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左劈右打,天衍身形灵活,或闪或架。天衍惊讶的发现山羊的招式倒真沉稳老练,说出自少林或许不假。
“有两下子。”天衍赞道。
“爷是谁!”山羊得意。
“山羊咩咩。”天衍哈哈大笑。
山羊气得满脸通红,大吼一声,抡棒就打,天衍后撤一步,飞身直上,凌空落于山羊身后,棍子横打过去,架在山羊脖
子上。
“这招叫腾云落雁。”天衍道。
“腾你姥姥,落你姥姥!”山羊猛一回棒,疾速扫来。天衍一惊,冷不防被他翻了个跟头。天衍以棍尖点地,反弹而上
,一路飞檐踏壁,从高处落下,以棍法劈头打去,山羊把棍一横架住,两人一瞬僵持。山羊单膝被压在地上,他用力一
顶,天衍又翻上天空。两人之后斗了数十回合。
终于夕阳西下,漫天飞霞。
两个大汗淋漓的少年背靠背坐在明亮的红色夕晖中。
“你怎么去少林寺学武的?”
“一出生就给搁少林寺门口了,我总找人比武,不小心重伤了一人,被赶下山了。”
“你棍法真不赖。”
“我拳法更了得。”
“没见过你这么臭美的。”
“哈,长见识了?不过景天,你的身手也不凡嘛,虽然比我差点劲。”
“……”
“生气了?”
“别咩咩叫了。”
“我揍你!”
“哈哈哈哈……”
“景天哥哥,喝酸梅汤了!”
“玉兰!你为啥只叫他,你为啥不叫我呀!”
…… ……
出了朱雀门,沿御街直走过了龙津桥一路向南,拐进西街。出大巷口向南,过小巷口三学院,西去直抵宜男桥小巷。天
衍隔三差五的站着小巷口,冲着小巷里大叫:“玉兰,山羊咩咩,小三,小乙——”
几个孩子东奔西跑,穿街走巷,吃枣糕,买拨浪鼓,耍棍子,偷喝李郎中家的老黄酒。天衍在宫里的喜怒哀乐,尽在此
地烟消云散。他如此送走了南国的夏天和秋日。
闻重七月份离京,两个月在澶州,一个月去了大名。他澶州时几乎与汴京失了音信,直到澶州洪水结束后才又有了书信
。他寄给天衍的几封信,说了些澶州洪灾的情况,说了几句督促天衍勤勉的话,至于他自己遇到的事,有什么感觉均一
字不提。
月色苍茫,天衍站在扶桑亭中,倚栏凝望。今日也去找山阳他们了,一群小大人熙熙闹闹了一整天,尽情的喧闹之后,
一股莫名的苍凉却向天衍心头袭来。
他把笛子举到唇边,哀愁而悠扬的曲子飘荡在深蓝色的夜空。
望月怀人,他思念起那个一丝不苟的男人来,许多人说他古板无趣,然而他们哪里看见那个人欣慰时唇畔的笑意,惊喜
时眼光的灵动了。
笛声停了,天衍合上双眼。
苏小卿在他吹笛时寻来,静静等他一曲终了,才走上前。
“官家,夜深了,跟我回去吧。”苏小卿抚上天衍的肩。
“小卿姐姐,我觉得,有点孤独。”天衍牵了牵嘴角,却叹息。
“官家不是孤独,是寂寞。”苏小卿的目光凝聚在明月之上,轻轻地慢慢地说。
“不一样么?”
“孤单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去思念,寂寞是不能去思念一个人,所以寂寞更无奈一些,您才会叹息。”苏小卿淡淡道。
“我不能去思念一个人?”天衍望着她问。
“您思念他,可是您知道您这样思念他并不好。您心里很无奈。”苏小卿道。
“你能理解?”天衍深深地看着她。
“我能理解,因为我也这么思念着一个人。”苏小卿回过头,轻轻柔柔的笑了。凄美的月光下,女子如同信步走下广寒
宫的仙子,带着豆蔻年华的缱绻笑容,显得既不经世又深谙世故。
第十八章:乌鸦宰相
京城依旧是繁华所在,闻重撩着车帘看着御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马车过了宣德门,在大庆殿外廊北去百余步的横门,即宰相入朝下马之处停下。秋汛一过,工部的水部司官员立即开始
挖掘河道,实行挽河东流的政策。闻重在大名府察看了近一个月,返还京城。信上告诉宫中后天才回来,闻重实际到京
城时却是今日。
闻重下了马车,走过大庆殿,他步子比平时略快些,束发的绦带在身后轻轻飘荡。比起离京之时闻重瘦了许多,整个人
显得修长起来,比起往日的端庄,多出了几分雅致。
此时正是秋日的午后,闻重进了宫一路上都在想天衍此刻正在做什么。正正四个月,他未见这孩子一面,不知是否长高
了呢。闻重笑笑,走得却更快了。
进了垂拱殿未见到天衍,闻重心想他定是贪睡去了。穿过垂拱殿,闻重来到福宁宫。四下静悄悄的,唯有寒蝉鸣于疏桐
。
寝宫的门紧闭,闻重推了推,发现上了锁。他踟蹰了片刻,正要离去,听到了里面有声音。
闻重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少顷响起脚步声。
天衍打开门,看见门口的闻重,沉默好久,才恢复神色,笑道:“不是说后天回来么,我本来还想到封丘门接你去呢。
”
“刚进的城,想先来看看你。”闻重看着天衍凌乱的头发和趿着的鞋子,“睡午觉呢?”
