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失败的逃亡(下)
李肖臣看着宋琉消失的那个转角,看了一会儿,雪白的塑料版隔离墙笔直而尖锐地竖在那里,把整个视野硬生生地削去
了一半。李肖臣看得有点眼睛发疼,便移开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老板,是我。”李肖臣的声音低而平静,“嗯,他刚进去……嗯,知道……好的,放心吧……”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的时候笑了笑,本来有些忧郁的脸上换上了一种期待恶作剧成功的喜悦。然后转身向到达大厅走去。
……
******
一个小时后,李肖臣毫不意外地看到宋琉拖着他那个每次出远门必带的、硕大无比的行李箱,气势汹汹地从国际到达口
冲了出来。
宋琉一路低着头,连路都不看,李肖臣迎上去,差点被他一头撞上。
宋琉抬头看看李肖臣,李肖臣徒地就是一惊——宋琉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显然是哭过了,还哭得很厉害的样
子——李肖臣就纳闷了,他不是就等着这一天么?还哭个什么劲?
宋琉见着李肖臣也是一惊,有点意外会在这里看到他,但意外之后立即是一种被愚弄的恼怒,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在了李
肖臣身上。
“你在这儿啊,”宋琉冷笑了一下,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配上一个冷笑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的不协调,“你既然能在这儿
,就说明你也知道这件事……”宋琉微微喘着气,快走了一路,已经让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骗我就算了,连你也一起骗我……”他有些幽怨地看着李肖臣。
李肖臣很想拿手帕给他擦擦汗或者擦擦泪,但是看到宋琉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伸进口袋的手又抽了出来,去拉他
的手。宋琉躲开,没让他摸着。
李肖臣说:“这哪能算骗你呢?老板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留住你么?”
“你倒是挺会保守秘密,刚才在外面一个字都不说。”宋琉皱眉看他。
宋琉的愤怒不是真正的愤怒,李肖臣当然看得出来,他要是真的生气了,一句话也不屑跟你多说。这会儿的宋琉,愤怒
只是一层外表坚硬,实则脆弱不堪的外壳。就好像新鲜出炉的法式可颂面包,看起来一副金黄色、无坚不摧的样子,其
实只要轻轻一碰便能裂成一片片,而它的里面,全是柔软的、冒着香气和热气的内芯。
发现宋琉心里其实挺开心的,李肖臣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说话也开始不挑词了。
“我说有用吗?我说老板不想让你走,你会信吗?你不是说我说一万遍也没用吗?那我就干脆不说了,我又不是复读机
。”
“你……”宋琉被他一时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直瞪眼。李肖臣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两人干瞪眼了半天,最后李肖臣在
宋琉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攻势下全面投降。
“好了啦,”他柔声说道,“老板这次为了留住你,可花了不少心思。光刚才那个换登机牌的女孩子就亲自训练了不下
几十遍,还要买通航空公司和机场,打点机组,租飞行路线——万一你真的坚持要走,他就跟你两个人占一部民航机一
起去德国了。你什么时候看他做事这么上心过?”
宋琉低着头不响,嘴微微噘着,好像气还没有生完的样子。
“对了,老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李肖臣忽然想起来问。
“我干嘛要跟那个骗子一起出来?!”宋琉有点气呼呼地大声道。
李肖臣苦笑了一下,还想再劝,手机忽然震了,接起来一听,是宋凌。
“喂老板,是,我在候机大厅。嗯,琉现在跟我在一起……嗯,好……喂!琉,你等一下!……老板我先不跟你说了,
琉一个人要走,我得去拦住他……哦,他往西,就是一号口那个方向走了……好!好的!等会见!”
