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若是你也知恩图报点,愿意花几十年陪个短命鬼。」
「哈?」
楚穆吸了口气,桃花眼就眯起来,边角翘起春光盈盈。
「不过三十年阳寿,换你半生相陪……那便是我赚了。」
猫妖有那么一刻震惊至极,有那么一刻楚穆都觉得他似乎会崩溃一般,碧色的眸难以置信地盯了自己瞳孔细微地收缩。
不知这是什么心情,记忆中他楚三少从未,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这种胸口紧得发痛,再呼吸不到空气的窒息感觉这下
子一天之内居然还尝了两次。
手心都要捏出汗楚穆也不知自己在等一个什么答案。
猫妖却在下一刻恢复了平时模样,嘴角的笑一点点勾起,却半分温度都不带。
他在手腕退出楚穆手心时候垂下了眼,耳后乱发长长刘海就掩了此刻表情。
「不……我会立刻就还清你这三十年。用不着半生。」
也读不出感情。
圣逸皓清醒过来那天清晨,越大侠几乎是扭着秧歌一路奔出来。
管也没管楚三少和土豆大眼瞪小眼的气势之战正在顶顶重要的胜负关头,从墙头一跃进来就拖着楚穆撒欢。
「皓哥哥醒过来啦!!!」
楚穆只那么一分心,手里的莲子羹就被土豆……舔了。
悲愤地看那只死肥猫欢快地霸占了整碗,趴着碗沿整个大头都伸进碗里舔得穷酣畅。三少很恶劣地想我呸,撑死你个吃
货。平复平复心情习惯地伸手揉揉郡主发心
「那怎么不去陪你皓哥哥?」
圣晓月这就在角落画圈去了
「呜呜他说想要一个人呆会儿……呜呜居然嫌我吵…… ……」
那夜七皇子睁开眼,只觉得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想坐起,浑身竟是酸楚僵硬,像是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披了件薄衣这就出了寝宫。
月在云层之上遮遮掩掩,凋零的夏花这就三三两两落了一院。他走过去看石桌上的玉石棋盘,星罗密布纵横交错只是残
局已乱。
至今,都未曾知晓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因为太压抑而造就的一个梦。
他似乎和一个陌生人,不言不语下过一整夜的棋,最后是他赢了半子。
醒来时却是在自己的床榻上,那局棋那个人什么都不是真的。甚至树影下那人容颜都未看得清晰,只知道他有一双极冷
极亮的眼。
后来听从父皇安排,娶了妻成了家,也渐渐不去想那个梦。
直至有天他注意到一个站在角落的门客
「喂你——」
他便转过身,一只眼上有道长长的伤痕
「殿下?」
「你……的名字?」
那人浅浅笑了一下,抬手
「蒙征。」
圣逸皓张了张嘴,最后说
「……恩,没事。」
那种
「你是不是他」
的蠢话,又怎么问得出口。
冥界因果薄上白底黑字,记得分明——圣逸皓这一世的偿还,便是
「错过」
错身而过。
第三十三章
前夜又下了整晚的雨,天就彻底凉下来。
算算日子这立秋都快了。大多过了会试的学子不是闭门苦学就是拜访朝中元老家国天下一番再寒碜恭维一番。
八月十五,站在金殿之上,承蒙圣恩亲见龙颜。从此就是飞黄腾达,人生得意。
被认为人生将会最得意的楚穆楚三少,这会儿却百无聊赖趴在自己窗台上,看屋顶青瓦夹缝中一丛翠绿翠绿的草正被雨
珠折得弯弯。
那边楚二小姐还在跟小丫头玲玲抱怨了这就入秋,那件刚做的绫罗纱裙还未来得及穿。大嗓门的王婆拍着胸口跟邻里说
着南边城口李家才娶了亲,前夜就死了五口人。喜事刚过就要办丧事,造孽哟,吓死个人哟。楚老爷打点着生意这几天
也不知去了哪里,偶尔见着眉头皱得死紧连楚穆晚归都没功夫再管。
日子平静得……有些无趣。
伸了个懒腰楚穆坐起身,目光落在书台一角。暗红暗红的一方烛,凑近了还有种说不出的异香。
南柯烛。
有只梦貘曾把这个放在他手心,语调冷冷说了它能教你看到想窥探的梦境。
想他楚穆出生富家,又自持才华,也曾纨绔风流也曾纸醉金迷。二十几年都过于顺当。想要的东西向来手到擒来,让他
费心留意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
谁家小姐含情脉脉紫金小娇珠玉轻帘后半遮半掩的一眼,谁家有女初长成见着了他便赶紧垂了头耳朵都红得透亮,又是
谁说青楼女子薄情无义然欢场卖笑苦楚谁知也只有那个儒雅的公子从来不曾轻看过,便失了一颗芳心日日守夜夜念只盼
君一顾。
当年郡主要嫁状元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楚三少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却不知多少女子落了伤心泪,青丝断胭脂碎。
圣千墨拿折扇点了楚穆额头,亦是似笑非笑多情亦是无情,这样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三少?
