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从此成了村姑二丫,成了碧婉。
后面的故事依旧很简单。
碧婉很傻,傻得爱上这种平等的感觉,爱上每天都能跟他打招呼和村里人笑笑闹闹的日子,傻得忘了自己到底是只妖。
然后……
讲到这里,猫妖顿了顿。
不知何处传来的钟声很悠长,周围躁动的魂魄忽然都安静下来。
似乎就在等这么一刻。
子时到了。
楚穆睁大眼睛,看漆黑的夜空上一团什么东西在盘旋。
耳边忽然刮起凛冽的风,真真冷到骨子里。胸口的地方莫名痛起来。那阵痛楚来得毫无防备痛彻心扉,连唤人都忘记楚
穆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君璃猛然抬起手架住他,呼啸的风声中他听到那只妖的声音,怒极
「你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门板夹了难道还没有死够吗,闭眼别看!!」
过了好一会儿风声才停,掌心有他缓缓传过来的热度,心口似乎也不那么痛。
楚穆闭着眼下颚还支在君璃肩头,又比那人要高那么一点,这种姿势到底不怎么舒服,被骂得那么欢心里当然更不怎么
舒服。
直觉张嘴想咬一口,刚酝酿好张了大嘴巴。头顶就被拍了一巴掌
「好了。」
「……」
「怎么,牙疼?」
「……不,我胃疼。」
抬头时候街上已空了很多,先前还熙熙攘攘挤作一堆的鬼怪,全都不见。
楚穆忽然想起来,围着君璃转啊转。
「碧婉也走了?」
猫妖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楚少舍不得?」
「不……我是想,你故事还没说完。」
君璃把一叠东西塞三少鼻子底下,鸟都没鸟他瞬间变菜的脸色。
「冥币……」
「恩」
猫妖很淡定
「又不是给你的激动什么,烧吧。」
后半夜的安阳极冷清,夜很黑,月亮没露脸。
两人蹲在不知谁家房门前很缺德地烧纸钱,最后来了阵风把未尽的纸片都卷上天。
君璃有些呆滞地抬头看了半天,回过神才发现楚穆被呛了一喉咙的烟,正咳得梨花带雨。
不由笑了笑
「楚少,时候不早。君璃回了,您走好。」
「……你……咳咳……你……」
后来的结局更简单,碧婉豁出性命跟老天打的那个赌输了,他终于还是要杀她。
她却不甘心,横着性子逆天抗命,最后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么多年,她仅剩的一魄缠在一只猫妖身上,反反复复跟他讲她有多么多么喜欢那个少年,沦陷只要那么一眼。你懂什
么你又凭什么。
猫妖拍了拍方才烧纸沾上的黑尘,夜风真的吹得冷冽。就算早已修成人形,猫还是极其畏寒的。
缩缩脖子,他抬头对什么都没有的天空笑了一下。
两百年了,碧婉,你终于甘心。
有他来送你走倒也不错不是吗?
第五章
楚家三少的心上人圣晓月……是个奇人。
圣氏的皇室人丁极旺,香火也极足,足到上上下下追了几辈就这么一个女的。所以圣晓月出身不是最正,那一辈里却是
很得宠。
晓月郡主亦是相当不辜负大家厚望,出落得闭月羞花不说还知书达理,真真大家闺秀。
「呸,放屁!」
圣氏最没出息的小王爷梗着脖子向地上吐瓜子皮
「我受够了快死个人出来让她闭嘴嘴嘴嘴嘴!!!」
圣晓月心下冷笑一百遍还不止,水袖挥了挥接着吊嗓子
「啊~~啊~~你披战甲,我拿刀杀。 啊~~啊~~六军不发,血溅了白纱。啊~~」
圣千墨受不了了正准备豁出去喊句杀猪哇就翻白眼倒地,肩侧就被不重不轻的拍了一下。
「楚穆给小王爷请安。」
那天是谷雨,连着阴了几天今个儿终于放晴。
圣晓月刚从边疆回来要他堂兄带他找楚穆,三个人约了往稍远的地方游玩,说是踏春。
三个人……小王爷听了心说这不明摆着又要我在中间当棒槌。
楚穆想了想说恩有个人倒也有趣,拉来陪你?
圣千墨同时也想到是谁,端了龙井靠在竹躺椅上懒洋洋地笑楚兄你想好了,我对美人可都很有兴趣的?
