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奎没回答他。
纵使小奎不回答,他也知道答案。
因为心灵是相通的。
钟奎闭上眼睛,沉痛地流着眼泪。
借由相同的心灵,钟奎看到当时昏迷之后,小奎所见的影象。
当时他着了巫师的道,身中噬魔的银刃,小奎眼见自己倒下。小奎周遭的乌鸦飞来突击巫师,啄瞎巫师的双眼,啄烂他
的鼻梁。
小奎抱着自己,拔出他身上那把银刃。刀一出,从他胸口涌出更多黑血。小奎摸上胸膛,伤口快速愈合。等到痊愈,才
放下他,站起身。手里拿着那把银刃,向巫师逼进。
巫师痛苦大叫着,胡乱挥手欲赶走袭击的乌鸦。
伴随着巫师惨叫声,小奎愤怒地说着:「你万不该动他。」
巫师只大叫,根本没听见小奎说的话。
「他虽是我的半身,但只是人类。真正的妖魔是我,你万不该杀他。」小奎怒说,乌鸦飞走,好让他能一把抓住巫师。
巫师奋力挣扎,手抓到小奎的脸,但小奎眼都不眨,瞪着巫师。
「不要!天神啊!」巫师说着族里的方言,向天求助。
小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巫师胸膛刺下两刀。第一刀拔出,血喷到他身上,巫师挣扎的手沾上血迹,也弄脏小
奎的脸。第二刀刺入,一松手,巫师倒下。
钟奎猛地回过神,大口喘气。小奎拍拍他的背,帮他缓口气。
钟奎想起一些街坊传说。
听闻骁勇善战的奎将军其兄非人也,将军神志受困于其人之手,与之言听计从。
似乎是说,身为奎将军兄长的自己并非人类,他能控制小奎的行动,让小奎对自己言听计从。这传闻,或许是旁人看他
们相处模式,胡乱推敲出来的结果。
生硬冷漠的小奎和跋扈刁钻的自己,确实像被操控者与主操控者,更何况小奎对自己百般纵容。妖魔妖魔,和小奎相比
,自己反倒像是操控人的妖魔。
兴许是传到北方巫师耳里,误以为自己才是妖魔,真以为自己能掌控小奎。
所以他才没死。若巫师是对小奎下手,或许他们这次真的能死。
可惜,巫师错了,同时也丧失自己的性命。
「小钟,觉得没死成,很遗憾吗?」小奎感应到他的想法,询问他。又说:「但我很庆幸,尤其知道小钟心里有我。」
心里当然有他,憎恶也是他、牵挂也是他。因为身边就只剩下他了。
「能走吗?」小奎牵起他的手,准备离开。
钟奎起身,虽步履蹒跚,但仍能走动。任凭小奎带领他,离开石洞。
石洞处于他们营帐之上,低头望去,尽是满目疮痍,黑铁箭矢遍地,他方士兵中箭倒下为数众多。钟奎双脚无力,跌坐
地上。
原本还唱着凯旋之歌的士兵们,如今都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可有人生还?」颤抖着声音,询问小奎。
「除你我以外,全军覆没。」小奎回答。
全军覆没。钟奎一手被小奎牵着,一手紧握地上泥土。
小奎一直站着,等他缓过情绪,重新站起。
他是不会因此而安慰小钟,毕竟自己杀的人,比眼前所见还要更多。他不会安慰小钟,他只能等他适应。适应也好、麻
木也好,这样才能待在他身边,长长久久。
「小钟想回京,还是开始新生活?」小奎询问。将军府的日子差不多腻了。虽可让他理所当然杀人,但这么多年来他最
想杀的,可是那对他颐指气使又恐惧万分的小皇帝。不论回京或换个新生活,他第一攻击目标,将会是圣上的项上人头
。
「你已做好决定,又何必问我?」钟奎无奈。
「若小钟有其他想法,我愿意为你忍耐。」小奎说得好听。
「要你忍耐,你又会杀更多的人。」钟奎瞪他。
「这是必然。」小奎承认。他可以忍着不杀小皇帝,但得用更多的人命来发泄他嗜血的魔性。询问:「只要你一句话。
」
是杀一人,还是杀更多人。
因为小奎的关系,他得背负多少条人命。钟奎神情恍惚,压力过甚,昏了过去。
究竟还得继续背负到什么时候?