怕是的确不懂。
他想窥探的梦境想知晓的过往想要完完全全了解的人……只有一个。
那时他大惊失色,然后大彻大悟,最后抚掌大笑——或许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终归是有些无趣。他想所以才想和你继
续玩下去。
我这便要看一看,很久很久前的天雷你为谁而受,擅入者死的冥界又是为谁而闯。
那又是什么,是什么让我冷心冷性的猫妖大人流连人间,两百年。
楚穆刷地收了折扇,冷冷笑起来。站起身关了檀木窗,关了窗外一院的喧嚣。
屋顶上青瓦间那丛翠绿翠绿的野草终于被旁边那只大眼睛的小怪给折断,叶片上的水珠这就骨碌碌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砸在窗棱上摔得粉身碎骨。
拿油灯点了红烛,青烟这就一点点升起。袅袅。一室的物什,连着那双盈盈泛光的眸子全都模糊起来。
他便闭了眼。
再睁开,就是另个世界。
原本并不很繁华的小镇,却因为正赶上庆典灯会,到处张灯结彩,连这样边远小城漆黑的夜也被映得亮堂。
他站在一座石桥上,旁边人群熙熙攘攘。
农家姑娘扮不出什么娇羞姿态绫罗金玉一身布裙却也鲜艳,头顶上一朵红梅娇俏回头大声招呼着同伴看那个大红灯笼可
好看?还梳着双垂髻小孩盼啊盼啊一年也就这么一回闹腾,这会儿怎么静得住,任心焦的母亲在身后唤了撒欢地满场子
跑。又是哪家新婚的小夫妻,牵了手看会儿灯又看会儿身旁人偶尔低声几句情话,羞红了脸这就人比花娇。
楚穆安静站在欢乐的人群间,目光却紧紧锁在十步之前。有人墨发白衣立于青石桥边,就是一副静止的画面,移不开眼
。
「喂」
却有人不知好歹,斜着凑过身子声音中满满笑意
「想不到山脚小村也会有这番热闹吧?你看你看,还是出来走走比较好?热闹热闹才有过年的气氛不是。」
深蓝色长衫,长发亦是束得随意。即使隔了些距离面容看不甚清,那个人,楚穆确实认得的。
纪青玄。
果然是他,果然是。三少不知自己何等心情,猫妖宝贝的那方镇纸,昏迷前呢喃的人名,窥心幻阵中唯一能迷惑他的影
子……都是他。
猫妖看了桥下半晌,轻哼一声算是作答。侧过身的时候,楚穆分明看到波澜不起的碧色眸子却已化了几分暖。
心下,莫名就生起几分痛。
他们在前面走走停停,楚少也默不作声跟了一路。
那时正圣氏皇族内乱,首都安阳兵荒马乱。而这样避世的山下小村年还是照过,灯会还是照开。花灯迷离了眼,欢笑冲
破了天,朱扇半遮了笑颜,暗香盈满鼻尖。
夜色中他看得分明,他们状似不经意扣住的双手,冷冷容颜上终于融化了的柔。
远处几声更漏,便有绚丽的烟火冲上楼,一起迎接新年的人们便抬起头,看烟花大朵大朵盛开在头顶彩光一片片映入眸
。年华又。
纪青玄就在这时展开君璃手掌,含着笑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了八个字。
莫失莫忘,地老天荒。
楚穆浑身一颤,却看猫妖已经收拢掌心,纪青玄便拿手覆了他手背,认真问了,可好?
