人,那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正是白染最怕见的苏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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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姣也不曾想会在这时看到白染,吃惊之余,立刻有些心酸起来,语无伦次,说:“你来了?干什么来了?”
苏姣的神情几乎有些凄惶的味道,使白染有莫名的罪恶感。白染尽量自然地笑了,说:“送些材料过来。”
屋角有个小木架子,上面摆着新印好的教材文具,除此还有些空位,白染把手上的那一叠放在架子上,又要出去,苏姣突然醒悟过来,说:“我帮你一起拿。”
小册子印的是些什么内容,苏姣一点也不感兴趣,兴思兜兜转转的,全在白染身上,忍不住还是问:“最近几天都没见你,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这个“他”除了余锡裕也不可能是指别人,白染说:“是啊,两个男人嘛。”
苏姣说:“你们,很好吧?”
白染有些疑惑,说:“什么叫好不好?”
苏姣说:“没什么,我就随口乱说的。明天就要开始播油菜,这活听说没有收割那么紧张,弄上几天就会有间隙,所以把苗培好,小学校就要开学了。”
白染说:“你们做得真好,说干就干,马上就能有成绩了。”
苏姣说:“乡里的孩子不少呢,而且年龄有大有小,程度也不一样,咱们这里上课就跟城里的学校不同了,得一个一个地铺导。”
白染说:“那你也会做老师吧?”
苏姣说:“我从前学得再差,毕竟也是个人手,当然要出力。你呢?听说你在学校的时候成绩挺好的?也来帮帮忙吧。”
白染觉得不该拒绝,可突然就想到那天余锡裕说的话,说那些组织活动从此都不必参加,就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来了。不过有什么事情帮得上忙的尽管去找我。”
苏姣说:“你很介意别人的眼光吗?”
白染心想这跟别人的眼光有什么关系,说:“我没有介意。”
苏姣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干嘛再也不肯来跟我们一块行动?”
白染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直觉余锡裕是对的。
苏姣说:“其实我算是看透了,人与人之前就是这么冷漠,不论别人议论了你什么,内心里对你还是无所谓的,别人的事终究是别人的事,那别人的议论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染没有办法,只好说:“苏姣谢谢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在乎那些。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但是我应该是不会到学校里来了。”
苏姣的脸有些红了,尴尬地扭过头,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白染说:“别想那么多了,东西都放好了,我先走了。”
从小学校里出来,没见余锡裕,白染猜想这两辆自行车大概是跟赵保贵借的,但又不能确定,想一想,还是一手一辆推回去再说。
回去果然小棚子没人在,白染停了自行车走进去,空荡荡的有些寂寥。看着日头,估计四点半左右,不知道余锡裕回不回来吃晚饭。中午吃得挺好,白染就也不急着做饭,打算等一等,如果余锡裕吃过了,自己随便下点面条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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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拿着一本书,要等余锡裕回来,最后却不知不觉地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朦胧中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压得酸疼,是疼醒的。没有点油灯,身周一片漆黑,却发现门洞那里一片光亮。奇怪走出去看,竟然是月光。大概因为是在乡下,与城里不同,天空特别干净,也就特别幽蓝深远,一轮月亮正圆,弥散出强烈但又不刺眼的光,深蓝的背景里还洒着无数星光。
白染一时看得呆住,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吓了一跳,却原来就是余锡裕。
余锡裕笑嘻嘻的,说:“对不起呀,本来想早点回来的,弄到这时候才修好,幸好还赶得及跟你一块儿看月亮。”
白染才回过味来,说:“难不成今天是中秋节吧。我不会算阴历,不过来了之后就没数日子。”
余锡裕说:“我本来也不讲究这些,过什么节呀,吃肉的时候就是过节,呵呵,今天中午已经过了节了。五婶也真是的,非得今天叫我去,我埋头摆弄了一会儿,人家里突然开始吃团圆饭了,我真是尴尬得不得了。”
白染笑起来,说:“你不是爱蹭饭吗?正好蹿到人家桌上去呀。”
余锡裕说:“唉,一言难尽。这一回不同啊,我就怕人家叫我一块儿吃饭呀,拒绝了让人家尴尬,不拒绝又不行,我哪能不陪你过节反而陪不相干的人过节呢?”
白染觉得这话有些不伦不类,但是细想又一点问题都找不出来,而且,听了之后觉得心里特别甜,心想,余锡裕这嘴上抹蜜的功夫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余锡裕说:“我去搬几个小凳子出来。五婶给了我几块月饼,正好跟你一起一边看月亮一边吃。”
白染才看到余锡裕手上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小包裹。两个人搬了小凳子出来,并排坐,余锡裕拿出包裹来,原来是枯荷叶包的,里面一叠圆饼子。
虽然有点煞风景,白染还是说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月饼,你要是喜欢就多吃几块吧。”
余锡裕说:“你要是不吃就真的傻了。我也不喜欢吃那些又干又硬的月饼的,不过黄平乡的月饼并不是真正的月饼。月饼的酥皮和馅料做起来都不容易,黄平乡太穷,没有人会做月饼,也懒得去申请支援这种东西,大家就自己变着法儿做点圆形的饼子吃。五婶家的月饼用的就是最实在的料,你尝了就知道。”
白染拿起一个,还是热乎乎的,闻起来似乎是煎过的,圆圆的小盒子一样,咬一口,皮儿有点像生煎包,再咬一口,里面竟然是猪肉白菜馅的。
白染笑了出来,说:“这个是月饼?肉馅的。”
余锡裕也拿了一个,大口咬了一下,说:“谁规定月饼一定要是甜点心的馅呢?好吃就行了嘛。而且大家平时哪有机会吃肉呢,正好找个理由杀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