李肖臣匆忙挂了电话,快步跟上宋琉。宋琉低头拖着箱子猛走,好像在逃避什么突如其来的内心冲击,以至于走着撞到
了人他都木知木觉,还要跟在后面的李肖臣替他给人家道歉。(撞到了隔壁《未来之夏》的小汪和小瞬^_^)
李肖臣给人家陪完不是,晚了十几秒冲到机场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一幕便是——
宋琉的大箱子歪在自动门中间,堵得门关不起来,而箱子的主人早已扑到了守在门口的宋凌的怀里,在周围旅客诧异的
目光中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
宋凌被宋琉扑得整个人靠在车门上,他微笑着摸着宋琉软扑扑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道:“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家吧
。”
宋琉埋在他的颈窝里摇头:“不要,我要你再说一遍。”
宋凌笑笑,说:“我再也不会让你走,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宋琉还是不肯抬头:“还有……”
“还有……”宋凌凑得更近,把声音放得更轻,“我爱你,琉。”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自己也是一呆,回忆起来,自己纵然有过无数的风流韵事,却似乎从来没有述诸过“爱”这个字,
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是第一次,有点异样的感觉,好像是小猫的爪子在心头轻轻擦了一下,很轻很轻,没有裂口也
没有流血,但是很明显地知道有这么一道痕迹,轻飘飘地过去了。那一道浅浅的小沟里,密密麻麻地用针尖般大小的字
体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宋琉。
——他最心爱的小孩。
心头热了一下,他不禁伸手把宋琉抱得更紧。然后,听到宋琉几乎是嗫嚅着、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也爱你,凌”,接
着软软的唇瓣就贴了上来。
李肖臣目瞪口呆地站在几米开外,看着这两个人在机场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热吻,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就是这么
应该,就是这么理所当然。这两个人啊,爱得就是这么嚣张这么灿烂——李肖臣忽然有些鼻子发酸。
直到旁边有个金发小伙为他们吹了一声口哨,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宋琉还挂在宋凌的脖子上,脸颊绯红,眼里满是
水汽,嘴唇更是娇艳欲滴,宋凌看在眼里,喜欢得整颗心都要痛起来了。
“凌,我们回家吧。”宋琉说。
宋凌笑着点点头。
李肖臣回过神来,赶紧和司机一起把宋琉的箱子抬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偷看后排座位上的宋凌和宋琉缠
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啃来啃去,李肖臣的手在口袋里找到祁云月的手帕,捏住,轻轻地笑了。
后来宋凌让司机把前后排座位之间的隔离板关了。回去的路上,李肖臣就觉得,一向开得很稳的劳斯莱斯,那天在高速
公路上,晃得特别厉害。
******
宋琉站在几乎被梧桐的阴影完全覆盖住的弄堂口,朝里张望。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没有热度的金色阳光斜斜地洒满整座城市,给所有的建筑物都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边。
傍晚时分,旧式的弄堂里到处有人洗衣服、做饭,洗衣粉的香味混着饭菜的香味,飘散在已经有点冷下来的初秋的空气
里。有放了学的孩子嗷嗷叫着跑来跑去,打闹着,互相追逐着,没心没肺地大笑着。
宋凌牵着宋琉的手,绕过这些纷纷扰扰的大人、小孩、饭菜、湿衣服、玩具……脚步稳定地向前走。
有个正在炒菜的少妇停下手上的动作,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们,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这里——这两个人,一个
优雅华贵,一个明艳漂亮,很明显和这充满家居风味的弄堂格格不入。他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似乎全身都在散
发着细小的光芒,好像是来自九天之外的天外来宾,只是到这个尘世随便露个脸,很快就会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去。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尽头的转角。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那锅西红柿炒蛋,已
经炒糊了。
转过一个转角,就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纷繁喧扰的尘世一下子跌落到幽静深远的神秘花园。
现在他们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没有人家,只是围墙。围墙后面宋琉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看到参天的梧桐从里面伸出枝
丫,结结实实地捂紧了头顶一片不大的天空。
“你要带我来的好地方,就是这里?”宋琉看了看眼前一幢被爬山虎包裹得紧紧的小房子,问道。
宋凌笑着点点头:“就是这里。”
宋琉好奇地眨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幢躲在嘈杂居民区后面的、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老房子,会成了宋凌口中的“
好地方”。
这是一幢非常非常老的房子,典型的解放前外国人居住的高级公寓。它站在市中心的某条弄堂尽头,在它的前面是高架
,更前面一点有一坐历史悠久的公园。可是这幢房子好像对市中心、居民区、高架、公园这些东西统统置之不理,站在
那里的样子孤独而高贵。
他们站在房子的大门口,肩并肩朝里看着——里面是一个昏暗的门厅,通向一座楼梯,楼梯背后的大窗户衬着铸铁的花
样纷繁的栏杆,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铁屑纷纷落下。
宋凌和宋琉静静站在房子外面。宋凌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说完,就拉着宋琉的手走进门去了。
第二十七章:法租界的黄昏
宋凌和宋琉静静站在房子外面。宋凌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说完,就拉着宋琉的手走进门去了。
宋琉还是不明白一幢法租界的老屋子有什么值得宋凌特地带自己来看的——他在法国有好几套豪宅,还有坐落在山间巍
峨的古堡(尽管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一次)——这只是一幢当年法国人落脚中国时造的仿货,到底它有哪里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房子里面。
门厅里铺着小块马赛克,拼出来好看的几何图形,过了那么久——不知道有多久——还是非常精致好看。铸铁雕花的楼
梯,一级一级,爬到香酥的昏暗里。
宋凌在前面走,牵着宋琉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跨一级。每一个楼梯口都装着一个很黯淡的灯泡——只有一个灯泡,把
黄色墙壁照得更加黄澄澄的。除了被灯泡照亮的那一小块空间之外,楼房的大部分都深陷在黑暗里。
宋凌忽然说:“这种地方,哪里都可以藏几个鬼魂。”他的声音本就凉润如同秋水,这会儿说起这些有点鬼故事意味的
句子出来,竟真的有点让人身上发冷。
宋琉很配合地抖了一抖,说:“别胡说!”然后像个皮球一样蹦到宋凌的怀抱里。
宋凌伸手摸摸他的头,带他继续往楼上走,笑眯眯地说:“哈哈,阴谋得逞。”
宋琉抬头看到他有点邪恶地在笑,自己也低了头,邪恶兮兮地笑起来。
宋凌一直带宋琉爬到四楼,打个弯,穿过一条两边两堵黄墙贴得很近的短小走道,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阳台上。这个阳
台以前不知道是给什么人用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物,但还是看得出来非常精致,形状是弯弯的半月形,线条爽朗,
好看得要命。
宋琉过去趴在栏杆上,看见楼下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的一棵极端修长美丽的橡树,不由大声叫唤了起来。
宋琉拉直了嗓子说:“宋凌,这是哪里?”
