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御风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哭什么?”文康勉强笑笑,“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做无益之悲,大不了一死而已。何苦做此小儿女态让人耻笑。”
林御风抹去眼泪,也勉强一笑:“臣还有一憾,以前与陛下绊嘴没赢过,心里不服,所以一定要陪着陛下直到绊嘴赢了
为止。”
“哈哈……”文康大笑,“记着你的话,一定要赢哦。”
又笑出了眼泪,原来最后时刻,还是有人对他不离不弃的。
友情,关键时候分量未必比爱情轻了。那吵架绊嘴,如今想来也成了可望不可得的奢侈。
林御风又道:“陛下,还是求和吧。臣看见城中一片凄惨,人有饥色,路有饿莩,难以再战,陛下请忍一时之辱,好歹
也要保住宗祀不绝啊。”
文康沉默半晌,方说:“好,你去吧。去乞求宽恕,乞求和平,乞求保我宗庙,保我臣民。”
“陛下保重。”林御风再拜,最后看了他一眼,“若有来生,臣当再侍奉陛下左右。”
“好。”文康克制住情绪,扶起他,“若有来生,我不再为君,你我再做朋友。”
文康望着他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背影。
“陛下,天寒风大,回去吧。”落月在身后劝他。
文康没有回头,声音轻如清风:“我还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抿着嘴,很是温柔的样
子,谁想到今生最后一面,是这样的。”
“陛下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您和林公子都是福寿之人,怎无相见之日?”
文康笑而不答,手里抚摸着饮过无数人鲜血的龙渊宝剑。
燕军阵营内,陈新押着一队粮车回来。
见到昭华,惊喜交加,倒头下拜:“陛下,臣回来了,总算不辱使命,先前被齐灭掉的陈国、同国、魏国、中山等国境
内都不再为齐国纳粮出丁,还驱赶了齐吏。”
“好,好。”昭华欣喜地扶起他,“你想要什么赏赐?可想做陈王?”
陈新惨然一笑:“陈国宗室被齐屠戳已尽,臣又是刑余之人,又无治国之才,怎么可能为一国之君。只求随身事奉陛下
左右,执帚役使,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好,朕答应你。”昭华对他微笑,“陈国不复国号,以后就是燕国领土,与燕国人受同等待遇,不再受兵戈之苦,也
不再受强国欺凌,世代享受平安幸福。”
“谢陛下。”陈新很是高兴,见侍卫端食盒进来,赶紧上前接了,摆好碗筷,伺候昭华用饭,待打开食盒,端出食物,
不禁叫了一声:“啊,这是什么东西?”
“这叫红薯,是乡民度荒所用,现在是为我大军救急之用。”昭华掰一块给他。“你也尝尝。”
“陛下怎么这样?这等丑陋贱物,怎么能让一国之君吃?”陈新很不忍,忽然眼睛一亮,道:“我差点忘了,这次回故
国办完事,回来时收购了近千石粮食,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足够陛下左右使用。”
“你将带回来的粮食送到后营,熬粥给有伤病的人吃吧。这么多将士无粮可食,朕怎能咽得下去?”
“这个……”陈新很不满意,也只得遵命。
这时凤逸进入御帐,脸色很不对劲。
“怎么了?”
“林御风来议和。”
“哦?”昭华眼眸一黯,“居然是他。”
陈新插嘴:“文康派他来,只怕是想用情打动你,求你放过他,可见他真的服软认输了。”
“陛下请看。”凤逸指着帐外。
昭华一看,只见林御风进了辕门,便跪下膝行而前,一直跪到御帐内,道:“齐皇使者林御风拜见燕君。”
昭华眼中有不忍,又有说不尽的忧伤。
林御风抬头看着他:“吾皇当年得罪燕君,累君举兵讨伐,如今吾皇也深自悔过,只求燕君念在与我皇姑表之亲,念在
我皇对陛下还有几分善待的份上,祈燕君给我皇一个思过的机会,保我国号宗祀。吾皇愿年年纳贡,代代称臣。”
昭华动容,欲起身扶他。
凤逸见状,知他心有不忍,抢先一步,按住他,对林御风说:“好一个相国公子,真是口吐莲花,你那没人性的皇上先
前将我皇贬为奴隶百般凌虐,气死亲母时,可曾记得与我皇姑表血亲?他把我皇折磨得浑身病痛,这算是善待?”