猫妖再抬头时候眼里一抹厉色,冷了眉目问,你可当真。
当真。
绝不反悔?
不反悔。
好……
他便忽然笑起来,像是整个寒冬都暖了。
……那我便认了这个莫失莫忘,地老天荒。
冥界少主曾说过,他就是个蠢,就是个猪。
圣氏的小王爷也曾说过,他和你不是一类人,死心眼,一根筋,不撞个头破血流绝不回头。
安阳第一大才子楚三少而今终于明白,自己晚了纪青玄的……又何止两百年。
软青帐被人放了下来,烛火的影子一跳一跳晃在窗纸上。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若不如此白梅也不会这样香。楚穆仰着脸站在木屋前,看到细小的雪花又开始下下来,在纯色
夜缎上纷纷扬扬。有一片就这样直直落入他睁大的眼中,很有些凉。
透过窗隙小缝,是谁捧了谁的脸,是谁印上谁的唇,是谁修长手指挑开束腰缎子一寸寸,又是谁长发铺了满肩微微难耐
扬起脸。
指甲便嵌入掌心,楚穆说够了醒来吧。
南柯烛还剩最后半寸,他伸手直接覆盖住那略略泛青的火焰,灼烧的痛楚几乎从手心一直蔓延到胸口。
不要再看下去了,醒来吧。
第三十四章
猫妖抱了一摞卷轴进门,就看到有人站在桌案前。
整理书目一天,累得骨头都要散架,猫妖看到他似乎有些讶异,那句惯有的
「三少莫不是又寂寞了夜游好玩吗」
的调侃也未说出口。
在桌台上放下大捆竹简,他轻叹口气,说楚穆你又跑来干嘛。
楚穆这便回转身,月光冷冷撒了半边衣袖容颜藏在暗色中一片模糊。
「黎村的豹子精说过——」
他缓缓开口,
「以前的你法力高强,山主都敬畏几分?」
向前迈了一步,
「怎么现在连富贵都能禁制你?」
猫妖一顿,关乎面子问题直觉张嘴反驳
「小秃驴他本来就——」
「他还问过,」
楚穆打断他,又向前跨了一步
「你这两百年是如何在过?」
逼近
「在等什么?」
气息那么靠近
「又是在找什么?」
君璃双手向后撑在桌案上,抬头时候鼻尖擦过他垂落散发,那种香气是……
楚穆却已经完全压迫过来,直直望进他微讶的眼。
「你的纪青玄,现在又在哪里?」
猫妖身形猛然一颤,双瞳骤缩眼里已是一片冰寒
「南柯烛……你怎会有?!」
楚穆勾起一边嘴角笑
「不仅有,我还用了。」
「……」
「最后一个问题。」
他猛力扣住猫妖腕骨,趁他吃痛分神的刹那一个使力把人按在桌案上,才整理好的竹简这就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散落一
地。
楚穆俯下身看他,猫妖却敛了所有惊诧神情,连方才的一丝丝狠意都被淹没,只留下一片漠然。
楚穆说
「莫失莫忘,地老天荒……哈……」
觉察到身下猫妖一个激灵,他笑得更加开心,一点点凑近
「假的吧?」
假的吧?
有那么那么漫长的沉默,楚穆看着躺在桌上闭着双眼什么反应都没有的猫妖,有那么那么一刻的无奈和疼痛。
刚想直起身他却猛然睁开眼,深碧色的猫眼极深极深,比初次见面更加解读不能。
微微干裂的唇缓缓开合,却是让人有些绝望的字眼他轻笑,说,与你何干?
