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楚穆,京城第一富贾楚家的三少,在安阳大概还真没谁不知道。
说的是随笔辞赋传遍巷陌吹笛箫,余音绕,夜歌豪。
说的是一掷千金只为酬红颜一舞念奴娇,锦罗玉缎加身桃花眼未语先笑。
听带他长大的老妈子说三少爷小时候可不这样,身子娇俏得紧,成天窝在床上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老夫人又过世得早,
可把楚老爷急得,全城郎中都请了个遍,各式各样汤药养着却都不见好。
那天来了个披头散发的老乞丐,见着抱小少爷出来晒太阳的老妈子就犯了疯,拉拉扯扯着要抱小少爷。
「啊呀这娃子不行哇,哎哟哟看这印堂发黑看着两眼无神怕是被妖物给缠住了。哎哟喂,可惜了那稀世的宝器哎。」
柳妈吓得忙喊家丁出来撵人,被家丁打了好几棍子那老乞丐还在不知死活地老着脸皮凑上去笑
「不如给老身三十两银子,老身保证小少爷今后健健康康的好吧。哎呀三十两哇才三十两!」
还伸出三个黑黢黢的指头在柳妈眼前晃,笑得黄板牙都露了出来。
柳妈反应比较直接。眼前一黑,晕了。
可之后小少爷确实是好了。
柳妈怯生生向老爷提了一回那老乞丐的事,楚老爷茶盏重重往红木桌上一顿
「岂有此理,简直是鬼扯!」
楚家世代经商,中规中矩生意不大不小,到了楚老爷这里,经营有方十几年打点,一不小心就成了安阳第一富商。虽是
如此,楚老爷最向往的却是做学问的。自己不成,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老盼着儿子能中个状元什么的,这才是正道
,这才是光宗耀祖的!
对妖魔鬼怪之说自然也排斥得很,一律贬为鬼扯,鬼扯,岂有此理,都是鬼扯。
「不不不……」
很多年后楚穆无意间听人说起,“刷”地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一双桃花眼盈盈泛着光,对身边的友人说
「一般这种情况下,那老乞丐十有八九是世外高人,隐世神仙。可惜啊可惜,我这不就错过一次飞升的机会。」
「放屁。」
做了楚穆十年损友,圣千墨相当不给面子地反驳他。
「天上可没有莺歌燕舞,没有上好女儿红……」
圣氏的小王爷笑得奸诈
「——更没有晓月郡主哦?」
楚穆“啪”地一声又合了扇子,看着圣千墨但笑不语。
那时候正是初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安阳作为圣氏的京都自然是繁华。圣氏不是什么大国,倒也国泰民安。
岸边垂柳微扬拂面,泛舟佳人起舞花前。说是春雨如烟,春雨如烟。
繁华的可不仅是人。
楚穆准备跨出门时候又听到老爹训斥二姐的声音
「岂有此理,什么妖异志看看你都读些什么书!简直是鬼扯,成何体统!」
暗想不好,那不是自己为了不让老爹发现才偷偷藏在二姐那儿的册子么。
只有一只眼睛满头白毛的小怪从一年前就赖在楚家大门门口不走,从家门走一里左转总会有三只脚的狐妖趴在那家小医
馆的屋顶日晒雨淋没有一天缺席,安阳最大的青楼湘云阁红牌依依姑娘闺房的窗框上,有只黑色羽鸦每个日出前必然在
那里站着直至太阳落下。
可惜,都只有他可以看见。
楚家小丫鬟进进出出从不会望那个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一眼,娃娃脸的郎中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和一只狐妖呆在一个地
方那么多年,依依镜里贴了额花,转过身一笑倾城,都不是为那个日日守护的生灵。
人妖殊途,咫尺陌路。
