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轻叹一声,笑笑答道:“这人不疯也不傻,太傅可曾见过陷入流沙的人能自己拔出脚来?”
“毁了那花,他无可留恋,就可以从流沙中拔出脚了。”
文康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若是那花毁了,只怕那人会疯狂,可能会毁灭一切。”
冯宣长叹一声:“那人原本聪明,可是为了一朵花自甘沉迷,偏离原来路径,也是他自做自受,旁人能扶他帮他,却不
能替他行这段路。执迷不悟,注定万劫不复啊。”
“既然那人聪明,何用他人说三道四。”文康脸色更冷。
冯宣脸色大变,失望地看了文康一眼,看他投在昭华身上的目光,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让人感到心悸的沉溺。
次日,上书房首席太傅冯宣上表求致仕回乡养老,遇上这种情况,照惯例,做君主的总是先挽留再三,以示优礼和尊重
老臣,但是文康没有挽留,只是在冯太傅原品级上再加以封爵,同时赐双俸,并在原籍为其建府第一座,又赏赐无数金
银财宝,颁下优遇旨意:“太傅冯宣,朝之名宿,德高望重,夙夜勤劳,教导帝业……今赐金归乡,颐养天年……,国
有大事,以备咨询。”
重重封赏,却不挽留,让朝臣们摸不着头脑。只有左右丞相等少数几人猜到几分。
冯太傅一去,文康没了约束,愈发玩乐嬉戏,每天下朝后为昭华画肖像。他发现自从分别后又在一起,昭华待他不象以
前那么抗拒冷漠,却是半推半就,有意取悦,这让他很是高兴。
晚上,文康也不肯放昭华回小楼,非要抱着他睡。昭华起初极不习惯,知道不能反抗,索性当自己是一卷棉被,累了也
能睡得着,好歹比冰冷的小楼暖和些。只是他受不了炭火气,入冬以来嗓子发干,常常咳嗽,到了夜间更严重,直咳到
半夜才昏昏睡去。文康居然不嫌吵,还是要和他睡在一起,又下令将寝殿中所有明火包括火盆熏笼全部撤掉,只靠地龙
取暖,四周又摆满水盆增加湿气,如此炭气减了,屋里温度却也降了。昭华在南方长大,不习惯北地严寒,白天活动着
还好,夜里冷得缩成一团,迷糊中自动往火力较大的文康怀里钻。
文康见他主动靠过来,心里大乐,次日画起画来精神百倍,也不觉一坐两个时辰太过枯燥。
细细凝视着令人沉迷的容颜,一笔笔勾勒,一笔笔描画,所有看不见的情思凝聚于笔端,化为看得见的线条图画,现于
纸上。
昭华原本喜静,枯坐或站上一两个时辰也无所谓,只是在文康那样的眼神注视下,常常让他的脸不由自主的红起来,尴
尬无比。
而且,文康对他的温柔,更让他惊讶不安,心里暗自警惕,仍然谨守礼节保持距离。
七天后,文康得意洋洋把作品亮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等待夸奖。
昭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不对文康的画作抱太大期望,可是看了作品,还是忍不住嘴角抽搐。
第68章:执手
文康拿着画盯着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眼里却含着期待的光芒。
“这个……这是……”昭华拿着画左看右看。
“这是为你画的肖像画啊,朕三易画稿才完成。”文康盯着他的表情。“不象吗?”
“可是你为什么把我画的闭着眼睛?”
