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宰相失势成了众人见面时的谈资。
只有天衍知道,闻重是如何无视自己的劝阻,执意要领水官事赴澶州的。那时澶州已是一片混乱,派去的官员均无法控
制局面。闻重连代宰相职的人都想好了,一心要走。送闻重那天,天衍隐约觉得,闻重似乎急于离开京城。
就在闻重的马车出了城门不久,一匹单骑飞驰而来骤然勒马。
天衍认得这人是壮武将军李思骁。
“闻重呢?”他张口便问。
“已经走了。”天衍对这人有些好感便回答道,旁边随从皆嫌李思骁无礼至极。
李思骁怅怅地望了城门一会儿,又一言不发的兀自飞驰离去了。
天衍尽收眼底,不知为何,他蓦地有些不痛快了。
第十六章:澶州洪水
澶州与商胡皆临黄河,自商胡北流商胡大河,澶州在商胡上游。
闻重到开德府,见了知府刘奉轩。
“下游泥沙淤积,水堵在澶州境内,如今大水满上河堤,官兵们皆在加紧修固河堤。”屋外倾盆大雨哗哗作响,刘奉轩
言简意赅道。
“灾民多少人,如何安置?”闻重问。
“有些地方失去联系了,无法计数,现在安置在开德府的有三百多人。”
“救济粮得走旱路,几日后会到,”闻重看着澶州地图,“派人通知河北东路节度使,让他疏通下游河道。”
“是!传令!”刘奉轩吩咐信使。
天空一个响雷,闻重收起地图,转而对刘奉轩道,“刘大人,请带我去商胡埽。”
两人带一对人马赶到商胡埽时,见河堤数百赤膊壮汉正用沙袋石块堆积河堤。“河自决了商胡埽改道北流后,这里水就
一直如此湍急,这么多年都未变。”闻重望着怒号的滔滔河水。
周围雨声嘈杂,闻重与刘奉轩二人对话不得不大声吼着才可听到。两人商议一番,回到城中。
几日后,但见商胡埽处有无数竹笼,内灌满石块,堆筑河堤。闻重说这是当初王延世的旧法。天时雨时阴,缠绵数日,
下游河道亦疏浚了多处,水势稍稍缓和。
闻重几日来马背上奔波,风吹雨淋,衣服干了湿,湿了干。好在闻重幼时随父亲翻山越岭,底子好,所以虽作了多年文
官也尚且吃得消。此时夜已深了,闻重和衣盖严被子躺在床上,却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气。
看了这几年的雨水,年初时他便有所预感,当时已想定,若是黄河涝灾他便亲自走一趟。尤其是这澶州,他爹爹当年便
命丧于此。
从小生长于河边,幼年行走在河边,守孝三年于河边,与泰明帝结识,亦是在河边。倘若死也能死在河边,或许能死得
从容些,闻重不经意的想到这些,又用力摇了摇头。滂沱大雨的夜晚,他总是显得有点脆弱。
夹杂在雨声中,门口响起了一直在等的敲门声。
“奉轩?快进来!”闻重急忙起身。
刘奉轩摘下斗笠,脱下蓑衣,“闻大人,有消息!”
“你快坐下,”闻重倒了杯热茶给他,“你无恙就好,今夜雨下的厉害。”
刘奉轩也不顾烫嘴,一口喝进去,便连忙道:“其他地方的百姓已经转移到安全地方,刚刚和那个曹村也联系上了,他
们那儿唯一出山的路也被淹了。”
“我记得曹村三面环山,唯一的路经过河边,这么说这村子岂不是成了座孤岛?”闻重焦虑的说。
“闻大人原来知道这村子,正是如此啊,我打算明早派船去把村民载出来。”刘奉轩道。
“奉轩……”
“闻大人,您怎么了?”
“这几年,曹村一段的河堤,有修缮过么?”闻重面色苍白。
“这、我任上是没有修过,之前有无修缮得问曹村的里正,不过这曹村是个山村,不富裕……”
“十多年前曹村的河堤结构便不稳。如果依旧如此,恐怕河要从曹村决堤。”闻重道,雨声让他的声音显得飘渺。
“曹村有三十户人家,上百口人哪!”刘奉轩惊叫。
“而且三面环山,连日大雨恐怕会冲垮山石,到时三面泥石流俱下……”
“闻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刘奉轩被闻重的话吓得跳起,“我们现在就去救人吧!”
“现在大雨如注,漆黑一片,船如何行得?待天明再去。”闻重苦笑道。
翌日一早,闻重收拾一番,与刘奉轩带二十只小船沿水路去曹村。
整条路都被淹了,一行人驶于滔滔怒吼的大河旁。
雨比昨日小些,一行人的衣服却依旧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闻重自上游来一路望着,问刘奉轩:“这附近便只有曹村一处
村民未疏散了?”