“嗯,刚醒……”随着闻重的步子,天衍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闻重见他无意让开。
“乱的很……”天衍匆匆解释。
然而闻重已经瞥到了紧紧合着的床帘下一双三寸长的小巧绣花鞋。他表情没什么改变,只是退了半步。
“天衍,关上门。”闻重道。
天衍合紧了门,跟着往外走的闻重,然而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轻轻叫道:“闻重。”
闻重停下步子,转过身,细细端详天衍。
“闻重,苏小卿从小就陪着我。求你,别说出去好么。”走到亮处,天衍身上欢爱的痕迹暴露无遗。
“你是皇帝,这种事不会有人罚你。”闻重双手交握,看看天衍,又看看天说。
“可是会有人处置苏小卿。”天衍看着闻重淡漠的样子,深深忧虑起来。
“你现在想到苏小卿了?天衍,你保护不了的东西,就不要轻易去碰。你总说自己长大了,却连责任二字都不懂。”闻
重依旧淡淡的口气,却声声刺入天衍心中。
“别再说了,闻重。”天衍摇着头。
“闻重,就这一次,请你不要说出去。我们没做什么,我们只是……”
“你们能做什么?你今年多大?”
“你干嘛问这种话!”天衍一拳捶在柱上,“你说这些是要羞辱我么?”
“我若要羞辱你,就不会退出来和你站在这儿。”
天衍偏过了头去,“闻重,我只求你,别说出去。”
“你当我说的出口么。”闻重一哂,拂袖走出福宁宫。
天衍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的背影,这时他才发现闻重整整瘦了一圈。他不回家,反而先来宫里看望自己。
然后天衍意识到,闻重刚刚愤怒至极。因为在这之前,天衍从未见过他冷笑讥讽。
几日过去,天衍一个人出了宫,漫无目的的在京城大街小巷信步。一路上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市井里关于宰相在澶州治水
的议论。路过茶坊,说书人眉飞色舞的讲闻宰相在曹村如何如何救了一对母子,他与那村妇如何如何一见钟情,仿佛当
时就在旁边一般。路过妓院,勾栏女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闻宰相的容貌多好云云。然而所有这些话却只让天衍想起
闻重那轻轻的一哂。再不敢让他露出那种失望偏执的表情了,天衍咬着唇想,今日回去便对苏小卿道歉,便和她说清。
那个月夜,苏小卿宛若仙子,凄然笑道:“我们思慕的都是月亮上的人,注定落得寂寞。”天衍望着她,心中一动。然
而,小卿姐姐,用寂寞可填补不了寂寞啊,天衍苦涩地想,他一步走错,就失了自己唯一的红颜知己。
天衍回到宫中,正是华灯初上之时。他找了苏小卿一圈,却不见她人影。天衍跑到六尚局,询问尚服局那些女官,众人
皆说不知,却有一个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恻然告诉天衍,他一出宫苏小卿就被太后叫走了。
天衍的头嗡的一下,他狂奔到宝慈殿,黄门说下午那个女官被打出宫去了。天衍疯了一般,跑出了东华门。
黄门来传苏小卿时,她不声不响的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垂拱殿,目光在昭王所书的四个大字上停了停,便一笑离去。
一进宝慈殿就被拿下,大公公问她是否勾引官家,她说她勾引他很久了。又问她做了什么,她说若是官家再大些她说不
准就怀龙种了。大公公给她一巴掌。段太后让小太监们那鞭子抽她,抽了她一个下午。他们把她架到段太后面前。
段太后眼波流转,略带笑意。纤长的手指勾起苏小卿的下巴,小巧的唇凑到她耳边呢喃:“你觉得你配喜欢泰胤么?”
苏小卿吃吃笑了,“我不配,你也不配。”
段太后面若冰霜,少顷她大度的一挥手,“把她丢到小甜水巷的歌坊门口。”几个太监便拖着苏小卿出去了。
天衍如同受了伤的野兽,四处乱闯。他跌跌撞撞的跑在小甜水巷,见露水阁的门前围了不少人。他拨开人群。他跪在草
席前。他掀开席子。他怆然泪下。
这曾是个懂他的人,带着满腹心事走了。他亲手断送了她。
保护不了的东西,就不要轻易去碰。天衍想起闻重的话,仰面向天无声的咆哮着。
你连责任二字都不懂。天衍的心如同被这句利刃一次次刺穿,疼痛的失去了理智。
他睁开泪眼之时,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遥远。
两天之后,天衍出现在次都堂。
闻重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他。
“为什么?”天衍静静地问。
“你问什么?”闻重身子一仰,支着头道。
“为什么太后知道了?”天衍在闻重面前端然站着。
“你若是闲得无聊,干嘛不去读书练剑?”闻重身子前倾,重新低头看文件。
“你总让我读书,你便觉得自己是个尽责的人。”天衍目不转睛的看着闻重,他依旧批阅着文件。
“你亲自去赈灾,整个南朝都夸你,你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忠臣。”天衍慢慢地说着。
“你每天穿着这件丧服,表现你对先皇的忠心,你不觉得太做作了么?”