“因为每次做画,你的眼睛大多是闭着的。”文康觉得理由充分。
昭华无语,文康不精于绘画,画得慢,并不是看几眼就能下笔如有神。于是,每次作画他都枯坐好长时间,无所事事,
再加上殿堂温暖舒适,再加上每晚被文康折腾完了又咳到半夜,睡眠不足,再加上重伤初愈容易疲惫,所以坐不了一会
儿,他就脑袋点点,犯起困来。
可是,这也不能把他画成闭着眼睛的样子啊。
“可是……那你也不能画成这样。”
“怎么不行?何太傅说,是什么样就画什么样,这叫写实。”
“岂有此理。”昭华无法反驳,最终只得这一句。
“朕可是生平第一次为人画肖像,你该如何相谢呢?”文康目光灼灼盯着他,眼中闪着狡黠的笑意。
“昭华被陛下夺走了一切,已经一无所有,陛下想要什么相谢呢?只剩下这个身子还有些用处,陛下现在要吗?”昭华
淡淡一笑,眸中隐含讥讽之意,说着开始解衣服。
“朕现在不要你的身子。”文康的脸沉了下来,忍了忍说道。“只要亲一下就行。”说着把昭华揽入怀中。
半晌,怀中人也没反应,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昭华忽然抬起头,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顿时,文康只觉如
受电击,一股热力冲上眼眶,半天反应过来,只觉唇上麻酥酥直通脚底。
他轻轻用手摸了一下唇,眼神迷蒙,想确认刚才那一吻不是做梦,没人知道,方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强忍住那股热力没
有化成水滴落下来。
过了几日,林御风来摘星楼探望,昭华拿出画请他鉴赏。
林御风仔细看了一番,只见画中人合眼斜靠于贵妃榻上,身穿浅绿长袍,半披着雪白狐裘,下面铺陈着白色毛皮褥,色
调很是清爽。再看画中那人双目微阖,乌发散落,唇角含笑,似乎是梦到什么有趣之事,正沉醉于梦境之中。
最后,林御风下结论:“笔力不足,画功稚嫩,技法笨拙,上色也欠火候。但是观察入微,作画者虽然不谙画技,但是
凭着十分的用心,画出了人物的神韵,可见对画中人有一腔深情,否则画不出这样的效果。”
昭华怔住了,呆了许久说不出话,勉强笑道:“你没看仔细,这画哪里好了。这可是不喜欢画画也没有特意习过画的人
画的。哪有你说的什么神韵。”
“作画之人若是无情,画技再高,画出的人物也是死的,只能悬在祠堂当影像。”林御风不赞同地摇头,又问:“这是
谁画的?”
沉默一会儿,昭华答道:“是皇上画的。”
“什么?”林御风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一脸不置信。“怎么可能?你开玩笑。”
“真的是皇上画的。”
“真不可思议。且不说皇上画技二流,只说他这人最没耐心,连一个时辰都坐不住,怎么可能捺住性子画如此细致的画
,连头发丝,衣纹都画得纤毫毕现。简直难以相信。”
昭华勉强笑道:“那是皇上天份高,只是平日忙于国事,被埋没罢了。”
“也许。”林御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待林御风走后,昭华把画悬于床前,久久凝视,自语:“真的很用心吗?”
昭华缓缓地斜靠在榻上,出了神,思绪纷杂。脑海中满是文康的身影。
暴虐的文康、温柔的文康、折磨羞辱他的文康、细心呵护他的文康、把他踩在脚下耀武扬威的文康、认真为他作画的文
康,无意之中向他撒娇抱怨的文康……
难道他真的是动了情吗?
昭华嘴角扬了起来,露出一丝比花还美,比冰还冷的微笑,笑颜中带着一丝狠绝。
没错,你会爱上我,因为你比谁都寂寞,比谁都骄傲。
除了我,你还能爱谁?