“以前我皇对待燕君种种失礼之处,是我皇做得过份,燕君心怀怨恨想要教训也是该的,臣愿替他承受陛下报复。只求
陛下秉仁义之心,哀孤穷之士,饶了我皇。你有怨恨有愤怒,要报复要泄愤,只冲着我来就是。”林御风情真意切,声
泪俱下。
昭华转过脸去,似不忍睹。
陈新素来对林御风颇有好感,见他如此,感动得眼眶盈泪。
凤逸也有些不忍,只说:“文康当初没杀我皇是因为仁慈吗?他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征服欲。吾皇胸怀阔如天
地,厚恩广过江海,以前的事不与他计较,但是议和休想。我们要的是齐皇无条件的投降,从此齐国国号不存宗庙不存
。只要他开城投降,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可以饶他一命。”
“可是以他的性子,要他投降,无异于要他性命。”
林御风气急,脸色凄惨,直喊:“昭华,昭华,文康先前对你是有些不好,可是后来待你却是万般关爱,一心想要补偿
,明知道被你利用算计,仍然包容于你,为保护你不惜与北骁国开战,亲战沙场。甚至为你挡箭……”
“够了!”旁边岳青槐怕昭华心软动摇,大声打断他的话,道:“齐国不敬天道,不恤百姓,穷兵渎武,掠夺别国土地
和人民,作孳太深,上天也容不得他。”
“可是……”林御风又想说什么。
这时,昭华终于开了口,道:“小林子,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上。但是公私不能两全。齐国本不该存于世上,否则几
十年后,还会再起战端。
总之,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复国的决心。”
林御风左看右看,看眼前众人的脸色,心里也明白,绝望无比,惨然道:“好,好,昭华,我今天才看清你的嘴脸,寡
恩负义,冷酷无情。”
凤逸以手按剑:“你再对我君上口出不逊,信不信我宰了你。”
林御风脸色惨白如死:“好吧,事已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回去与他同亡就是了。告辞。”
说毕转身欲走。
“且慢!”昭华在身后大喝一声。
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昭华站起来踱他面前,道:“先前我放开缺口,放你突围而去,也想放你一条生路,想不到你又不怕死的回来了,既然
你自投罗网,也怪不得我了。”
转身下令:“来人!”
“在。”帐前几名甲士听命。
“把林公子带下去看押起来。”
“是。”凤逸会意,带人捉住林御风。
林御风挣扎起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要做什么?”
“带下去。”昭华只挥挥手。
“昭华狗贼,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凤逸听他口出悖言,狠狠拧他手臂,拖了出去。
“放开我,我要和皇上死在一起……放开……”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不闻。
“哎……”陈新见状发了急,看着林御风被侍卫拖了出去,急惶惶道:“陛下,不要,林公子少不更事,有些许言语不
敬之处,念在以往旧情谊,请陛下手下留情。”
昭华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要杀他么?”
陈新抹汗,着急地看他。
“先前在齐宫,我曾答应过他,若有朝一日我能做得主,必保他一世平安喜乐,给他最想要的东西。”昭华笑得意味深
长,“君王一诺,重逾泰山。”
看陈新疑惑的眼神,昭华道:“看来不告诉你实情,你定会在我耳边聒噪不停为林御风求情了。其实我是送他到屈无瑕
处了。”
“哦,这么说屈大夫已经被救回来了,可是他被毁容报复,他们两个……”
昭华笑笑:“他们两个闹成什么样我不管。”
说着拿了一本书翻看,很悠闲的样子。
陈新稍放了心,轻轻嘟囔:“把他们两个放一堆,会打架的。”
“能有架可打,也是幸福啊。”昭华轻叹一声,脸上是令人难解的羡慕之色。
齐皇宫里,第一场雪花飘飘落下,轻柔无声,文康望向窗外那株白梅,清香宜人,想起那人,一身白雪梅花的清气,挟
着复仇的怒火,带来覆国之灾。
“陛下,用膳吧。”落月在身后轻轻禀报。
文康仍然望着梅花出神,没有反应。
“陛下,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死之后有谁会为我真心的哭。”
“陛下何苦出此不吉之言?”
“你说,爱一个人会怎么样呢?”文康喃喃问道,不等回答,又道:“就算死在那人手里,也会心甘情愿吧?”
落月无话可说,看他脸色苍白,形容消瘦,在幽暗的大殿独坐,倍觉凄凉,心中泛过一丝奇怪的怜悯感觉。
怎么会这样?这人是威风八面的皇帝,掌他人生死大权,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怜悯我么?”文康看着他。
落月吓了一跳,赶紧说:“没有,没有。”
“这场仗是我输了,他赢了。”文康笑笑,“他受尽苦难,苦忍苦熬,终于到了这一天,能笑到最后的才是真赢家,是
吧?”
