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对他微笑:“昭华哥哥,我很想你……”
忽然拔剑刺入他的脸膛。
昭华胸口一痛,以手捂胸:“好痛……”
“你的心呢?”文康惊叫起来,“你根本没有心,怎么会痛?”
昭华低头一看,吓得魂飞天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没有心呢?
“啊……”一声凄厉的叫声击碎寂静的夜。
“陛下……”
昭华睁开眼睛,昏黄的牛油灯光,映出几个人的脸,陈新,观涛,还有一张姣美的脸。
“翡翠……”昭华清醒过来。
“陛下,您刚才魇住了,作恶梦了么?”翡翠又担心又心疼,原以为离开齐宫那个处处勾起人痛苦回忆的地方,他不会
再有心病,也不会再做恶梦,没想到……
昭华看看四周,帐中很暖和,身上还盖着厚软的被子,可是,心里却还是一片冰凉……
怎么会?
怎么会梦到那个人?
难道他真的死了?真的害怕受辱,不甘失败,死了吗?
淡淡的痛萦绕心头,如密缠的蛛网,让人喘不过气。
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从容:“只是做梦而已,没什么,你们出去吧。”
其他人都遵命退下,翡翠端来一碗温热的米酒给他喝。
“算起来,陛下征战已经六百多天了,奴婢太担心,所以这回随着押粮的队伍来看看。”
“你是担心我为了如何处置文康而忧虑么?”
翡翠不答,算是默认了。道:“我虽然很讨厌那个人,巴不得他去死,可是却不能不担心主子。您和那个家伙相处这些
日子,我在旁边看着,你们之间的那些纠葛实在是说不清。他对您有过欺辱,也有过宠爱,有过守护。您对他有欺骗有
利用有算计,也有过温柔。您对他的那些情意固然是出于笼络的需要,可是未必全是假的。那人死有余辜,我怕的是他
死了之后,您这辈子都会有遗憾。”
昭华轻轻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陛下,您不接受议和,非要灭了他的国,置他于死地吗?”
昭华不答,只说:“你到军营可看到了那些伤兵?”
“是的。”
“他们都是在征战时受的伤,有的失去了腿或胳膊,一辈子都……”昭华没说下去,打开案上的一卷文书。
“知道这是什么?”
翡翠虽识字不多,也认得那是个名册,上面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名。
昭华说:“这是阵亡将士的名单,这么多人付出了生命和鲜血,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翡翠沉默不语。
昭华继续说:“他们愿意跟随我,愿意用生命维护家园的和平,用鲜血浇灌祖国的土地,希望后代能在这片土地上平安
富足的生活,不受掠夺和欺侮。多少家庭在流泪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
为的是换一个国泰民安,让更多的家庭团圆,更多的父母不再失去儿子,孩子不再成为孤儿,妻子和丈夫相依。
现在,这个理想就快要实现了。
可是,如果接受齐国的割地求和,给他留一线生机,那么十年、二十年后,他们缓过劲来,还会卷土重来,重燃战火,
到时候,将士们用鲜血和生命保护的这片土地还会重新燃起战火,无数家庭破碎,老无所养,幼无所依。”
昭华激愤起来,拍打着案上的名册:“你说,无数将士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家园平安,我有什么权利给他们留下后患,
又有什么资格为一己私情,埋下日后危险的种子?
如此自私,上天不容啊!
我并不是怀私恨要报复,也不为称霸扬名,而是要为他们谋一个生生世世的太平。”
“可是……”翡翠有些感慨,“您将那个人逼上绝路,以后真的没有遗憾?”
“负他一人,胜过负千万人。纵有遗憾和报应,我一人承担。”昭华黯然说了最后一句。
翡翠哭起来,正要说什么。忽听外面喧哗起来。
“报陛下。”观涛进来禀报,“文康率人弃城突围了。”
“他果然挺不住了。”昭华一笑,迅速起身抓起宝剑,“我亲自去追。”
翡翠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叹一声:“你亲手捉到他,真能下手杀他么?”
初春的薄雪尚为化尽,为大地铺了一层白纱,上千人护着一辆轺车突破包围向北追去。
马蹄杂乱敲响黎明的寂静,将士们箭上弓剑出鞘,看上去十分紧张和警惕。
后面,是更多的一队人马紧紧追赶,旌旗飘扬,快马扬鞭,昭示着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昭华抽打胯下座马,紧紧盯着前面的轺车,那穿着金盔金甲的背影如往常高大魁梧,却多了一丝惊慌。
现在,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文康一直很喜欢玩猎人捉弄猎物的游戏,现在反过来,强弱倒转,自己成了猎物,被猎人追得仓皇逃窜,恐怕心里后悔
万分,后悔当初捉了猎物,没有及早杀掉,以为猎物再怎么挣扎,都逃不脱猎人的手心,结果反被猎物追赶逃命。
昭华弯弓搭箭,瞄准车上金盔金甲的人,手中的箭却重似千斤,射不出去。
燕军紧追不舍,追了一天,直到月上西方,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将前面的猎物拿下。
凤逸兴奋地冲到翻倒的轺车上,将人揪了过来,一巴掌过去,拍掉了金盔。
昭华一看呆住了,原来猜测了无数次与文康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境,却没料到追了一天的人居然不是文康,而是纪淳风
。
昭华不知该笑该气,没想到最后被摆了一道。
凤逸大怒举剑:“你是何人?敢戏耍我们,找死。”
纪淳风大叫:“听说燕皇是仁德之君,现在要杀害替君死难的忠臣,这岂是仁君所为?”