「师傅~~~师傅呀~~~~」
小秃驴哐当一脚踹开了门,
「那么大动静这是有小偷吗有强盗吗还是妖魔鬼——」
然后看着维持着……姿势的两人,原本的兴奋脸立马开始扭曲
「师……师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没看到楚少对你怎么样!你俩果然完全没有问题!还有你原来是下面那个我一点都不
吃惊绝对没有!!」
猫妖脸都要气绿,手一抬就封了他的声音。
「闭嘴。」
小秃驴极其委屈,眨巴眨巴大眼看君璃。猫妖用手指点在额心
「算了,你们……都出去罢。」
富贵巴不得早些离开,师傅火起来可是要人命的。转身往外跑时候却见楚少还立在原地,急得不断给他做口型
「吃。了。就。赶。紧。跑。啊——」
楚少却一步都没动。
秃驴斗争一番决定还是拉他逃命,刚鼓起勇气往那边走了一步就看到他抬起头。
楚穆说,好。很好。
最后回头看了一动不动的背影一眼,他一步迈出史书院的小屋。
的确是与我无关。
富贵就再没敢往前走一步,直到楚穆从他身边擦过带起的冰冷空气忽然灌进领口,才猛地打了个寒战。
「师傅,」
好久,才觉得缓过气来
「你们……」
猫妖长发垂落站在窗口,夜色中素白的影子分外单薄,却也只是抬头笑了一下
「乖徒儿,这些书目明早之前重新理好。」
……呜呜师傅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看着小秃驴垂头丧气抱着大捆书卷走出去,猫妖叫住他
「城南这次又死了一家人是吧。才娶了妻,嫁妆里正好有那家古玩店的画。」
「恩,果然是那幅画……那,师傅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不……」
猫妖垂了眼睑
「这次,我一人就行。」
那之后,楚穆就再未出现在史书院。
小王爷一脸皮笑肉不笑跑去跟楚少哭,哎哎,最近都没见到君璃呐,人生何等寂寥,奴家心焚如火烤~~末了还要凑上来
,喂你说这连史书院都逮不到他人了这又是跟谁私奔了这是?
三少慢悠悠把茶盏磕在案几上,抬眼事不关己地笑,与我何干?
圣千墨这就被花生呛了喉管,咳了几声才给吞下去,最后憋得通红的脸抬起来,说,我靠。
转眼就是八月十五。
那天倒是个好天,难得太阳露了个完整脸,晒得人都是懒懒。安阳的桂花开得又繁又好,整个城镇都是淡淡香气,打城
门口老远都闻得到。
一众未来的国家栋梁守在金殿口,个个都是锦衣玉衫自信满满,小声相互客气恭维着,张兄久仰久仰,哪里哪里王兄才
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谁不知道呢。
楚穆站在人群角落,低头把玩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直到有位公公站在殿口尖细了嗓音,请入殿——便抬起头,波澜
不惊,抬腿入了金殿。
龙座上老皇帝微微眯了眼,看地下鱼贯而入的贡生,都是些经过选拔出类拔萃的人才。诸多进学之士风华正茂正待出将
入相一展抱负,便想了圣氏繁荣几百年而今还将继续在这块土地上长盛不衰。
微微带起点笑
「尔诸文士当既承朕命,悉乃心力,立身扬名,在斯始举。」
底下便呼了万岁,老皇帝身体微前倾问了第一题。
金殿之上第一行中央的会元楚穆,收敛心神思量一番正欲作答,都迈出了那一步却生生顿了脚。
一只青色的鸟从殿门口急急飞进来,直往楚穆那方向冲。
「……」
所有人都因为这忽然的卡壳扭转头去,当事人却依然一脸白痴的惊诧。
老皇帝不悦地皱了眉。
李公公重重咳嗽一声
「楚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