爱上我,是你自讨苦吃,我会好好的利用一番,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昭华躺在榻上,看着挂在面前的画,慢慢合上了眼,把自己紧紧裹在雪白的狐裘中,乌发散落在枕衾上,象一朵盛开的
黑色莲花。
文康来到小楼,看着榻上裹在雪白狐裘中合眼小寐的人,再看画上同样裹着狐裘斜靠榻上合眼打盹的人,忍不住微笑。
或许是春天来临万物苏醒,或许是春风太过温柔,或许是已经习惯和他朝夕相对,到如今只觉得心里一天比一天软,笑
容一天比一天多,只愿不顾一切留连。
轻手轻脚上前,揪了他一绺头发轻扫他的鼻子。
昭华皱皱鼻子,似是沉于梦中。
又轻轻扫过他的长睫毛。
昭华揉揉眼睛,还是没醒。
文康把他的头发,绕在手指上,恶作剧地轻轻一拽。
昭华吃痛的皱皱眉头。他真的梦见了文康,在梦里他站在两人幼年时栽下的那株从没结过果实的桃树下,花叶落在他的
肩上,他眉眼灿然,笑得古灵精怪,好象刚刚做了一个调皮的恶作剧。忽然他又变得阴森可怕,强力的把他压倒在地,
粗暴地侵犯,还拿鞭子把他抽他鲜血淋漓,倒地不起,又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
感觉有人在揪他的头发,这个世上,能扯他头发的只有一个人。
昭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点也不意外,正要起身行礼,却觉头皮一痛,一绺头发还被文康拽在手里,在他脸上
扫来扫去。
“陛下。”昭华正色道。“陛下九五之尊,本应举止庄严,威重自持,有帝王风范,为万民楷模。为何还做这小儿般恶
作剧?若被臣下看见,岂不失了敬畏之心。”
文康仍然揪着他的头发,绕在指上把玩,道:“朕自小失父,过早扛着江山重任,一举一动都得威严庄肃,符合皇帝风
范,喜怒不形于色,生怕被人揣摩了心思去。分明是一小儿,却得故作老成,不苟言笑,成天装出一副大人样,不敢多
说一句话,不敢有丝毫差错落人把柄,实在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灭了燕国后,才如千里跋涉到终点松了口气,所以才
整日宴饮玩乐,看人兽搏斗,观淫靡之舞来寻些刺激,弥补少年之憾,只有在你面前,朕才会恶作剧,如小儿般放松一
下,你却象那帮老头一样摆脸子教训。”
文康也不知自己如何说出这番话,他是齐皇独子,唯一继承人,受尽千般宠爱,自小任性孤僻,同龄孩子多和他玩不到
一起,唯有昭华脾气好又心胸宽宏,被他作弄也总是笑眯眯的,他所有耍赖恶作剧只有对他才使得出来。
一番抱怨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有几分萧索,又带着些许委屈。
看惯文康自信满满、恣意放纵的样子,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知道他过的日子并不如看上去如此风光快活,知
道那几个贴身侍卫因为和他嬉戏而被杀,之后更是没人敢和他亲近,知他一直生活在孤独寂寞之中。昭华忽然觉得心底
深处竟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不觉也变得温柔起来。
“那我以后不说你了,可好?”昭华声音轻柔如水,似能溶化一切坚冰,说着,伸出手去似要抚摸他的脸庞,最终却又
硬生生的顿住,握紧了拳,收了回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漠然。
富丽堂皇的皇帝寝宫,八宝琉璃宫灯高悬,大红霞影纱帐低垂,鎏金青铜象足香炉内散发着细细的香烟。宽大华丽的御
床上,两个人影重重,喘息急促,夹杂着一丝轻轻的呻吟。
“你不专心,想什么?一天都神思恍惚。”文康不高兴地用力一顶,手里不停揉搓挑逗。
昭华呻吟一声,道:“我在想如何感谢陛下用心画了肖像,想尽快恢复指力,好为陛下作画,以表感激。”
“不用急。七仙雪莲已经拿到了,已经在北骁国境内,预计十日后可达国都。”
“哪有那么快?”