昭华制止凤逸,道:“算了,杀忠臣不祥,捉他回去吧。”
凤逸忍着气命人把俘虏捆了押回去。
昭华率其他人先行。
容乾问:“陛下打算拿他怎么办?听说这人是齐国的司农大夫,为了陷害陛下,可出了不少花招。”
昭华笑笑:“他执掌齐国财政,左挪右凑,还能用空虚的国库应付庞大军需。本来齐都内粮草只能支撑一年,但是他调
度有方,还支撑了两年。真是大才啊。”
容乾明白了,笑道:“陛下想要他,得费些功夫。”
“他敢不为我所用?”昭华狠狠地说,“不做我的人就不要做人了。”
话一出口,吓了一跳,这口气和文康居然一模一样。
容乾见他神情含忧,劝道:“陛下请放心,文康跑不了,陛下劳累这么长时间,还是歇歇吧。”
昭华点点头,觉得累极,头晕身痛,实在没力气再继续追逐了。
旌旗如云,矛戈如林,千乘万骑护着绣金龙黄罗伞,缓缓进入齐国都城。黄罗伞下,是金冠银甲,威仪如天神的燕国新
帝昭华。旁边护卫着将军、侍卫和文武官员。
门口是齐国的丞相袁子益率百官跪在城门求降,献上册簿清单,只是最重要的御玺已经被拒不投降的皇帝带走了,让胜
利者非常遗憾。
骑着威风的高头大马,进入只有皇帝才能进出的正门,踏上敌国的街道,昭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几年前他披枷戴锁作
为俘虏战利品,被押到这里,受尽羞辱。谁能想到几年后,他是以这种风光无限尊贵无比的方式重新回到这里,荣枯咫
尺,云泥两别,几番大起大落,期间辛酸艰苦,真是难以用语言尽述。
想到此,说不出的悲喜交集,感慨万千,前尘往事,恍如隔世。
一挥马鞭,昭华摧马直奔皇宫正殿。
从只有皇帝才可以进出的正门,踏上御道,进入光明门,直到正大光明殿。自齐国立国以来,几百年没有人敢骑马踏上
这个全国最尊贵的地方。
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高大的宫墙间震响,敲击着每个齐国人的心头,击得心头钝痛。
催马踏上御阶,昭华即意外又不意外地看见何恬盘膝而坐在殿门口。
“太傅。”昭华点头为礼。
何恬穿着素衣丧服,抱着宝剑,挡在门口。
“进殿下马。”何恬简单说了四个字。
“哼!”昭华冷笑,“可能吗?”
“难道陛下登上了皇位,就不知道‘礼’为何物?”
“哈……”昭华大笑,“想当初你的皇上命我跪行进殿,当场剪发烙印之时,可没想到什么是‘礼’。我忍了多年,就
是在等这一天,骑马踏进这齐国最尊贵的地方,还要把你们皇上的御座压在身下,再踩一脚。”
“那么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何恬悲愤的胡子颤抖。
“师父。”昭华换了谦恭的神色,“昭华蒙师父悉心教导过,一直感念在心,也知道以师父的清高忠义必不会改事二主
,所以请师父归隐乡里,颐养天年。齐国已灭,齐皇已走,师父何必为已亡之国殉葬,为将死之君尽忠。”
何恬长叹一声:“义士死节,忠臣殉名,国即亡,吾不能存,与其不义而存,不如全义而亡。让世人知道齐国虽败却也
有气节。”
说毕拔出宝剑,长叹一声:“取义成仁今日事,留得清气满乾坤。”
昭华面有不忍之色,向侍卫示意:“厚葬。”
跨过殉国之臣的鲜血,一步步迈着坚定的步子迈向殿内最高处的金龙御座,想起那人曾不可一世地高据宝座上,肆意对
失败者践踏凌辱,如今失败者一朝翻身,踏上昔日胜利者的宝座,俯瞰下面的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群臣,豪情溢于胸
中。
难怪这么多人明知危险重重,也要抢夺这个位子。天下控制于手的感觉真的很美妙。
他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广大祖宗基业,建立不世功勋,儿女情长只会令英雄气短,不能要,也要不起。一个行差踏错
会重新跌回万劫不复的深渊。
昭华手抚宝座上的龙头,俯瞰下面毕恭毕敬的群臣,心头萦绕的那丝说不清的不安和遗憾一扫而空。
“恭喜陛下,得偿心愿。”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昭华一回头,见是落月,几年没见,他两鬓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清秀的脸庞更添几分沧桑。
“是大总管。你是要提醒朕当年的约定吗?放心,朕给你自由,放你回中山故国,享受下半生荣华。”昭华笑意盈盈,
语气中充满胜利者的大度。
“谢陛下圣恩。”落月躬身致谢,脸上没有一分喜意。
昭华看着他微躬的背影缓缓离去,象是苍老了好几岁,说不出的凄凉孤独。忽然眼睛湿润起来,达到目的的喜悦和得意
也悄然消失。