楚兄挥挥手,我又对男的没兴趣,王爷您随意。
君璃到的时候,还只有小王爷在喝茶。
路边的一个破茶摊,缺了角的木桌缺了腿儿的凳,圣小王爷挽了袖子岔着腿喝大碗茶的样子相当豪迈。
喝完了还用手掌抹了抹嘴,抬头就看到君璃站在桌前,白衣长发,碧色的眼就这样看过来,安静得很。
圣千墨脸有点绿,被看到这个样子岂不是很毁自己纨绔风流的美好形象。
干咳两声,拍拍衣摆正想怎么着也得扳回一局。
那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发出一身刺耳的声响又蹦跶两步停在茶铺面前
「喂!」
楚穆从里面探出头来
「上车啊。」
顿了顿,问
「圣千墨你怎么了,一脸的土?」
「……下回停车麻烦停利索点儿,还有记得找个尘土少点儿的地儿。」
这一趟的行程是郡主定的,晓月奇人设想得非常之美好。从安阳出发马车走半天到了汴江改坐小舟,顺江而下顺江而下
一直顺到夜半,估计能到得了黎村。
如果到不了嘛……那就顺到天亮。
「啊呀多美好多美好。」
圣晓月阴惨惨一笑,把脸凑到小王爷面前
「玄,夜半,江水寒,百花俱残,咒怨痴鬼缠,低声靠了你耳畔——」
财迷王爷猛然推开圣晓月接着喊
「她说,给我钱钱钱钱钱!!!」
然而郡主到底没能见识到鬼故事传说发源地卞江的夜景,因为他们当天下午就在卞江上游翻了船。
错都在楚穆。
要不是他在本就不大的船上蹦来蹦去,本来就畏水又拉不下面子求助的猫妖就不会被晃得滑下水。
君璃一下去,对人家不怀好意的圣千墨甩了句天助我也啊哈哈也跳了下去。
他们坐的是那种有些窄的乌篷船,顺着卞江水流根本不用担心方向问题,为了尽兴更是没带其他人。
四人一船,君璃小王爷坐一头,楚穆郡主在另一头。
圣千墨想都没想就跳的后果就是,四处张望又不会水的晓月一个没扶稳也下去了。
水面一阵波荡,蹦跶完的三少回过头来一船人就只剩了自己。
喊了一声圣晓月,最后一个也跳了船。
等楚穆圣千墨各自拉着两人上岸,船早被冲走。
圣晓月冷得说话都不利索,睁着湿漉漉的大眼四处望了望荒郊野地,一个人都没有。
楚穆拉过晓月的手捂了捂,然后说
「唔,那就走走看吧,找个人家总比在这儿发傻强。」
「……始,始作俑者就不要装得一点儿事都没有!」
顺着“鬼江”走只能越走越偏,他们便往岸上爬。
某只猫妖就比较惨,本来就怕冷又怕水,这一堆人面前使个术也不成,黑着个脸跟在楚穆后头,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
天擦黑的时候实在有些忍不住,
「楚,楚穆。」
他压低了声音问他
「不然然,停一一下。我生生生个火?」
楚穆看了他一会儿
「哟,结巴了。」
「给给给我滚!」
三少啧了一声,正要伸手去碰他就听到圣小王爷简直是喜极而泣的声音
「楚穆!看到人家了!!」
是一对老夫妇的竹屋,被重重竹影围绕着。
男的叫胡老三,本是靠着在山下卖竹笋过日子,这几年收成不怎么好就顺便编些竹席斗笠卖,世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
见着四个落汤鸡似的人立马招呼老婆子烧热水煮姜汤。
两间房,楚穆摊手
「喂,我们三就凑合挤一晚?」
圣小王爷咧了咧嘴
「好啊好啊好。」
泡了个热水澡猫妖总算是缓个劲儿来,这会儿蹲一角落里一口一口喝汤,神色极满足。
「随意」
三少无端想起土豆,恶从胆边生心理很不平衡就跑过去捣乱。
小王爷心说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正也要过去,胡老三抱了两床被子站在门口
「呃,有件事得给你们说声。」
这山上闹鬼呢。
老汉眨巴眨巴眼,压低了声音说。
圣千墨倒吸口气,然后又放下心,恩还好晓月丫头已经睡了。
这山上,闹鬼,都好几天了。
夜半时候总能听到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面沙沙的。
那夜老婆子起夜,说看到好多人影在地板上晃就把我叫起来。我想我胡老三在这山头过活那么三十多年,有什么好怕。
就拿了劈柴的刀出去瞧瞧。
这一瞧,哎哟喂,这是什么事儿啊!虽然只是人影,但看得出是好几个人围着一个人砍呢!还隐隐听得到惨叫,其他人
影倒是不说话,就低着头,拼命地砍啊砍。隔着那么远,都能看见血飞溅出来。
我……我看得那个心惊,刀都拿不住啦。然而回过神来,那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再过去看,哪儿有什么尸体,连血迹都没留下!
你们说说看,这山头除了我跟老婆子还真没什么其他人常来。这一转眼就不见的,不是闹鬼是啥!