大概从记事起,楚穆就可以看见这些。最早还会给爹爹说,被「鬼扯鬼扯」的扔了回来,就开始学乖,谁都不告诉。
只要不搭理它们,看见了装看不见也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玲玲,出门帮我带点玫瑰糕罢。」
回头也好哄哄二姐。
「好哦。」
玲玲一笑就露了两颗虎牙。
哎哎,门口小怪看见了该是又得激动好一阵子。
「楚穆,楚公子,三少!」
转过身就看到圣千墨背着手,一身锦衣白玉冠束发一表人才却一脸愤恨
「动作快点。迟了我可是要被老头子念的。」
「谁不知道小王爷你不好学不上劲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你家老头子难道还会对你有期待?」
楚穆弹弹衣袖上的灰尘,很是不紧不慢。
「得了得了。要贫回头再贫,老头子说这回出了差错可就不准我出门儿了。走咧。」
宰相府今个儿是好不热闹,正老宰相七十大寿。全朝的官员上至皇上的叔叔老王爷下至那记录民间民闻小史官可是都到
了。连皇上也专门差人送了贺礼,这寿宴可办得是相当拉风。
王宰相在职二十年,没什么大功绩也没啥大错,练就心宽体胖的一身膘还真应了那句宰相肚里能撑船。
见圣千墨楚穆进来了很是高兴,掺起拜贺的圣千墨又和旁人夸了楚穆。
「可是安阳的大才子啊。」
周围的老头子连忙摆出语重心长含笑的脸
「这次科举,楚公子是胸有成竹吧」
「犬子无能,若是能像楚公子一样老朽也安心了。」
「楚公子这样这样……」
「楚公子那样那样……」
楚穆笑着拱手回礼
「哪里哪里」
「过奖过奖」
「不敢不敢」
圣千墨看得好生无趣,掩着嘴想打个呵欠又被老头子给瞪了回去。
「晓月那孩子……非说要嫁给状元。楚公子这福分可不小哦。」
老王爷一句话圣千墨来了精神,揶揄着偷瞄楚穆。
楚穆漂亮上扬的眼亮了一亮,嘴角不自觉地挑了一挑,口里却还说着
「这……现在还怎么好说呢……别委屈了郡主才是。」
呵,他倒是不谦虚。
好不容易客套完,楚穆仰头灌了一杯碧螺春下去。
「真真麻烦死人。」
「哟,谁让我们楚大才子吃香嘛。这就要成状元了,这就要当驸马爷了,这就要飞黄腾达前途无量了,这就——」
「打住。」
闲闲用折扇扇了风,楚穆坏笑着问
「你大哥呢?」
果然圣千墨一下子垮了脸色
「老头子那里呢,我还得过去。你老实点别又勾了哪家千金的魂,看晓月还理你。」
「走好不送。」
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茶盏,半眯了眼看不远处歌舞升平,戏台上伶人甩了水袖在唱,兜兜转转等过一千年,官人你曾许
诺三生缘,看今尘珠花凋了红颜,过往散云烟。呀呀,三生缘终散,缱绻作云烟。
扫过的视线最后停在一个身影上。
有意思。
楚穆打开素白折扇摇啊摇摇得欢畅,那个人有点意思。
下一刻他站在慵懒缩在角落一直安静喝茶的那人旁边
「这位兄台,一个人岂不无趣得紧?」
他抬头的那一瞬间楚穆很是心悸了一下,哎哟哟,深碧色的瞳哦,猫儿一样。连忙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换上张人畜无
害的笑脸
「在下楚穆,幸会。」
对面的人像是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就着举了茶盏的手向他抬了抬。
「在下君璃。」
安阳第一大才子现在很是没形象。
「君璃兄今年多大啦,哎哎是么是么。做什么呢?史官?哎那不是很有趣,记录民间趣闻的啊……妖鬼传说一定听过不
少吧?」
如此云云。
连九品都算不上的小史官很淡定,
「楚兄你才是气宇不凡。」
楚穆,京城第一富贾楚家的三少。安阳谁不知道呢?
