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月把手伸到他脖子后面,捂了一捂。
李肖臣很心满意足地笑了几声,好像吃饱的猫咪。
骑出几条马路之后,他们换人骑,李肖臣很久没有骑车了,再加上载了个大活人,这会儿已经有点气喘吁吁。
祁云月把车骑得很稳,李肖臣也一手抓住书包架,一手搭在他腰上。过了一会儿改成一手搭腰,一手搭肩膀,他把脸贴
在祁云月的背上。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李肖臣问:“云月,我们不会吵架吧?”
祁云月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李肖臣闷了一下,然后说:“刚才琉拿那个照片出来的时候,你的样子很吓人的,好像随时会跟人吵架一样。”
祁云月安静地笑笑:“我要吵也是跟他吵,为什么会跟你吵?而且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又不作数的。”
李肖臣忙问:“你不在乎吗?”
祁云月说:“我小时候好像也被我妈妈强吻过,你在乎吗?”停了停,又说:“带了感情的亲吻才叫是亲吻,否则,就
是最普通的肢体接触,就跟握手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宋先生在乎过上次宋琉和小虞那件事吗?”
祁云月的话就好像一阵穿堂风,从李肖臣热烘烘的头脑里“嗖”地直穿过去,现在他整个脑袋都清醒了。
——是啊,不带感情的吻,那算个什么数?
他们现在身处的这条马路,因为人少的缘故,显得特别宽阔。李肖臣太太平平地坐在祁云月后面的书包架上,两眼直通
通望着马路对面,一幢一幢一幢掠过眼帘的房子,所有东西都笼罩在那种黄澄澄的灯光下面,空气里还有藏蓝的夜色在
流离失所。
祁云月的话在李肖臣脑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他的魂跟在它后面,背着手,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第二十九章:回忆这种东西(上)
祁云月至今记得第一次见李肖臣时候的情景。
那是一个有点暖的天气,春天刚刚结束,夏天踩着缓慢的脚步悠闲地荡了过来,白天渐渐变长,空气里也渐渐有了阳光
混合着各种各样花朵的香味。
他在一家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见到李肖臣。李肖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我是李肖臣”——他说“我是”,而不是
“我叫”,好像他天生就应该被人认识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的骄傲。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祁云月好像听到了一阵很细小很清脆的铃声,他想,他不太喜欢这个人。
那个时候的李肖臣,刚刚从哈佛商学院毕业,读的是职业经理人的硕士学位。樊虞这么介绍的时候,祁云月有点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当时自己十九岁,是个大二的学生,可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顶多都是和自己一样大的样子,怎么已经是
硕士了?
他再次仔细地打量李肖臣——皮肤很白、人有点瘦,西装的架子是堪堪撑出来的,可是因为他人好看,就让人忽略了这
点小小的不足——他真的很好看,干净、细致,微微上翘的眼角带着一种绝无仅有的风情,让人觉得这双眼睛是会说话
的,时时刻刻都在向你传递着信息。
祁云月很少觉得什么人好看的,那些电视上的明星就不用说了。以前自己班里的女生整天叫着低一届的学弟樊虞有多好
看多好看啊,可在祁云月眼里,樊虞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充其量眼睛比别人大一点,鼻子比别人挺一点,那又能怎么样
呢?
可是这个李肖臣,他真的很漂亮。漂亮到,他走进办公室,一堆人,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就好像珍珠混在鱼目里,
叫人不能一眼辨出都难。
樊虞给他一个个介绍,这是唱片公司的谁谁谁,这是电台的谁谁谁,这是某某杂志的谁谁谁,这是肖臣哥——李肖臣。
李肖臣就说:“你好,我是李肖臣。”
李肖臣,祁云月记下了这个名字。
祁云月一开始对李肖臣的印象并不好。他记得他,也仅仅是因为他漂亮而已。太漂亮的人做事,他总觉得有些不太牢靠
。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靠脸吃饭,靠嘴吃饭,在祁云月一开始的认知里,李肖臣就是这样的人。
且不论他是怎么二十二岁就从哈佛硕士毕业的吧。李肖臣这个人,实在太能说会道了。
公司刚办起来那会儿,人员不齐,用的也都是一些年轻人,大家都没什么经验,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有些磕磕绊绊。祁云
月每次去公司,都能听到李肖臣在骂人。在自己办公室里骂,在会议室里骂,在员工的座位上骂,在茶水间里骂……有
一次,他去上厕所,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李肖臣骂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倒不是怕撞到
李肖臣的枪口上。他只是认为,一个出来工作的年轻人,被老板在厕所里骂,怎么说都是一件很丢人的事,那个挨骂的