他和小奎一定会有报应。
杀一个人。
寒风四起,钟奎位于皇宫大殿之上,这里本应该有卫兵,但殿上仅剩三人——他、小奎与皇上。
那是小奎弄出来的结界。四周景象黑蒙蒙不甚清楚。
如他所说,真来刺杀皇上。
他对小奎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明明心灵相通,但他甚至不知道小奎何时学会使用结界这种法术。他就这么眼看着小奎
越来越不像人类。但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兴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不——不要杀我,」皇帝惊恐,向他求饶。不断后退,他身后已是庞大龙椅,无路可退。大呼:「快来人!」但声音
是传不出去的,外头的人也看不见他们。
这才醒悟,原来他册封的大将军并不是人类。全应了坊间传说。
皇帝奋力挣扎,小奎并无提防,间隙钻出。拔出殿上摆饰刀剑,往钟奎方向刺去。
和巫师一样,误以为是钟奎操控小奎,是真正的妖魔。
钟奎不躲不闪,对即来的攻击不恐惧,反倒同情。连皇上都误解他们的关系。
剑尖与钟奎仅一分之差,皇帝猛然停住,身后被小奎整个抓起,哀号惨叫。小奎手法残忍,活活脱下皇帝的皮,血溅四
方。钟奎闭上眼睛,不敢看眼前景象。
小奎仰天大笑,笑声在结界内回荡,巨大而疯狂。
他们两人,一定会有报应。
第三章
河床干涸、寸草不生、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这是近百年来,最严重一次的旱灾。
钟奎以纱巾盖头,抵御风沙,与另一城庄的流民同行。
他本不该与之同行。他原本只是在两人休憩的空地附近游荡,小奎不知为何在四周张开结界,将他屏除在外。外头的乌
鸦试图闯入结界,屡屡失败。连小奎的使者都闯关不了,更何况是自己。所以他在结界之外,等小奎撤下结界。
不巧,遇上前往另一村庄的流民。饥民看到乌鸦兴奋地扑上,在钟奎面前挤成一团。钟奎抵不住群众前行的流动,只得
随波逐流,跟着前行。
接着便与众人,来到另一个城镇大门口。
由于流民之可怕,乌鸦不敢接近他,因此现下他身边并无监视的乌鸦。等小奎撤下结界之后,发现自己失踪不知作何感
想。钟奎十分担忧。
但眼下还有更令他担忧的事。
流民们对守卫城墙的士兵大喊开门,但对方置若罔闻,不愿为流民开门。流民们在城墙外暴动,拍打城墙,欲逼士兵开
门。
「我们这儿没能安顿你们的地方。」终于一士兵对流民大喊。劝众人离去。
流民千里迢迢来此,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去。埋怨咒骂一声高过一声,愤慨激昂。
有人撑不住疲惫的身体,靠着城墙坐下,缓缓闭上眼睛。或许这一闭,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黄沙飞舞,天就要黑了。饥饿许久、体虚的流民,不知能不能度过这寒冷的夜晚。
钟奎抬头一望,城墙上的士兵退去,流民们不肯善罢甘休,在城墙外鼓动。非要弄垮城墙不可。其势之强,天地震动。
这么放任流民不管,或许城墙真会弄垮也说不定。
退下的士兵们又回来,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钟奎眯眼望去,未看清楚不断后退,直到看清物品,放声对流民警告:
「各位快逃啊!」
来不及逃离城墙边的流民、靠在城墙旁休憩的流民,被士兵丢下的钝器砸伤,头破血流。有人甚至连哀号声都没有就死
了。
钟奎身旁不断有人逃窜,尖叫声四起,太多人逃跑,掀起一阵风沙。待到流民通通退开城墙,士兵才停止砸下钝器。
同为人类,患难之中,也会选择相残。
突然听到小奎嘲笑的声音,钟奎抬头在茫茫人海之中搜寻。未见小奎身影,乌鸦先至,在空中盘旋,似乎要带领钟奎。
钟奎迈开一步,突然被身旁的流民推开,仓皇几步跌坐在地。