“正是,这曹村是个穷僻山村,方圆数里都无人烟。”刘奉轩回道。
船行数里果然见着一片山,山脚下隐约露出些房舍的棚顶。待船近了,才发现但凡高出水面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些人
半个身子都落在水中。
刘奉轩立刻指示船队向人群处划去。
闻重他们坐的船大些,刘奉轩跳上另一只船,“闻大人在此等候,我去载前面的村民。”他言罢向村里划去。
闻重坐在船中,遥遥注视曹村的河堤。他收起目光,仰首望向群峰。仲夏的山,只有星点的苍绿色,随处可见光秃秃的
土石。山木可以固土,却被肆意砍伐。十多年前这里的山要青翠的多。闻重犹记得。他在这里生活到了五岁。他与他娘
住在半山腰,每次他娘下山到村子借米借面,回来都一身污秽。未婚先孕的女子,在村民眼中是不容于世的孽障。她娘
是孽障,他自然也是。后来一场洪水,他娘过世,他痴迷于水道的爹为勘测这次洪水而来,父子相见,从此闻重随其父
浪迹于江河湖泊。
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了。闻重犹似出神,大雨打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蓦然睁眼。
“赵大人,张大人。”他唤同船两名官吏。
“闻大人有何吩咐?”张领兵问。
“传令上游澶渊处官兵,决堤。”闻重说。
“什么!?”两人皆大惊失色,“您说决堤?那大水不就把上游淹了?”
“上游百姓已转移,只有万顷农田。”闻重道。
“若不决澶渊,曹村的堤必毁。”闻重望着瓢泼大雨中孤零零的村落道。
两个官吏知晓了闻重之意,上了另一只返还上游的船。
载满人的船一只只的离开,闻重令船夫划进去。忽地只听一声巨响,苍空一个青色的闪电,犹如撕开了挡雨的屏障,大
雨倾盆而下。
勉强站在屋顶的村民中发出惊叫,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闻重接下了十余个村民,返还几里之外的高地处。闻重送村民
上岸,再往回走。一路上尽是往来船只。闻重的船到了曹村,正碰上刘奉轩的船往外走,几只小船在狂风中摇摆不止。
“澶渊决堤了,闻大人!”刘奉轩在雨幕中冲闻重大声喊。
“我知道。”闻重点头。
刘奉轩听不清闻重的话,他又喊道:“我这是最后一批了,没人了!村里没人了!”
闻重再次点点头。却突闻刘奉轩船上一白发老者大声道:“还有一个人没上船!”
“里正,大家都上船了!”又有村民道。
“曹三家闺女还在山上!半山腰那个草房子里!”白发老者遥遥指道。闻重循看去,正是当年他与母亲的住处。
“里正,那不要脸的娘们救她做甚!”一村民道。
“一人两命啊!”里正道。
“我去接她。”闻重说。
“大人,山上往下流泥汤子和石头呢,这山近不得啊!”这时划船的老汉劝阻。
“老丈,你先上刘大人的船,泥石流危险,我不想让你赔了性命。”闻重说。
“闻大人,您不要自己去,我再找船!”刘奉轩急忙拦道。
“来不及了,再等下去草屋怕被泥石流埋了,”闻重送上了船夫,自己弄棹,“而且,这个人,我想自己去救。”最后
那句,他轻轻地说。
闻重弄棹向山脚下划去。雷电咆哮,巨浪翻滚。
这时水几乎已没到了半山腰,闻重将船栓在水边露出的树干上,下了船沿山路向上爬。雨水将土路搅成了烂泥,脚下不
住打滑,时有陷足。
闻重望见前面的草屋,他拽着道旁野木荒草正欲登上一步,突然一声轰天巨响,他用力眨眨模糊的眼睛,见几丈远的树
木皆被冲的东倒西歪,刚刚正是一股泥石飞流直下。闻复位了神不再停留,加紧步子向草屋走去。
“有人在吗?”闻重用力扣柴门,随后推门而入。
屋里的雨也不比屋外小,豆灯一盏,映照着草席上躺着的妇人的脸。妇人的身材瘦小,只有腹部高高隆起,显得分外乍
眼。
闻重走过去,立于妇人身边,他看到满席都是血水。
妇人嘴唇惨白,她此时勉强睁了睁眼,“要生了……”
闻重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他一时失措,身子刚一前倾,妇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闻重坐在草席上,已不记得避嫌。他不知要做些什么,只任由妇人捏攥着他的手。闻重浑身的衣服都在往下淌水,凌乱
掉出的散发也在滴落水珠,分明是三伏天,他却只觉浑身冰冷。
他第一次知道生命原来如此艰难。
又是一声巨响,不知哪里被泥石流冲垮了。雷声、雨声、塌方声、女子的哀嚎声中,闻重牢牢握紧妇人的手。
婴儿的头和身体都出来了,啼哭声消失在又一次泥石流的轰响当中。妇人的手蓦地松了,闻重残存的理智让他站起,找
出布条和刀子,处理了脐带。他扯出一条干布,把婴儿裹起来,递给近乎虚脱的妇人。看到墙角送泔水的推车,他把母