“朕命护卫不要走官道,从北骁国正北,走骁齐山北路秘密小道,可以直接翻越断魂岭山头,省大半路程。”
昭华看着床头的照夜珠,眼神深邃幽黯,好象透过纱帐在看很遥远的一个地方。
后来的事情出乎文康的预料,就在那条少为人知的小道上,护送七仙雪莲的卫队遭到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物攻击,雪莲被
抢走。
消息传来,文康大怒,如此隐密的路线都被人事先埋伏,这让他火气冲天,掀翻了御案,砸坏珍玩陈设,又拔出挂在墙
上的佩剑,冲到殿门外,朝着摆设在廊下的金橘树一顿猛砍,枝叶落了一地。
伺候的内监宫女及侍卫们吓得跪了一地,抖如筛糠。总管赶紧使个眼色,悄悄命人去把能消火的人叫来。
昭华闻讯急急赶来,看着满地枝叶,再看殿内狼籍,已明白怎么回事。伸手拉他,柔声相劝:“陛下这是怎么了?有什
么大不了的事这么生气。来,咱们到御花园赏梅花,在花下作画才好呢。”
这是两人成年后,昭华第一次主动拉他,柔和清润的声音有着莫名的镇定力量,象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所有烦躁的情绪,
两手相握,文康顿时觉得如暖流通遍全身,一腔怒火烟消云散,心情平静下来,顺从地跟着他到花园。
御花园内雪已融化,边角地方还有残雪。早春虽有寒意,却阳光明媚,经冬后愈显苍翠的松柏傲然挺立,山石下嫩黄的
迎春花已经坚强的在冷风中冒了头,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清香。
现在御花园内只有自然生长的花木,丝缎制成的令人不知四季更替的假花早已被文康下令除去,虽然大多树木还是在寒
风中挺立,但是宫苑中已经透出强烈的春天气息。
昭华随意披着白狐裘,里面穿着一身浅绿色锦缎外袍,腰系深青色如意丝绦,如一湖碧水,平静淡然,清澈而雅致,他
立在梅树下,攀着花枝微笑:“在外面作画,我就不会打磕睡了。”
一阵微风吹过,点点红梅落在他肩上,恬静飘逸,美如画卷。只是最卓越的丹青妙笔也描画不出画中人绝世风采的万一
。
文康怔怔看了半晌,道:“不行,你是南方人,本不习惯北地寒冷,现在这天气,朕可以在外作画,你却受不了这外面
寒气。还是在屋里画罢。”
说着,轻轻拂去落在他肩头的红梅,忍不住又紧紧握住那只略带凉意的手,文康发现时间过得真快,从把他带到齐国,
不知不觉已经和他纠缠了一年,却感觉象是过了一生,这人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绝不可少的一部分。
两人边走边看,边说着话。
“昨日朕给你的翡翠插屏和碧玉如意你可喜欢?”
“谢陛下赏赐。”
“看你脸色似乎不喜欢。”
“不敢。陛下的赏赐,一根草棍都是皇恩浩荡。臣怎么敢有此大不敬之意,只是臣囚居异国,这些也用不着。”昭华脸
上还是淡淡的。
“那金雀裘正是现在季节该穿的,为何从不见你穿着?”
金雀衣是南方骊国进献的宝物,用孔雀羽毛以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纹彩灼灼,金碧辉煌,雨雪天穿着不沾水珠,哪怕大
雨落在上面,摸去仍是柔软干燥,极为奇特。十个织女耗费一年时间才能织就,只一件就顶千家中户资产,真正是名贵
非常的珍物。
只是昭华生性淡泊,自幼承师长训谕教诲,凡事留有余地,不可享尽荣华,恐折了福寿,所以他素来不喜奢侈,不过份
享受,以惜福养身。
先前做太子时,臣下进献宝物均是婉言相拒,现在皇帝时常赐以奇珍异宝,他虽然不敢拒绝,但是面无喜色,只看一眼
就随意搁置一边。
“昭华身份卑贱,本应谨小慎微,恪守本份。穿用如此珍物,如芒刺在身,只怕折了寿,更招人怨恨。”
昭华声音轻柔,言辞恭谨无懈可击,再次表示自己谨记身份甘于现状,可是话里的凄然和拒人千里的冷漠如根根利刺,
扎得文康胸口微痛。
“你不用朕给你的东西,不是怕折福寿,而是心里厌恨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