流民盯着乌鸦,推挤他人,争先恐后地说:「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流民越过钟奎身上,瞬间乱成一团,踩过钟奎身体的不少,最后钟奎爬出流民范围。停下,面前竟是乌鸦,乌鸦身后站
了个人。钟奎一愣,抬头,就看到小奎。
「小钟来,我带你离开。」小奎弯腰,向他伸出手,钟奎不疑有他地将手交给小奎。小奎牵起钟奎好让他起身。在两人
碰触的瞬间,外界围起结界,与乌鸦一起平安地离开流民。
一路上,小奎轻声低语:「你看,那些人多可怕。只有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虽是妖魔,但确实是他最安全的地方,他的归属。钟奎跟着小奎的脚步,亦步亦趋,原本悬着的心,此时安定了下来。
外头已不适合居住,两人选择山上石洞生活,日复一日。
钟奎虽为人类,但已不需饮食,他与小奎于石洞的生活,可只比死尸有趣一点。
大部分时间,小奎窝在石洞里,张开结界不让任何人靠近。连钟奎也不例外。
比起之前,小奎张开结界的时间变长了。待在结界之外的钟奎,也不知道小奎究竟在做些什么。不过每次小奎张开结界
,他就特别有精神。
虽然有精神,但没人陪他玩。只好找乌鸦麻烦。
乌鸦不太想理他,将他引到洞外,又飞回洞内避难。
一出洞外,钟奎没意思地啧了声,不理乌鸦。一转身,看见远处浓烟密布,不知发生什么事。那方向似乎就在之前不收
流民的城镇。
「小奎,我去城镇那里看一下。马上回来。」钟奎对洞内大喊。不确定小奎是否听得见,不过乌鸦倒是很认命地飞来监
视他。
浓烟久久不去,钟奎再度来到城墙外。城门大开,不再有人看守,钟奎走入城镇,寻找浓烟来源。只身进入城镇,走了
好一会,不见任何活人,城里宛如死城。
乌鸦呀叫一声,飞到屋脊上,高空观望。
绕了好久,钟奎终于找到浓烟之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一叠一叠等待焚烧的尸体,如山堆积。一旁负责焚烧尸体的人,脸色沉重,将尸体一一丢入火堆。
钟奎走向那人,询问:「怎么会有这么多死尸?」
那人面无表情瞄了钟奎一眼,动作未停继续。
钟奎又问:「这城镇怎么回事?人都去哪了?」
「大伙关在家,饿死了发臭的,就在这儿。」那人终于回答,声音虚弱,神色苍白。
「为什么不去别的城镇——」钟奎停顿,又不语。因为知道,就算去其他城镇,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前些日子,」那人突然说话:「还能将孩子交换来吃了。能吃的都吃了,现下大家都不敢出门,就怕人吃人、被人吃
。」
钟奎想象那画面,一阵恶心,干呕一阵。
那人多看了钟奎一眼,又说:「若你能吐出个什么来,我想村民肯定愿意趴在地上,吃你吐出来的食物。」把最后一批
尸体放入火堆。
火烧炎热,仿佛隔着透明薄纱。钟奎出神盯了好一会。
「这饥荒的日子,还得过多久?」钟奎低语。望向天际,询问老天。
乌鸦呀叫声响起,钟奎回头,看见乌鸦飞起,村人对乌鸦掷石头,欲打下乌鸦吃大餐。和那些被拒绝的流民一样,大家
都饿翻了。
焚烧尸体的人,对乌鸦带来的骚动完全无动于衷,一个接一个的尸体丢入火堆。
钟奎询问他:「你不去看看,说不定能分一杯羹。」
那人哼笑:「不了。」丢下最后一具尸体。又听他说:「我妻子、我弟弟、我老母亲、我儿子都在里面等我了。」语毕
,纵身一跳,跳入火堆。
钟奎眼睁睁看他跳入火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那人被火烧得惨叫,却没有跳出火堆的动作。
钟奎就这么看着他活生生被烧死,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天呀,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捂住双眼,不敢再看,呜呜哭泣。