员工,一定不希望被人看到这一幕吧。
很长一段时间,祁云月觉得李肖臣的工作基本上就是骂人和说话。他带他们出去应酬,能从开席一直说到散场,跟这个
人说完跟那个人说,跟每个人都是一副亲密无间好得能钻到一条袖子里去的样子,一转身对着自己就是眯起他那双无与
伦比的眼睛,有点嫌弃地说,你别吃了,吃这么大还没吃够么,快去跟小虞一起陪那个谁谁谁说说话。
说话,又是说话,祁云月不喜欢跟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唠嗑,一唠嗑就唠嗑个没完没了。反正李肖臣也只是说说他,说完
他又马上去应付别人了。祁云月就继续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浅啄慢饮。
李肖臣这个人,最大的本事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些交际场上脑满肠肥的领导也好,半老徐娘的贵妇也好,到了他嘴里全
都成了人间尤物。捧人,而绝不让人觉得那是在奉承,词都不带重复的,吹得别人轻飘飘的更是把他当成宝。他那些夸
人的句子,他忍心说,祁云月都不忍心听,每次听到都想笑,可碍于场合,他只好憋在肚子里笑,每次都憋出内伤。
还有,李肖臣很会喝酒。祁云月曾亲眼看到他一个人干掉一整瓶XO,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跟人拼五粮液。他很好奇
李肖臣这么瘦的一个人,身体只有这么点点大,那些酒,喝下去都去了哪里?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搞明白的一点。
一个又漂亮,又能说会道,擅于说别人好话,还很会喝酒的人,他会有多能干?他能有多少真材实料?他那看起来很惊
人的学历,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祁云月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随后他们就出道了,几乎是一炮而红的,顺顺利利、坦坦荡荡。一张专辑发行之后,那些演出合约、广告就像雪片一样
的飞来了。
祁云月当时只认为是他们的歌好,有实力,他对自己和樊虞有信心。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在那一段日子里,李肖臣在后
面做了多大的努力,应付和搞定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个夜晚彻夜未眠。他从象牙塔直接投身到娱乐圈,家里的环境又
单纯,那个时候他以为只要唱好歌就是能红的。经纪人什么,都是摆设。
直到他们出道差不多三个月后,有一次,一个人在网上爆料说,“荒草”乐队的成名曲《琉璃色的过往》涉嫌抄袭,抄
的是自己一年前写的一首歌,还列举了歌词中若干处雷同的地方。
这事本也不算太大的事,他们在很多次访问中都提过,这歌是两年前完成的,几乎已是众所周知。天才樊虞和奇才祁云
月,高中时期怎么在学校琴房写出这首歌的故事,在粉丝中广为传唱。那人号称自己的歌是一年前写的,他的指责根本
就没有立足之地。
可坏就坏在,那人不是曲子抄袭,而说歌词抄袭。他说别的歌词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一首。这首歌是樊虞写给宋琉的,
投入了多少感情,他不说,光是唱的时候的那种眼神,祁云月就能看得出来——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认识宋琉。
樊虞看到新闻当即就暴走了,后来冲到那人的发布会上不顾后果的就是一顿闹,还打了人家。这下更是让人有机可乘—
—“樊虞被指抄袭,恼羞成怒闯发布会砸场”的消息,一度成了各大娱乐版的头条。
这下连祁云月也觉得事情大条了,好几次的商演主办方都临时改请了别人,广告商也发话了,这样下去,明年的代言恐
怕要终止。
祁云月提出让樊虞公开道歉,樊虞不肯,说自己没错,道歉了就等于是承认抄袭了。祁云月急了,说让你对打人的事道
歉,关抄袭什么事。樊虞还是不肯,祁云月第一次觉得这个一贯好脾气的学弟在某些事情上简直比牛还倔。
再后来,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的李肖臣出手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把这一场闹剧粉饰成了对樊虞接下来要接拍
的一部电视剧的宣传。他找了几个编剧写了一出青春校园剧,拉了一些投资,筹了个剧组,居然就真的就开拍了。故事
讲述的是一个学生歌手跌宕起伏的星路,这次的事情便是其中一个小插曲。祁云月还在里面客串了一个角色。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让那个指樊虞抄袭的人改了口风,承认自己是片商的枪手,专门出来造势的。还说服了樊虞
和他在发布会上亲密无间地握手。此事才算彻底平息。
祁云月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每个绣花枕头,肚子里都是一包草的。
尤其是他跟前这个比看起来比最好的苏绣还要精致的枕头,原来是这样的心思缜密而理智周详,偶尔还兼带着一点点天
马行空的想像力。
这部戏后来收视爆棚,赚了几千万,更让祁云月对李肖臣刮目相看。
再后来,就是宋琉结婚,樊虞放浪形骸的日子。祁云月看着樊虞每天买醉,带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回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肖臣就跟在他们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地替樊虞把手尾收拾干净。