“老奴以为,这场仗,你和他没有赢家。”落月考虑过后说。
“是啊!”文康感慨,“何为输?何为赢?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胜者才配称王,败者毫无怨言,只是不知道他得偿
所愿之后,是不是可以享受无边快乐?是不是可以免受高处不胜寒的冷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怨不得他人。”
文康默然一会儿,说:“落月,你恨先皇吗?”
“恨。”落月毫不犹豫地说。“恨到想把他撕成碎片,恨到想让他断子绝孙。”
“那你看着他死去,看着齐国覆亡,是否感到欣喜开怀?”
“没有。”落月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这一天来临,可是这一天真的来到时,不知怎么,心里却只有
悲痛。”
“也许,现在他心里也是这样吧?”
“陛下此时还在想着他,他亡你国家,心里难道不怨恨?”
“不。”文康轻轻摇头,“大争之世,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没什么可怨的。
是我虚荣心太盛,没能尽早斩除后患,以致今日之难。
是我太过骄傲自负,听任猛虎卧于榻前。
是我自以为是,听不进臣子忠言。
是我志大才疏,强行称霸逆天而行,导致被世人抛弃。
是我明知身为帝王不能动情,可是仍然控制不住感情,以致于被人抓住了致命弱点。
是我自欺欺人,以为他可以被我打动。却不料真心比不上霸业皇图,就算一时打动了他,在他心中也是江山为重。
一切都是自取其咎,一切都晚了,怨不得任何人,我不该有恨。如今我心里只有遗憾……
亡国之憾。
空有一腔抱负却最终一事无成,没世无闻,徒留后人耻笑。
天不佑我,徒憾奈何。”
“陛下,别说了。”落月流下眼泪,不忍地扭过头去。
“真安静啊,今年的除夕,连一声鞭炮声也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文康唇角的笑很怪异,恍惚又飘缈,眼光
从窗外望去,豪华的皇宫死寂如一座坟墓,昔日繁华热闹的百年都城,已成了死城。
这时,何恬和纪淳风领着林御风带去的随从禀报了事情经过。
落月听了大惊:“他怎么会这样?连林公子也不放过。”
“你不必担心。”文康摇头,“小林在他那里不会有生命危险。”
何恬看他很有把握,也放了心。说:“国都之内变乱之相已生,请陛下早做决断。”
文康脸色冷下来:“早做决断?要朕出城求降?”
何恬和纪淳风都没说话,表示默认。
文康大怒:“休想,君站着死,奴跪着生,朕绝不苟且偷生,屈膝投降。”
皇帝的脸色可怕,身上散发着杀气,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纪淳风拽拽何恬,示意他说话。
何恬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说:“陛下,自古圣贤皆蒙困厄之难,陛下忍一时之辱,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那昭
华不也是如此吗?他能做到的,陛下也能做的。陛下素来好强,尤其是不肯屈于昭华之下,难道陛下会不如他?”
文康冷冷一笑:“朕什么都想和他一较胜负,唯独这忍辱负重,朕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陛下。”何恬忍住焦虑再劝,“昭华就算不念往日恩情,为搏一个仁德之名,也不会杀陛下的,再怎么难,请陛下忍
一忍。”
文康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太傅,朕做不到,朕承认不如他,他承受压力挫折的能力世人难及,象他这样的人,为
臣必位极人臣,为君则为千古明君,朕败得心服口服,毫无怨言。不要再说了。”
何恬了解文康的骄傲,只得叹气无言。
纪淳风说:“既然陛下不愿投降,那么就赶紧突围吧。到郴州去,那里张孝基带着数千人马镇守,陛下可以从那里到北
骁国潜伏,以图后事。”
文康听了,又看向何恬。何恬说:“如今也只能这样,总不能这般等死。”
纪淳风道:“臣有一计,可保陛下突围出城。”
文康默然看着忠心的臣子,第一次对臣下产生愧疚,因为自己的错误败在昭华手里,他无话可说,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可是却不能不愧对这些人用生命保护他的人,他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为他牺牲的人?真要忍辱负重以图东山再起,可是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昭华那样,可以熬过彻骨严寒在冬日绽放亮丽。
第142章:荣枯咫尺
夜,漆黑一片,星月黯淡无光,夜风徐来,寒意彻骨,树枝轻轻的哗哗作响,为寂静阴沉的夜凭添几分森然。
“昭华哥哥……”寂静的夜里飘来一声虚缈的呼声。
帐中的昭华听到这一声呼唤,忽的从床上坐起来,循声寻去。
只见帐外月色清冷,文康握着龙渊站在雪地里,积雪映着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雪白,不象活人的面色。
昭华看见他,说不出是悲是喜,朝他跑过去:“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