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世事无常,心中一片驱不散的忧愁。
到了踊路街的荀府,闻重通报入内。
进了内室,荀瓒卧于病榻之上。闻重走到床边,见他两眼凹陷,面色灰白。闻重心头一阵酸楚。荀瓒慢慢地抬起一只手
,示意众侍从奴婢下去。房间中只剩闻重与他二人。
荀瓒花白胡子抖动了好久,才呜呜地出声:“闻重,我……一直等你呢。”
“荀大人……”闻重想起他壮年时的健朗豪迈,眼角红了。荀瓒摇着头,眼中晃过一抹惆怅。闻重看懂了,握住他厚实
的手,唤道:“荀大哥。”
荀瓒点了点头。
歇了许久,他才再次缓缓地开口:“闻重,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场景。那时我陪先皇到澶州视察河道,当地百姓
们都围上前争先恐后地拜见先皇,只有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年,握紧拳站在河边,黑幽幽的眼睛顽固的盯着先皇。”
“泰明帝走过去问我名字,我转身跑了。”闻重淡淡笑道。
“后来下暴雨,水涨得快没了桥,你冒险过桥把《南朝河道图》送来给先皇。”荀瓒咳着笑着,“先皇归京时,你跟了
好几里,赶不回去又不肯上车,先皇只好令我把你扛在肩上丢进马车里。”
“一直都是你照顾着我,荀大哥。”闻重微微合目,深深吸了口气。
“你聪明好学,个性坚韧,是个能当重任的人,先皇私下里时常这么说你,对你越来越器重,甚至超过了先跟随先皇的
我。”
“但是你依旧对我如兄长一般慈爱。”闻重攥紧了荀瓒的手。
“你很优秀,性子又直,我总是放心不下,担心你遭人嫉恨,”荀瓒自嘲的咧开嘴,“结果没想到最嫉恨你的人竟是我
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误会了。”
荀瓒摇着头,“先皇与你强行房事,我便认定是你勾引主子。呵,好一个误解,我只是拿这个借口来嫉恨你罢了,闻重
。”
“荀大哥,别妄自菲薄。”闻重咬着唇,悲戚道。
“我了解自己,我不打算给自己开脱,但也不打算求你谅解。闻重,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积得太深了,等到我死,便可
以结束了。”
闻重捂住了双眼,拼命地摇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闻重,你抬起头,听我一句劝,”荀瓒抬起闻重的下巴,让他的脸正对着自己,“远离天衍帝
,别陷得太深,否则你就毁了。”
闻重愕然,“荀大哥,你这话何意……”
荀瓒怔怔看他,突然一把抓住闻重的前襟,挣扎着想要起身,喉中却涌出了一口热血。他痛苦地大吼一声,下人们闻声
慌忙赶来。
闻重撤了几步,脑中如眼前的场面一般混乱。
他觉得荀瓒最后是想告诉他什么事的,但已经不得而知。闻重回到家后,当夜便传来了荀瓒辞世的噩耗。
知枢密院事位高权重,荀瓒一死,朝里朝外皆揣测其继任者。
圣旨一出,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吏部尚书墨青蓝迁为知枢密院事。墨青蓝素有政绩,平成都府乱又有功,何况官
宦世家,才华横溢,闻名南朝。只是市井勾栏等处不无小人挤眉弄眼相视诡笑。
已经是十月份了,汴京的天气渐渐寒冷。到处是光秃秃的枣树和缩脖耸肩的行人。闻重书房里早置放了火盆。他坐在书
桌前,读着北方的捷报。
荷花敲门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的微笑。
闻重见她这几日都忙忙碌碌的,便问:“荷花,阿呆他爹可有消息了?”