那段时间他几乎不骂人,原本妩媚生辉的眼睛里也只剩下了疲惫和无奈。祁云月从一开始的钦佩,到后来的五体投地,
到最后,看到李肖臣一天天瘦下去的身影,他竟然开始悄悄的心疼。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只怕要走上一条
他从来也没有想象过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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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下有色眼镜之后,祁云月发现,李肖臣虽然看起来很凶、有点暴躁、爱骂人,其实心地很好,比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
要好。他关心人,但是从不说出来,他会在别人发现自己需要什么之前,就替他们安排好一切。他会记得每一个员工的
生日和喜好,甚至他们家人的生日。必要的时候放半天假,买点小礼物,或者订个蛋糕大家一起吃什么的。Glaze
Project在李肖臣的带领下,俨然一个和乐融融的大家庭。
祁云月还发现,李肖臣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清朗的矜持的亲和气质,以及一只只会震、不会响的手机。
有一次他们去某个乡间拍MV,那天晚上祁云月第一次看到这么巨大而完整的北斗星,他兴奋地忘乎所以,张口就叫:“
小虞、小阆、肖臣,你们快来看!”叫了之后徒地就是一呆。
正在慢悠悠走过来的李肖臣也是一呆,呆完之后轻描淡写地说:“嗯,不错,以后你就叫我肖臣吧。老是连名带姓的,
累。”
可那之后祁云月还是管他叫“李肖臣”,李肖臣也管他叫“祁云月”,很累的连名带姓地叫。
到了第二天凌晨,天开始下毛毛细雨,还有最后几个镜头就拍完了,大家冒雨开工。祁云月站在雨里听到音响里放出来
自己的歌,想起过去几个月里的冷暖是非风风雨雨,有些感慨,那组镜头拍得特别投入。
导演喊了“CUT”之后,李肖臣走过去递给他们一人一条干毛巾,把毛巾给祁云月的时候他轻巧地说:“这点雨不算什
么,前些天三月了还一边打雷一边下冰雹呢,就好像《上邪》一样。”,说完轻轻巧巧地走掉了。
祁云月不明白“上邪”是个什么东西,他忘记了中学语文教过这篇课文,他的书向来读得一般,高考一完,这些东西悉
数还给了老师。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这大概跟“中邪”差不多,当时愣愣的就说“哦”,觉得自己可能投入得过分了。
直到很后来有一次,他和李肖臣背靠着背,两个人一起看硕大无比的北斗星,他问李肖臣,你有一次说下雨天像“上邪
”,“上邪”是什么?李肖臣脸红了一下,说,你不会自己上网查啊?祁云月回去之后真的上网查,一查之下才知道那
是一首诗,一首情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三十章:回忆这种东西(下)
一在网上查到,祁云月当即就笑了,给李肖臣打电话,说,你怎么连琼瑶的台词也借来用的?
李肖臣一开始没明白,明白过来之后就骂,你才琼瑶,你全家都琼瑶!《上邪》是琼瑶写的吗?你怎么不说金庸?
祁云月又问,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会说起这首诗的?该不是……
李肖臣说,滚!静下来之后又说,我看你湿嗒嗒站在那里怪可怜的,安慰安慰你呀。说完自言自语了一句,怪了,怎么
就会想到的呢?难道琼瑶中毒了?
然后两个人在手机的两端拼命笑。
还有一次,是出道第二年的春天,他们去海边给某个男装拍硬照。去一整天,因为只是拍照,时间很充裕。李肖臣激动
得像是第二天要去春游的小学生一样,一早就计划好了拍完照之后要怎么玩。
祁云月看到他开完了会之后,在会议室里手舞足蹈地说,现在是春天啊,可海边太阳落下去很晚很晚,天好像永远也黑
不了了。我们可以钓龙虾、抓螃蟹,沙里有许多蟛蜞,小的洞浅,大的洞能伸进整条手臂。水田里有小蛇,要记得涂防
晒霜,那里太阳太好了,没有什么阻隔直直地射下来,晒黑就惨了。哦对了,一定要带上风筝,海风大,风筝很容易就
上去了,一扯老高。那里还能买便宜的草莓,正好成熟,个儿老大,我们买了就用糖渍好,晚上可以抱着一脸盆坐路边
上畅吃……
祁云月从来没有看到过李肖臣这么意气风发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一样。他看得有些瞠目结舌。樊虞看到他这
样,就凑过来说,肖臣哥从小就喜欢这种蓝莹莹的广阔无边的东西,海啊天啊什么的,每次去海边就兴奋得不得了,可
是舅舅不能多吹风,琉不肯去,肖臣哥也就很少有机会去了。祁云月问,琉是谁?樊虞神色黯淡了一下,没有答话。祁
云月就不问了。
只是,李肖臣喜欢蓝色,喜欢天空和大海,祁云月记住了。
那天拍照的时候,他趁着空儿扭头去看一边坐在遮阳伞下面的李肖臣。他坐在那里像一道纵贯了千年的风景,他的一边
是海,一边是草地,他就坐在绿色和蓝色的交界线上,他脚下的那些黄沙在他这道绝无仅有的风景之下可以忽略不计了
。
海,是李肖臣最喜欢的湛蓝色。
草地,有洁白的栀子花,嫩粉的樱花,深深浅浅千姿百态的绿,是祁云月最喜欢的颜色。
祁云月看着这幅风景的时候想起自己的童年,童年像绿色的清凉糖,含在嘴里,一咂一咂,吃完了好久才发觉完了。每
个小孩子都有一个天然的宝贝。
春天有春天的样子,春天的表情,春天的风。忽然游来一大朵乌云,风起来,雨点掉下来,风把李肖臣的睫毛吹得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