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只道:“那要看你想做的是什么事。”
韩若壁笑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要‘长春子’。”
黄芩寻想了一下,微微皱眉道:“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管你跑来这里,是冲着‘长春子’,还是冲着那趟货,我都要提醒你:‘威武行’里有两个打手不寻常,极可能是那商人自带的护卫。马贼劫道时,他二人虽然未曾出手,可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想是十分厉害的角色。你若真觊觎姓冯的手上的货,对这二人,还需自求多福,多加几分小心。”
韩若壁展眉舒眼,得意地连笑了几声,道:“黄捕头此番话,莫不是关心我?”
黄芩本想再告诫几句,可经他这么一说,便面色一寒,忍住不再说了。
韩若壁又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反正各人自有各人的道行,至于是谁该自求多福,全看本事高低了。”
黄芩见马儿歇得差不多了,就打算纵马长奔,却被韩若壁一个大侧身,劈手夺过了缰绳。随着他一声长吁,同时被拉住缰绳的两匹健马立蹄原地,不再前行。
韩若壁道:“别急着走,我有话说。”
黄芩不知他是何故,目带讶然地望向他。
韩若壁眸子转动,眼中泛射出一片寒冷的光芒,道:“我告诉过你,此行的目的是‘长春子’。”
黄芩淡淡道:“虽不能确定真假,但你确是说过。”
韩若壁冷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黄芩似信非信,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韩若壁沉声道:“你来关外,却是为的什么案子?”
黄芩直接道:“早说了,与你无关。”
韩若壁面沉似水道:“我给了你实话,你也应给我实话。”
黄芩脸色稍沉道:“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意思是,我的实话不是白说的,一定要有回报。”
黄芩道:“莫忘了,昨夜随你前去探货,虽然力有不逮,未能探个分明,可已是你要的回报。”
韩若壁连连冷笑,笑声中微有不屑,也微有苦涩。
他道:“黄芩,我不说破,你就当我是傻的吗?”
黄芩怔了怔。
韩若壁继续道:“昨夜,你听我说到,‘威武行’这趟货的车轴印深入冻土,绝非布、绢一类,定是装载了极重的东西时,就来了兴趣。虽然表面上,你刻意隐瞒了情绪变化,看起来毫不在意,但是,我知道以你的为人,若非为着自己的目的,是绝不会迁就旁人行事的,更何况要帮我做此种偷偷摸摸之事。可见,分明是我说的话,令你联想到了要查的案子。所以,你应我之邀去探货是假,自己想去探货才是真。至于你提出的交换条件,只不过想顺便要挟我,说出此行目的罢了。”
见他已然看透,黄芩也不抵赖,微皱眉头道:“你既然知道,当时为何不说破?”
韩若壁振振有词道:“因为我以为你心里把我当作知已,用不了多久就会亲口告诉我。”
他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昨夜二人相谈时,根本就不曾看穿黄芩的心思,如何在当时说破?当然,心下已暗存微疑倒是真的。而刚才,就在二人回程的途中,闲来无事的韩若壁只管在马背上东想西想,脑中突然灵光闪现,居然就把那点微疑想明白了,这才有了现在质问黄芩的一幕。
黄芩心头一颤,摇了摇头道:“也好,这下你总该明白,我从没把你当作知己。”
韩若壁将手一摊,无所谓道:“没关系,我相信,那只是迟早的事。”
黄芩见他居然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竟不知说什么打击他才好。
韩若壁干脆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黄芩摇头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我不能说。”
韩若壁知道,他要是铁了心不说,还真难诱他开口。只是,昨夜自己被他白白骗出了七分实话,此次若不教他的案子也露个底,岂非太不公平了?
北斗会的‘天魁’怎是甘心吃亏的角色?
韩若壁想了想道:“你要查的案子一定与贩卖武器有关。”
黄芩迟疑了一瞬,微惊道:“你如何得知?”
韩若壁拍手笑道:“那便是了。”
原来,没得到黄芩的答复前,他并不能确定,可他还是用了‘一定’这个词,专门拿来试探黄芩。没想到一试便中,令他好不开心。
黄芩瞧了他的反应,心下一阵懊恼,知道他不过是蒙中的,自己上当了。
韩若壁见状,笑道:“你别恼,我这么说并非全是瞎猜,而是有一定根据的。”
黄芩道:“什么根据?”
韩若壁道:“根据你对这趟货发生兴趣的原因。”
黄芩将信将疑道:“说来听听。”
韩若壁道:“让跑来关外查案的黄捕头感兴趣的,只能是要查的案子。原先你并无意于这趟货,可一听说这趟货是从京城运来的买卖,又得知装的都是极重的东西后,才来了兴趣。那么,你的案子势必与拿来买卖的、极重的货物有关。”
黄芩听他分析得在理,点了点头。
韩若壁接着道:“一般生意人带的货,能有那么重的,不是‘红货’,就该是各类铁器……”
黄芩立即打断他道:“胡说!向关外倒卖铜、铁、兵器一类的,朝廷抓到就是杀头,一般生意人有几个敢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韩若壁哈哈大笑道:“黄捕头,你们官府中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们消息灵通的小老百姓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见黄芩的表情象是真不知道,他道:“难怪有人说,我朝素来瞒上不瞒下,瞒里不瞒外,今日看来倒有几分可信了。”
黄芩问道:“瞒的什么?”
韩若壁笑道:“你既然不了解这些,想必是第一次出关了。”
黄芩坦率地点头道:“正是第一次。”
韩若壁道:“那就怪不得了。这样吧,我好心说与你听听。”
他清了清嗓子,道:“虽说外卖铜、铁、兵器等是杀头的大罪,可与其高风险相当的,还有高利润。另外,朝廷的关口对商人们的货物进出,查验的也不是很严。有了利益诱惑,加上明摆着的漏洞,这关内、关外跑生意的,十个里面倒有三个,都要私挟这类东西出去倒卖。”
黄芩听言,沉思了半晌道:“竟有这么多?能卖到哪儿去?”