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却又是片叶不沾身。才华横溢,偏巧那么大的人却还总没个正经。哦,还有……未来的驸马爷。
只是没想到……
「君璃老弟,不如你给我讲讲——」
他就是你。
楚穆的表情忽然僵住。
「楚兄?」
「哈哈哈,没事……我们说到哪儿了哈哈哈。」
君璃的肩膀旁探出张破碎的脸,像是个女子。长发遮了大半个面容,她嘴角殷红,脸色又白得怕人。隐隐约约,看得不
是很清晰。
长那么大见过无数妖魔鬼怪,可人脸这还是第一次,还被这样盯着,如果她有眼睛的话……
实在是毛骨悚然。
「楚……」
女鬼趴在君璃肩上冲他裂了裂嘴,像是挤出个笑。楚穆觉得自己背上汗毛瞬间全部立起来。
「别动。」
一手按在他放在膝头的手上,另一手缓缓探向君璃肩头。
女鬼嘴裂得更开,僵硬地动了动头,正对着趴着的人脖颈,还舔了舔唇。
姐姐,哎姐姐喂您可别笑了。
楚穆扯扯嘴角,心一横不去看那张恐怖的脸,压低身子凑到君璃另一只耳边
「我数十声。」
「啊?」
「一——」
「等等,什……」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跑啊!!!」
扯了他手腕,拉着人一路飞奔出庭院。身后磕翻椅子撞乱桌子也乒乒乓乓响了一路。
不敢回头确认女鬼有没有跟过来,甚至没工夫管看起来那么安静的君璃跟得上来不。逃命一般跑过时候楚穆想起的是—
—这辈子都没跑那么惊悚过,真他爷爷的刺激。
「噗——」
还在长辈前装着老实的圣小王爷,张大嘴看一篮一白两个身影从老爷子背后飞快晃过。刚含进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楚,楚,楚……楚穆!!!」
第二章
「十天,不准出院门!不准出去胡混!」
楚老爷如是说,甩了个相当严厉的眼神,又匆忙出了门。
「是。孩儿知道了。」
楚三少如是回答。低眉顺目的模样。回头就翻了墙。
圣千墨是找不成了,大庭广众之下喷了他老爹一头热茶,指不定被关几天禁闭。
湘云阁苏依依素手抚了琴,唱着新编的曲。
三月还未过,楼下商贩叫卖的耍把式的说书的拼就成形形色色人间万象。张三李四王麻子,讨价还价叫嚷热闹,哪有那
么美好怎么能束缚住那么多自由自在的妖?
楚穆扭头往窗外的时候,黑色羽鸦收拢了巨大双翼,微垂了头细细聆听依依堪称一绝的清歌。
她垂头信手拨弦,颦了一双柳眉唱着夕阳未落,故人如昨。谁人曾笑望隔江而歌。千秋已过,无人知我,谁人还把酒当
歌抚掌低和。千秋过,纵使相逢不识我。
然后楚穆终于想起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了——那天一句「告辞」就漠然转身的君璃。
抖抖袖子,楚穆跨进史书院时候很有一番世家公子的派头,寻思着还觉得不够,把折扇从左手换到右手。
可惜还是白搭了,站了许久咳嗽咳到胸闷连个端茶送座的都没出来一个。
挑了竹帘进去,倒抽一口凉气立马蹭蹭蹭退了出去。
惊魂未定之时听见里面传出苍老的声音
「楚小公子,请进罢。」
史书院本来就不咋富裕,更何况君璃他们又不是记录什么国家大事历史征战朝代更替的大事……
但旧成这样……这样的书阁还真叫人,恩,叹为观止。
不大的屋子四周全是书卷,地上散落的也是各式各样的卷章,光线从窗户夹缝里透进来坐在大堆书卷中的老人半个身子
都浸在阴影中胡子都快落在地上。
「叨扰了。」
楚穆恭敬地抬了抬手。
阿呀呀,天花板上书架角落卷章下面甚至老爷子背后……这屋里小妖小怪可不少。
点亮一盏油灯递过去,老爷子又把头埋进卷轴中
「我那小徒儿前天就出了门,该是又听到那边有什么传说赶去了罢。哎哎他就这样呢,那么久了呆在安阳的日子总共怕
是还不足一年呢。」
楚穆注意力早被书架上的东西吸引住,哦了一声。转头问
「老师傅,那些书卷我能看么?」
「请便。」
出门时候怀里塞了一堆书,偷偷盘算着要把这些「鬼扯」的书往哪儿藏。
老爷子送他到院口。
「记录历史,要脱出其中以旁观者身份看朝代更替盛衰兴亡,不能因个人感情干涉参与,可惜那么多年小徒儿还是不成
器。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相当用心,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楚公子如果能喜欢,君璃大概会很高兴。那么告辞了。」
啧,楚穆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那本。
一百年前战乱时期,隐世的山村,妖魔作祟,被圣兽守护的神器?