“没有、没有……”她低着头连连说,少顷又战战兢兢的赔笑。
“闻大人……”她小声叫了一下,才把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闻重看,“您看这个,我这几日连夜缝的。把这个包在膝上
,就能挡住寒气,也不用穿那么热的棉裤了……”
闻重惊讶地看着荷花递上的两个厚厚的棉套,才知道她几日来都是在做这个。
“去年冬天就见您总腿疼,跟山阳小哥一问,才知道是当年在澶州时受了寒湿。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想、我就…
…”荷花越说脸越红,最后低着头不说话了。
“谢谢你,荷花。”闻重双手接过了套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恳切谢道。
荷花绞了衣角好一会儿,才又抬抬眼看他,“恩公大人……”她喃喃道。
闻重等着她说,她沉默了很久,突然跪倒在地,哽咽流涕:“恩公大人,我和阿呆孤儿寡母,求您别赶我们走啊……”
“我何时说要赶你们了?”闻重连忙去扶她,她却干脆抱住了闻重的腿。
“我知道……外面人说咱俩闲话,我没头没脑的投奔您,让您受了他们的气……可我、我真的没处去了……”
“我遭了报应,儿子是个傻子,帮不上忙还竟遭人欺负……”
“我想带着阿呆死来着……可我看着他,我就想起来我们娘俩的命是您拼死救的啊……我走投无路了才编个瞎话到京城
投奔恩公……”荷花嚎啕大哭起来。
“荷花,我从没打算赶你们。”闻重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给她抚抚背顺气,却又有碍于男女之嫌。他伸手抚了抚
她的肩安慰。
荷花却一把抓住闻重的手,那眼神让闻重恍如回到了十年前,荷花临盆时被她死死攥住的场景。一瞬间耳边狂风怒号,
暴雨咆哮。
“恩公……奴家愿意给您作婢作妾……我什么都能干……您再救我一次吧……再救我一次啊……”她撕心裂肺的干号,
哭昏于地。
闻重忧愁地看着她,深深长叹。
第二十六章:马革裹尸
黑色的暴雨如同撕毁天地的恶魔,身后响起越来越近的铁蹄声。
闻重疯狂地奔逃着。他的心如同被人揪住,两条腿越想跑越抬不起。他瘫倒在地,拼命的往前爬。大雨全部浇在他脸上
,无法呼吸无法言语,窒息感让他胸口剧痛。
他爬着,痛苦地抬头,看到小小的天衍蹲在他前面哭。后面的铁骑声越来越大,如同雷鸣一般。闻重焦急的扑过去把天
衍藏在怀中。黑如乌云的铁骑从他身上踏过,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断,整个身体如同被火灼烧。
天衍突然大笑,闻重惊得低下头,映入眼中的竟是一个老太婆狞笑的脸。她满口黑牙尖叫道:“你要死在你最惦记的那
个人手里!”
闻重只觉得整颗心被人一刀劈开,他惨叫一声,猛然惊醒。
闻重脸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湿透,两个膝盖如针刺入髓般剧痛。他颤抖着用手支撑起身体,靠在床阁上,如捞上岸的鱼
一般大口地喘息。
山阳猛地推门冲进来,见闻重坐起,急问道:“老爷,我听到您的叫声,出什么事了?”
闻重这时才缓过气,“没事,做了噩梦而已。你快回去睡吧。”
“我给您倒杯水。”山阳拎着桌上白瓷壶倒了杯水,拿到闻重跟前,“腿疼?”他问。
闻重点点头。
“给您烧点热水,敷一敷吧。”山阳叹了口气,要起身。
“不用。”闻重摇头道。
“山阳,明日大军要归京了吧。”闻重问。
“是,听说李将军此去北方斩下了北国九个上将军的首级,皇上要亲自迎接。”山阳道,淡淡看了闻重一眼,“老爷,
我劝您就别去了,风湿要加重的。”
闻重忧虑地摇头:“山阳,我想不通。天……皇上他为什么非和李将军过不去?他从前是个很体贴很单纯的孩子。”
山阳静静看着闻重,默然无语。
“你回去睡吧,我没事了。”
闻重捧着茶杯,把头垂在肩膀,睫毛微微翕动几下,闭上眼睛。
翌日清晨,闻重睁开眼,一望到窗外天色,惊得翻身坐起。他匆匆穿好衣服,拖着两条腿走出房间。
正要找山阳,却迎面碰上。
“山阳,快去套车,已经晚了!”闻重道。
“闻大人,别去了。”山阳不去套车,只上前扶他。
闻重挥开他,急道:“你为何总拦我?我对不起李将军,一直想等他回来,向他请罪。如今他凯旋归来,你却让我呆在
家里?”
山阳却不听,抱住闻重就往房中走。闻重没想到他竟不听自己的,气得直骂他,他却不为所动。闻重一向固执,拼命地
挣扎起来,山阳抱不住他,闻重跌在地上。
“闻大人,别去!”山阳一把抓住起身便走的闻重。
闻重气恼至极,怎奈力气又不如他。两人撕扯间,荷花满脸惊恐地跑进门:“大人,李将军战死了!”