宋凌说:“这里就是我说要带你来的好地方。”
宋琉兴奋地东跳西跳,在废物和废物的缝隙中间穿来穿去,好像小男孩在探寻自己新的冒险基地一样。偶尔看到一只老
鼠窜出来,他还哈哈大笑,企图去踩老鼠的尾巴。
宋凌笑眯眯地看着他疯,等他疯完了一阵,才轻轻搂住他的肩,往房子后面抬了抬下巴。
“你看那边。”宋凌说。
宋琉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夕阳从他左边照过来,几乎成了九十度角。他的脸一半亮一半暗,一半暖一半凉。他费力地
抬头去看,知道自己此刻是在看着北方——北方的天空有什么呢?他看不出来。
“看什么?”宋琉问。
宋凌笑笑:“看屋顶。”
“屋顶怎么了?”
宋凌再次搂紧他,轻声轻气地说:“这会儿脏了看不出来,这屋顶是用琉璃瓦做的,太阳底下是蓝绿色的。”
宋琉呆了一呆,“啊”了一声,然后问:“琉璃瓦不是中国的工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法式建筑上?”
宋凌笑:“所以才说这幢房子特别啊。据说当初建的时候建筑师看到中国琉璃瓦屋顶的房子,很喜欢,就用在了自己的
设计上……只有这一幢,我找了好久……知道这个建筑师是谁吗?”
“谁?”
“你在慕尼黑住的那栋公寓也是他设计的……”
宋琉倒抽了一口气,一股又酸又软的情绪立即泛滥了整个心脏——慕尼黑的那栋公寓,住着他最混乱、也是最平静的一
段过往。
他扭头看看宋凌,宋凌站在自己身后,眼神很柔和很柔和,胸口很温暖很温暖——就像在他们背后千年不遇的黄昏。
而在他的对面,也是一幢年深月久的公寓楼,带着明黄色水泥拉毛的墙壁。隔着一个小花园,黄昏渐近的阳光撒落在那
明艳得幽幽散发出麝香气味的黄色墙垣上,从它表面游离出许许多多金灿灿的粉末,像毒药溶化在空气里,侵入他们的
心口,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兜个不停。
宋琉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看啊看啊,看个没完没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热爱这里。这里实在可爱——暴灵无比。他
爱这里爱得心痛。
过了很久,宋凌问:“喜欢吗?”
宋琉拼命点头。
宋凌于是笑笑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
宋琉一怔。
宋凌又说:“你从小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肖臣给他买本书或者一套文具就能搞定的,你都不屑看,别人家孩子喜
欢的东西你也从来不感兴趣……要找样东西讨你欢心,还真不容易……”
宋琉笑眯眯地搂住他的脖子,腻着声音道:“我有你就行了呀。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宋凌摸摸他的头。宋琉笑笑,深深呼吸,这金色的有毒的空气,这见血封喉的空气。法租界的黄昏——他爱得心烈烈作
痛。
宋琉说:“凌。”
宋凌说:“什么事?”
“我想划船。”
“明天带你去划船。到琵琶湖里去划。”
“我想看篮球赛。”
“那就到美国去看。或者我打给你看,会精彩一点。”
“我想在这里挂满莫奈的画。”
“我帮你把塞尚、高更、雷诺阿一起找来,让他们凑一桌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