「恩,闹鬼!就是闹鬼!」
小王爷死命点头
「我知道了绝对不会跑出去大爷您放心吧。」
「……小爷您别不信……我……」
「不不不」
圣千墨很认真地看着胡老三
「大爷,我怕鬼得很,您就是拖我我都抱这床柱上死活不出去!」
看大爷终于一路念念叨叨出了门,又默默补了句只是……那边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边那个”正端着碗姜汤从碗沿上看君璃,猫妖安静一如平常,想了想还是凑过去
「君——」
「说什么都没用。」
「……但是——」
「没有但是。那么冷,我是绝对不会睡地上!」
「……」
夜半。
楚穆睁开眼,月光很亮,斜斜一方照在地上,竹林的影子晃啊晃。
他侧头看小王爷还抱着被子睡得雷打不动,就慢慢坐起来披了外衣,然后蹑手蹑脚出了门。
圣千墨翻了个身,又咂咂嘴。
啧这人,怎么就是说不听。
开门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外面站着了。
楚穆那双桃花眼在这样的夜里居然也贼亮贼亮,笑起来的样子似月儿一般弯得很有意思。
「怎么,君璃老弟也睡不着出来遛弯呢?」
猫妖便回头看他。
他们的距离不过两步,那一瞬间楚穆却觉得靠得再近都是枉然。
那只活了几百年的妖就那样站在那里,墨黑的发,碧色的眼,安静凝视的摸样像下一刻就会无声无息融化在这夜色间。
那种异样的感觉,他不由窒了窒。
「喂喂,别这样盯着我看。看也没用,我又不喜欢男的……哎,猫那就更不成。」
「……你怎么就能那么欠揍呢。」
「过奖。」
微低了头,三少笑得有点儿很让人读不出情绪
「那么,请吧。」
第六章
这座山岭很偏,偏得连个名儿都没有。
楚穆在跟在猫妖后头,走得不紧不慢,还有空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老头儿说这几年都收不到足够的竹笋卖,该是不假。这还没到季节呢,山坡上全是零落的竹片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
乌云遮了那轮圆月时候,三少盯了前面闷着头走的人影终于还是开口
「喂,别就这么干走着,多无趣。」
猫妖哼了一声
「话多招鬼。」
楚穆心说我又不是吓大的,眯了眯眼就靠上去,问
「你背上的伤痕……怎么弄的?」
君璃猛然站住,回头死盯着他。
「哎哎,你更衣时候瞄到的。只是一眼谁让那屋就那么大……再说你一只猫计较这些做什么难道还要我以身相许?」
君璃嘴角有点抽
「是吗?」
「呃,圣千墨也看到了。」
楚穆立马叛徒地出卖小王爷,说什么也得拉个垫背。
「……还有么?」
「……晓月那时候好像,也在门口……」
君璃深吸口气
「是吗?」
三少就笑起来
「那么严重的伤,那时候一定很痛?」
「……也没有。」
猫妖顿了顿,转头继续往前走
「太久了早就不记得。」
楚穆弯了弯眼,也不再接话。
风从两人间呼啸而过,旁边的竹叶被带得哗哗直响。
结果先闻到血腥气的是君璃。然后扔了句跟上就提起身形掠过去。
楚穆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猫妖已飘开很远。
跟上?
三少把衣摆往腰带上扎挽了袖子长手长脚甩开步子,死命地在追我,我要能跟上还用你废话?
气喘吁吁赶到时候正看到猫妖站立的背影。
听到后面声音他极缓地回过身,碧色的眼睛被夜色浸染得很深很深。
他说楚穆,别过去。
十步远的地方,有人被按压在地,围着的人影都举起手中的砍刀,落下,又举起,又落下。血光飞溅出来,森白月光下
将那片竹叶染得猩红。
楚穆有些呆滞,那不是鬼……是人,活生生的人,互相残杀的人!
被围在中间的人连挣扎力气都快没有,抖着身子发出极低的呜咽。
楚穆浑身猛地一颤
「住手!!」
可是没人理会他,四五个施暴者面无表情近乎机械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月亮完全露出来了,楚穆能看见从竹林中心汇集的殷红,顺地势蜿蜒而下。
竹影疯了似的晃动,空间都仿若被闭锁,所有的感官只能感受到这里越来越浓的血气,还有刀锋砍在肌肉,内脏,骨头
上的钝响。
再无暇思考其他,楚穆站起身就要冲过去。
眼前白影一晃,君璃挡在他身前,依旧是那副冷清模样
「别过去。」
「你!!」
「别过去!它们是妖。」
楚穆忍不住冷笑
「是吗,那你就干站着看同类自相残杀无动于衷?你的血是冷的吗?」
猫妖眸子暗了暗
「随你怎么说。反正这里你过不去。它——」
「那你……可要拦住我。」
楚穆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冲了出去,右手里刻过咒的匕首却沾了血。
他身后君璃背向而立,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僵直了好久才抬手捂了小臂,长发扬起在夜风里。
然后说楚穆妖的世界你什么都不懂。
楚穆的确什么都不懂。
等他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没有被残害的人没有杀人者没有血迹没有断肢残骸。
然后他就这样呆滞在竹林中央,看满山的竹瞬间枯萎从他脚下的那寸土地开始。
这片山本是极荒,土地贫瘠。
每隔几十年在整片竹林枯萎之前,他们会决选出牺牲者,然后用牺牲者的血肉滋养土地,等来来年的枝繁叶茂。
那些竹妖原本连形态都没有,每到这种关头却能在夜间幻化成人影,执行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仪式。
君璃走到楚穆面前,站在一片枯枝败叶之间,笑得有些嘲讽。
「人和妖的生存方式本来就不一样,你认为我们残忍的地方正是我们存活下来的必需。你看不惯?」
楚穆一哽
「我不是……」
「看不惯也无妨。」
猫妖伸手抚上旁一株枯黄的竹,眼睑半垂,眸里不知什么情绪在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