直到大火燃烧殆尽,钟奎望着灰烬黑炭发愣。前一刻还在交谈的人,却已化成灰、归于土,不复存在。消沉许久。
乌鸦哀叫,呼唤同伴,开始聚集更多乌鸦,以及更多的村民。
天突然暗了下来,不是正常的天黑,而是忽然乌云密布一般。钟奎抬起头,黑雾笼罩天际。他看过这黑雾,是小奎的法
术。小奎力量又更加壮大了。
漫步来到他面前,小奎神情清爽,似乎得到什么解放似的,模样有些魔魅、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小钟,我来接你回去。」小奎对他说,微微笑着,伸出他的手。
不知为何,小钟突然觉得小奎可怕,迟迟不敢伸出手,与之交握。他迟疑了,对他说:「你怎么——」
「我怎么了?」小奎偏头不解。眼中只看着他,只有他一人。
似乎又恢复原来的小奎,钟奎愣了一会,才把手交给他。
「我们回去。」小奎说着。
钟奎被拉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小奎不对劲的地方,小奎的脚与黑雾同体,小奎的脚——甚至不能称之为脚,只是
一团黑雾。
「小奎!你的脚!」钟奎惊呼,直接指着黑雾。
小奎勉强一笑:「我知道。我现在还控制不住这股力量。」抿嘴,极力恢复脚的原形,但只能勉强维持一个形状。
「这些日子你张开结界,就是因为这个?」钟奎询问,震撼地看着小奎。
「是啊,」小奎张手,黑雾就靠了过来,「我想控制,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钟奎心想,难怪小奎一张结界,他就觉得特别有精神。兴许是小奎的力量,传到他这儿来。对黑雾产生好奇,伸手欲碰
触黑雾。小奎紧握两人相牵的手,身体挡开钟奎欲伸过来的手,不让他触碰黑雾。
「别碰。」小奎警告:「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碰它。」怕钟奎出事,而制止他。
钟奎瞪他一眼,冷声说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世上没有你能碰,我不能碰的东西。」推开小奎,硬是碰触黑雾
。
黑雾像是有生命般,攀爬上他的身体,钟奎虽有些害怕,但保持镇定。那黑雾果然不会伤他,只是攀附上他身体而已。
钟奎不怕,但小奎却看得胆颤心惊,黑雾就要覆盖上他整个身体。小奎猛地抽手退开,离钟奎好远,直到钟奎身上黑雾
散去。
「小奎?」钟奎充满疑惑,向他靠近。
「不要过来!」小奎叱喝。又退了好几步。对他说:「我还不能控制这力量,黑雾会吃了你。」那些原本被引到钟奎身
上的黑雾,全爬上小奎左半身。
钟奎一愣,又说:「小奎,黑雾没要吃我,我还好好的。」
「不、不,你不懂,你差点就被吃了。」小奎惊慌失措,反驳他:「不可以,你不能再接近我。」又退一步。突然转身
,带着黑雾离去。
这还是第一次小奎主动离开自己。钟奎杵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黑雾消散。
乌鸦群呀叫,似乎也很意外。
钟奎往黑雾消散方向走,发现村民一一趴倒在地,赶紧上前探看,所幸人还活着,只是昏过去。原本出来攻击乌鸦的村
民,通通倒下。他抬头对乌鸦们说:「算你们幸运捡回一条鸟命。」
乌鸦们像是不赞同似地在他头上盘旋,随即大批飞去。只留下原本负责监视钟奎的乌鸦,远远观望他。
钟奎不多看乌鸦一眼,自顾自离开城镇,往石洞地方走去。虽不确定小奎是否会回石洞,但他会在石洞等他。他有好多
疑问,得好好问问他。
他在石洞待了一个冬季,小奎都没有回来。而老天还是没有下雨。
一直到五月梅雨季节,老天总算降下雨滴。钟奎站在洞外,双手捧雨,开心地笑着。兴奋得跑到城镇上,欲跟镇上的人
们分享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