“你总是一副庄重谨慎的样子,就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过去如何以色侍君的。”天衍盯着闻重,却始终不见他抬头,也不
见他停笔。
“你对先皇承诺过,宁死不负,可你根本一件都没做到。现在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你当初怎么敢那么信誓旦旦?”
天衍知道闻重最在意什么,他知道什么话最让他心痛。他知道他在往闻重心窝捅刀子,他期待着闻重暴跳如雷,抽他一
巴掌。
可闻重只是低头写字,一笔一划都不乱。
天衍再沉不住气,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闻重,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只会冷眼旁观、幸灾乐祸、喋喋不休、触我霉头、又黑又臭的老乌鸦!我爹当初怎会把我交
给你!你听着,闻重!朕就御赐‘乌鸦’做你的号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乌鸦宰相大人!哈哈!好笑吧!你怎么不谢恩!
哈哈!”天衍泪流满面,撞翻了门口的几个黄门宫女,夺门而去。
须臾,闻重手中的笔掉在了桌上,墨汁飞溅。
他慢慢抬起右手,捂住了双眼。
——上部完——
下部
第十九章:露水姻缘
十年前的露水坊不过是小甜水巷里一家灰头土脸的小相公馆,如今汴京繁盛已非十年前可比,这些烟花之地也就都随着
兴旺起来。
前院多是丝竹歌舞,笑靥如花的少年们拨弄琵琶,舞起水袖,朝廷官员,富商巨贾们闲来就到这里洒银子,喝花酒。一
时间男风反而成了时尚似的。
天衍坐在角落里的茶座,从容不迫的啜饮杯中酒。
两边狎客的谈话声滔滔不绝。
“如今这男风盛行,露水坊的头牌红叶,见一面就得十两银子,听一曲就要二十两!”
“没辙儿,官府撑着腰呢,我听说朝廷里不少大员都是他恩客。”
“我看没准啊,宫里那位就有龙阳之好……”
“嘘!这话小声说!”
天衍咂着甜润的梅子酒,怏怏地心里念:谁有龙阳之好了,真个是冤杀我也。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侧耳倾听这些人谈
论。
“……你们可听说过成都知府墨青蓝?”
“这人我晓得,听说他已受命吏部尚书,应该已经在成都府往京城的路上了吧?”
“这人可是公开标明他断袖的身份,而且是个吟诗弄月的老手!”
“呵,端的是个嚣张的主。”
“这人在文坛上颇负盛名,和一帮狂士号称临海八仙,每年到东海蓬莱仙岛的望海阁上喝酒吟诗。引得一帮不经事的小
娘们年年跑去堵阁子。”
“这等人要是来了京城,还不把露水坊弄个天翻地覆?”
天衍呷着酒一边听一边微笑,想不到自己提拔上来的吏部尚书,竟还是这等人物。那几人话音刚落,天衍却忽闻不远处
一人说话,那声音如纱如缎,让人想一听再听。
“在下久闻红叶公子之名,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可劳烦老爹通报?”
“哎呦,真是,今个红叶福薄见不了公子这标致人物了!”那露水坊老板愁眉道,却看着天衍,“已经让这位景公子给
先要了。”
这时不只适才说话之人,连刚刚交头接耳的狎客们也俱回首看天衍。
天衍的眼睛却只打量着说话之人,手中的酒停了许久,才回了神继续喝起来。
那人一身水蓝色兰叶纹长衫,外面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腰间松松垮垮的系了带子。姿容清俊,风流雅正。举止打扮
如风月老手,神色却又有几分天质自然。
那人也看了天衍多时,才转而对露水坊的老板。少顷天衍见他讨了纸笔,唇畔含笑写着什么。天衍等得有些倦了,心想
这个红叶如今谱大了,对他都要摆架子。
一会儿又见那个人站起,把手中信笺交付老板,道:“今日无缘与红叶公子相见,劳烦老爹将此书信交与公子,在下另
择佳日再来造访。”
那老板拿着信颠着小步跑向后院。天衍见那人不紧不慢的穿过堂中不少美少年灼人的热目,向门口走去。他步子几乎迈
出,却骤然听得一个清亮的嗓子:“墨公子留步。”
红叶一身朱红色的曳地长裙,敛起傲慢,嫣然一笑:“墨公子作了好词,怎不见一面就走?”
“听说红叶公子已有人等了。”门边的男子回首微笑。
红叶瞥天衍一眼,道:“这人无妨,他那十两银子,怎比得上公子一纸千金。请公子就坐,我这就唱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