山阳停住手低下了头,闻重如遭五雷轰顶,整个身体簌簌发抖。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夺门而出。
万人空巷,闻重随着人流涌往封丘门那条街。遥遥地能看到着丧服的士兵和漫天飞舞的纸钱。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
挤,闻重被人推来搡去。他浑浑噩噩地随着入城的军队蹒跚前行。突然见一队高头大马,后面便是皇辇。闻重跟着众人
跪拜。走在前头的侍卫官宣读圣旨,皇帝追封李思骁为镇国大将军。
闻重抬起头,看到了人马中间的棺椁。
从军营临时找来的棺椁,显得又小又窄。李思骁那么大的个子,睡在里面多挤啊。
他那么高、肩膀那么宽,被他抱住时,闻重只有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笑眼。
他的手也很大,能牢牢包住闻重的手,不让他把烟杆放到嘴边。
众人稽首中,闻重一个人扬起的脸显得格外突兀,不能不被高坐车驾中的天衍看到。天衍下了车一直走到他面前。
天衍看着闻重的眼神,显得有些无措。
闻重觉得天衍看他的表情很奇怪,毕竟是在众人面前,闻重勉强开口说话:“陛下,微臣失礼了,请您恕罪。”他觉得
自己的声音如同从远处被风吹来,飘忽不定。
“闻重,你还好么?”天衍却这样问。
“……我很好。”闻重不明白天衍什么意思,迟疑了一刻回答。
“请陛下回龙辇吧。”闻重恭恭敬敬地请到。闻重重新低垂着头,却能感觉到头顶天衍一直凝望的目光。他觉得仿佛过
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看到天衍远去的金靴。皇上起驾回宫,众人才从地上起身,议论开来。
闻重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他向后跌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他用力把衣领拉开,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息。
“老爷!”闻重听到山阳叫他,抬起头看。
山阳大汗淋漓,看到闻重的一瞬却怔住了。“老爷……”他的声音哽住了。
闻重见山阳也这般看他,不禁问:“你怎么了,山阳?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山阳咬紧嘴唇,伸出手擦拭闻重的双颊。“老爷,别哭了。”他哽咽道。
闻重听了他的话一惊,伸手摸自己的脸,竟一片潮湿冰凉。
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京城所有的大街都阒无人影。冷冷的秋雨夹杂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凄凉的纷落。清晨却如同黑夜。
吴将军府上,天衍喝着热酒,望着窗外。
吴翰尧嚼几口咸鱼干,就着酒咽下去。“官家,你这事做得不妥。”他又一次说。
“闻重当初亲近李思骁,是为了增加您这边的势力。李思骁带的是南国最精锐的骑兵,他留在京城,昭王就不敢轻举妄
动。”
“您令李思骁北征,他如今又战死沙场,闻重一番苦心都付之东流了。”
“李思骁跟闻重那些纠葛,我也知道。可您也不能就因为这种事把他赶出京城啊。李思骁这孩子从小看遍人情冷暖,性
格偏激,我不知他临走前见闻重说了什么,不过他走时肯定是死了心。他没了闻重,是肯定活不了了的,不战死也得自
刎。”
“那闻重没了他,能活下去么?”天衍回了头,忽然问。
吴翰尧嘬了口酒,丝丝地吸了几口气,“闻重没了谁都能活。”
“您怎么这么说他。”天衍看着吴翰尧这副长年万事不上心的样子,不禁苦笑道。
“我说的是实话。先皇驾崩时,我看着闻重那副样子,我就想完了,他一定活不了了。结果他愣是扛住了,还把官家给
养得这么好,”吴翰尧笑着轻打自己嘴巴, “其实先皇真的很英明啊,他若是没有把官家您托付给闻重,闻重一定就
殉葬了。可先皇知道,闻重这个人,只要心中有了信念,就算再绝望都会撑下去。”
天衍沉默着,似乎在揣摩吴翰尧的话。
良久他才道:“吴老将军,云姬最近好吗?”
“好得不得了,长相好气质好性格好,我说官家,您什么时候把她娶进宫啊?”吴翰尧炮语连珠地说。
“快了,等再解决一些事情。我立她做皇后。”天衍道。
“好好,您立云姬做皇后,我也对姓墨那小子好一点吧。”吴翰尧道。
“您说什么呀,我跟墨青蓝不是那种关系……”天衍急得争辩。
吴翰尧哈哈大笑起来,他走过去抚着天衍的肩:“官家,心里有什么话就说给闻重听,这世上他是最向着你的人。”他
语重心长地附耳道。
昏暗的房间中,不时响起呻吟和梦呓。
荷花拧干了帕子,再次贴在闻重额头。她蹲在床前,抱着双膝。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夹杂着冰雪,潮湿寒冷的气息渗透
进来。山阳侧耳听了一会儿,拿起伞出了门。
他撑伞出了宅子门口,看到靠在外面院墙上的天衍。他没打伞,头发和衣服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
山阳叹了口气,送伞过去,天衍摇摇头。
“他还好吗?”天衍问。
“不太好。烧得厉害,风湿又发作,昏睡三天了。”山阳道。
天衍默默点点头。
“山羊,我从小到大只见闻重哭过两回。第一回是我从紫宸殿上摔下来,受了重伤苏醒之时。第二回,就是李思骁的死
。”冰冷的雨水顺着天衍的脸流下。
“天衍,让我保护闻大人的是你,可是每次伤害他的也是你。”山阳不禁微蹙起眉。
“……的确。”天衍自嘲地叹息道。
“进去看看吧。”山阳不忍见他如此。走上前为他撑伞,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带进去。天衍走到门口,却迟疑不入。山阳
推他,他才走了几步进了房间。
荷花见了天衍,慌忙爬起躲到别的房间去。天衍慢慢走到床边,然而却不敢看他,转身想走,却突然听到闻重叫他。
“天衍……”
他一点点回头,却见闻重依旧紧闭着双眼。原来是呓语。
天衍悲戚地看着他清瘦的容颜。这几年闻重真的老了,可他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天衍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