子二人绑在车上,脱下外衣盖住。
天上又一个炸雷,闻重推着车一步一步走出去。
大雨卷着泥沙沿陡坡滚过闻重赤着的脚背,他顶着车一点点下撤。下了这个陡坡,船已可望见,闻重觉得两条腿都没了
知觉,只机械的快步迈着。
越来越多的泥沙从推车两边飞泻而下。
“我们会死么。”妇人脸色青白。
“不会。船就在那里。”闻重说。
到了水边,闻重把妇人半拖半抱弄上了船,他解了绳子爬上去,跪在船尾用棹子把船用尽全力支出去。他摇摇晃晃的爬
起,弄棹,前行。
“山崩了。”妇人突然轻轻说。闻重一回头,只见滚滚巨石黑泥如奔腾的野马群排山倒海嚎笑而来,他觉得刹那间天崩
地裂,猛扑到妇人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两侧船舷。一瞬间船凌空跃起,遽然坠落。
整个船在水中打了个滚,待重见天日之时,闻重一边大咳着一边回头,刚刚他们上船的地方已经被泥石夷平。没有时间
了,闻重却觉得自己已经垮了,扒着船舷,大口大口的吸气。
妇人似在赔笑又似在哭,“老天爷罚我,害了官人了,害了孩子了……”
闻重垂头不语。
“官人,您把我放水里就行,您不用带我,您带着孩子就行……”妇人小心翼翼的抽泣,这看惯人脸色的妇人已经忘了
如何放纵自己,即使在这生死攸关之时。
这句话是如此的熟悉,闻重那时凝视着他娘的脸,听她这样苦苦哀求乡人。他坐在舟中,再回头时,茅草屋前只剩一个
淡而模糊地女子身影。
天边四垂,怒涛沸腾,漫天青黑色的滂沱大雨中,孑然一只小船。闻重握着棹,缓缓站起来。咆哮的风将他的长发撕扯
的漫天狂舞,如同穷途末路的妖魔。
“别轻易言死,我们都会平安无事。”闻重望着妇人,平静而坚定地断言道。
第十七章:走街串巷
出了朱雀门,沿御街直走过了龙津桥一路向南,拐进西街。出大巷口向南,过小巷口三学院,西去直抵宜男桥小巷。天
衍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进了鸡儿巷,隐隐传来哭声。天衍走近,见一户人家门口,一个七岁上下的小姑娘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掉着金豆子。
天衍停在小姑娘面前,歪歪头看她,微微一笑,“小丫头,你哭什么?”
小姑娘抬头一看,面前是个穿着鹅黄色儒衫,玉佩琳琅的小少年。她看了一眼又哭了。
“小丫头,你怎么见了我哭得更凶了?”天衍不解了。
“因为我和你说了也没用,”小姑娘呜咽道,“你能给我够下来那个吗?”她用手指了指头上。胡同的老槐树上,挂着
一只风筝。
“啊,太高了。”天衍笑眯眯的惊呼。
“你果然不行……”小姑娘正要哭,却只见眼前的少年凌空而起,脚尖点着树干飞身而上,抓住风筝一个翻身,翩然落
地。
艳阳天,槐花纷落,少年身姿清逸,笑容明亮。
“给你。”天衍把风筝递给小姑娘,正要走,却被她从后面拉住了袖子。天衍回眸,见小姑娘满脸绯红,不禁莞尔。
小姑娘还未说话,却突然听得一声吼,天衍好奇地回头,前面叉腰站着三个同龄的孩子。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欺负玉兰?”为首的一个光头男孩指着天衍骂道。
“山阳!这个小哥哥帮我取下了风筝,你不准骂他!”玉兰生气的一跺脚。
“山羊?”天衍一怔,随即嘴角不禁扬起,“山羊咩咩?”
“哇呀!臭小子!你敢戏弄本大爷,你死定了!”“山羊咩咩”跳脚大骂,挽着袖子直奔天衍而来。
玉兰一步拦在他面前,“不准欺负小哥哥!”
“玉兰,你、你、你怎么不向着我呀!”山羊急得拉玉兰。
“我向着你呀,你打不过小哥哥。”玉兰抬着小下巴傲慢的说。
“玉兰,山羊可是在少林寺长大的,你可别小瞧他!”山羊的两个跟班说话了。
玉兰冲他办个鬼脸,“你就是打不过小哥哥,打不过打不过!”
“老虎不发威当爷我是病猫啊!”山羊睥睨天衍道,“小子儿,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打架喽打架喽!”两个小跟班负责起哄。
天衍苦笑,心想自己无辜的很,眼光刚一落,正对上玉兰亮闪闪的大眼睛。
“比什么?”天衍一下子没了退路。
“按咱小巷口的规矩,家伙随你挑,”山羊手一挥,“不过你要输了,得叫我老大,跟地上磕仨响头!”
“如果我赢了呢?”天衍侧头问。
“那你就是我们老大!”山羊似乎觉得天衍大言不惭,笑道。
“很公平嘛,那你们有什么兵器?”天衍问。
“棍子。”一个跟班道。
“拳头。”另一个跟班道。
“根本没得挑吧。”天衍撇了撇嘴。
最后,狭长的巷子里,天衍与山羊各持棍站在一头。天衍不懂棍法,只权当是剑。只见山羊“哇呀呀”的冲了上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