啧啧,每天就听着记录着这样的故事,难怪那么冷心冷性。
天晴了又雨,桃花枝都要伸进窗里。
屋外滴答了一夜,醒来时候的寒气让人忍不住往被子里蜷。
眼看这春分都过了,堤岸杨柳早褪了青黄今年新酒老远就闻着了香,跟着圣小王爷花酒都喝了好几场,史书院老师傅永
远只有一句话回他
「那小徒儿啊……还早呢早着呢。」
带回的书卷藏在老爹书房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到那么背那天楚老爷查账本百年不遇地去书房翻东西。
这下可连二姐都没护得了他,放在书房的几卷卷轴统统被没收,楚老爷子可气得不轻,当着楚穆面儿就把这些书卷扔火
炉里,这下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代。
他翻来覆去在大竹床上打着滚儿,想书卷上用工整小楷记下的一个个故事,想着总有一天啊总有一天我也——「喵呜!
」
楚穆方才那一滚正压了床脚一团黄色的毛球。
一只巨肥的猫惨叫一声跳起来,冲到三少面前狠狠给了他一爪子之后从窗口一跃而出,姿势居然异常矫健。
「土豆!!!」
楚少爷捂着被抓的手很悲愤
「我说了多少次不准爬到床上来!!」
追着土豆一路跑出去,门口有人一身白衣长发墨黑随意用缎子束了垂在肩头,回过头一双碧色的瞳望一眼气喘吁吁还穿
着中衣披头散发的楚穆,君璃微微颔首,淡定得很
「楚兄,好早。」
「哈哈哈哈哈哈。哪儿有你早——土豆!」
浅黄色的毛球缩在君璃脚边,看了三少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舔自己爪子。
君璃极浅地笑了笑
「师傅说有卷轴在你那里。我想如果楚兄看完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春寒还是挺冻人的,进屋喝点茶吃点点心吧。不着急不着急。」
「……有劳。」
君璃转身时候衣角正浅浅擦过他手腕,楚穆猛地一个激灵。
那种阴寒的感觉,让人从头冷到脚。
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土豆早叛徒地跟着君璃去了,还是四月的杨柳依依酒香岸,晓风吹花拂面。就连那只古里古怪
的白毛妖也还是坐在门口阶梯上维持着不变的守望姿态。
春寒还是真的料峭,楚三少打个喷嚏,看来回头还是得找个道士拜拜师傅没事儿画画符驱驱邪也是好的嘛。
君璃抬头看楚穆,庭院内小案上新茶腾起袅袅白烟,隔着那么一层那双有那么点冰冷的眼似乎都带上了水汽。
桃花开得极艳,风过时旋下那么几瓣拂了一身还满。
美景当前,楚三少只觉得头皮有点麻,背后有点冷。
「那几卷都被烧了?」
「恩……」
楚少到底是没那个脸说被老爹扔火炉里,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还想着然后怎么招架呢,抬眼却看那人有些怔怔,茶还端
着在手上已经有些凉了。
楚穆干咳一声
「不过我还大概记得些。你要,我默一遍就是。」
唤人拿了笔墨,他用手指敲着茶盏边缘。念一句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