容乾带人封锁了后宫,传下皇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后宫一步,违令者斩。
宜云宫内,寂寞凄凉,沉落雁独坐绣榻,听得门口急切的脚步声,一颗心如小鹿般乱跳。
“雁儿。”容乾踏进殿门,眼前一阵模糊。
“我终于等到你了。”沉落雁脸色白得似雪,神情无比悲凄,正要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恶心,不支昏倒。容乾在她倒
地前将她扶住,抱到床上,一搭脉,脸色无比沉重。
一群面色疲惫,风尘仆仆的人向北而行。这些人个个带着兵器,神色紧张,眼里都是警惕之色,象是一群被追杀的逃难
之人。
这些人正是护卫着皇帝的御前侍卫,纪淳风替皇帝吸引了燕军的注意力,御前侍卫和部分禁卫军改换了装束护着皇帝突
围。
文康带着御玺率人准备逃到彬州,半路上得知,彬州已经沦陷,守将张孝基不知所踪。就在燕军围困都城的时间里,齐
国所有领土都落在了燕国手里,至此,齐国是真的亡了。
齐国自虞朝受封地来,三世强大称王,年年吞并小国,十世称帝,国力最盛,至文康已传十七世而亡。
“陛下。只有在一个废弃的谷仓里寻得一些麦子。可惜没有找到水。”出去寻找食物的宋乐志回来,手里捧着一把未脱
壳的生麦。
文康日夜奔走,正饥渴得两眼昏花,也没法挑剔,捧生麦而食,掬地沟水而饮。心力憔悴,体力也到了极致,什么也不
愿想,不愿动。
禁卫军统领韦杰很是心疼:“请陛下暂忍今日之苦,待到了前面村庄,会有食物。”
文康不在乎地笑笑:“无防,朕受了皇帝的荣耀,就该受今日苦难。”
可是这苦难没有尽头怎么办?
没有尽头的苦难比苦难本身更可怕,更难忍受。那昭华,当年又是如何熬下来的呢?又是怎样在漫漫的黑夜期待着黎明
的曙光?
如今自己备受身心两方面的苦难,才觉得昭华的难得,完全值得拥有胜利。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接受群臣参拜和百姓的欢呼,尽情享受胜利的荣光。那么,他以后会不会再
做恶梦,会不会再舔着伤口,长夜难眠?
会不会想起以前受的苦难,对伤害他的恶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不会的,他要实现理想抱负,他要建功立业,他将有批不完的奏折,看不完的密报,还有数不清的大臣使臣要接见
,还要应付后宫,教养子女,还要视察工程抚慰黎民,平衡朝堂上的名争暗斗,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哪里还有空闲想
起以前让他痛苦的往事?
不再想起旧事,他不会再有痛苦,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忘了这世上还存在过文康这个人。
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他忘了。往事对他来说,真的只有痛苦,没有一丝甜蜜么?
韦杰暗察皇帝的表情,看他眼眸中忽而喜悦,忽而伤心,又象是回忆着什么,思考着什么。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
才说:“陛下,现在燕国人对我们穷追不舍,燕皇还传下诏令各国,哪个国家敢收留我等,就灭了谁。外国是不能去了
,只得暂避海岛。”
躲到海岛?然后呢?
就这样走完一生?永远做一个失败者,背着昏君的名头,贻笑千古。
文康手抚龙渊宝剑,想到昭华当年国灭时的心情,此时才悟道,活着,是多么的不易。
尤其是从高处的云端,跌落最低处的泥泞。没有摔死,反而顽强的活着,重新飞回云端,更是多么的不容易,需要多么
大的勇气。
能挺过那刻骨的严寒,熬到重绽芬芳,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至此,他彻底认输,在这样艰难绝望的境况下活下来,忍受无尽的苦难和屈辱,他做不到。
可是,又不甘心,不见他一面就去死,不甘心啊。
文康在侍卫们保护下逃进鹿鸣山,岳青槐亲率一队骑兵追来,将山团团围住,天天擂鼓呐喊,要文康下山投降。
至此,真是到了绝境。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亲想让小康象纣王一样,与皇宫自焚,这个想法很不错哦,确切说这个死法很壮观。
大家可以自行YY一下。
皇宫不要全烧了,小康的正殿和御座还是给小华留着坐一下吧。
结局一:
皇帝寝宫燃起通天大火,小华看着艳丽的火光,忆起当年父皇自焚时也是如此绚丽的火焰,吞灭一切。如今,这火光吞
没的是另一个失败者,说不清的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