韩若壁道:“当然是卖给胡人。关外的胡人注重武力,自然喜欢刀剑枪棒什么的。若非这些天风雪阻路,过来的商队太少,你也不会只瞧见‘威武行’那一队人。”
黄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了一阵子下来,韩若壁但觉说的渴了,伸手笑道:“拿你的水来喝。”
瞧他马背左侧挂了个装的鼓鼓的水袋,黄芩道:“怎不喝你自己的?”
韩若壁回身,拾起马背右侧挂着的瘪瘪的空水袋,摇了摇,无奈道:“水已被我喝完了,另一袋备的是酒,解不得渴。”
黄芩只得解下自己的水袋,掷将过去。
韩若壁接过,一口气喝了个满足,之后懒得塞上塞子,一边就这么敞着口,递回给黄芩,一边道:“其实一般的武器什么的,还不是最好卖的。”
从客栈出来后,黄芩就不曾喝过水,到这时正觉有些渴了,又见接过的水袋开着口,毫不在意地直接喝了几口,同时问道:“哦?那最好卖的是什么?”
韩若壁一脸微笑地注意到黄芩的双唇,正压在自己嘴唇压过的水袋口上,心中窃笑道:真该故意留些口水在上面,等他喝过,也好问他介意不介意,揶揄戏弄一番。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未免流于无聊,他忙拉回思绪,嘴上答道:“最好卖的自然是军器喽,象什么绣春刀、龙纹腰刀、弓、弩等等。那些个商人几乎都喜欢找来这类东西,夹带在自己的货物里,运出关外,到专门的黑市上去卖。”
黄芩边收了水袋,边摇头道:“不可能。若真象你所说,十个里面倒有三个商人要做军器的买卖,大明的军库不早被掏空了,哪还有的剩余供给边关疆场上的将士。”
韩若壁摆手嘲笑黄芩,道:“切,真正的军器哪有人能搞到手?就算有本事搞到,恐怕也是军库里荒废不用,恨不能拿出去丢掉的老掉牙、无用货,那样陈旧不堪的卖相,又如何能卖得好价钱?”
听到了自己不了解的信息,黄芩立即来了兴致,追问道:“既然这样,市面上的军器都是哪儿来的?”
韩若壁答道:“当然是人做的。知道军器好卖,越来越多的民间铸造作坊,便私下里仿制起军器来。民间做出的军器,在用途方面,虽不及真的军器的十分之一,但外表总能有七八分相似,拿来唬唬胡人,绰绰有余了。目前,坊间此种造假风气委实盛行得很。”
黄芩陷入了沉思。
见了他的表情,韩若壁心下已明白了一二。
他“喂”了声,道:“你要查的,莫非就是此类倒卖军器的案子?”
黄芩眼见已瞒不了他,索性直言不讳道:“算是吧。”
韩若壁面露同情之色,道:“摊上这种事,挺可怜的。”
黄芩茫然不解道:“哪个要你可怜?”
韩若壁假叹一声,道:“我先是可怜你。因为,这市面上的仿制军器一批一批又一批,卖家人数多如牛毛,你只得一个人、一双手,怕是累到死也抓不完。然后,我再可怜那些要被你抓起来的商人。因为,他们不过做了点倒卖假货的热门生意,就要落到被抓回去杀头的地步,实在可怜啊。”
他瞥了眼黄芩,道:“那些商人罪不至死,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黄芩硬声道:“我要抓的人,犯的却不是你说的这种小罪。他倒卖的不但是真正的精良军器,而且买家更是大明的强敌。”
韩若壁疑道:“怎么讲?”
黄芩道:“北疆虽无大的战事,但与瓦刺的小规模冲突不断。前些日子,从战场传来急报,说发现一部分射杀我大明将士的箭矢上,用的居然是大明的箭簇。”
箭簇,也就是箭头,连接在箭杆最前端,由精铁制成,是箭矢极其重要的部分,也是杀伤力大小的首要因素。其形状可为三翼形、双翼形、三棱形、四棱形、双翼双尾形、三翼三尾形等等。
韩若壁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剔眉道:“双方互战,必然箭来矢往,营中留有敌方箭矢,说起来太平常了,如遇俘虏到人员及辎重,斩获军器的数量就更为可观。我朝的箭簇本来就强于胡人很多,他们若是得了我们的箭矢,卸下箭簇,改造至他们的箭杆上,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并非有什么稀罕。我不信,难道大明军中就没有瓦刺的军器?这种事情还要立案特查,未免有点小题大作了吧。”
黄芩道:“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此前,他们的买卖恐怕已发生了很多次,却由于你所说的这些情况,未能引起边关重视,不曾上报朝廷。”
韩若壁一愣。
黄芩接着道:“可是,也因如此,倒卖军器之人越来越胆大妄为,越来越无所忌惮,此次他倒卖的箭簇,居然是弓弩院几月前刚刚改良制造出的,连大明将士都还不及配备的最新规格的箭簇。”
韩若壁听言也不免为之一震。
第八章:幸臣勾心斗角借案寻衅,捕快身份被揭扑朔迷离
他大吃一惊道:“能在第一时间,弄到如此精良的军器,决非仅是有钱能做到的。那些倒卖军器之人在朝中必有门路,且门路之深令人乍舌。”
黄芩淡定道:“也许。”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温文,却蕴含了一种毫不关心的绝决。
韩若壁问道:“但你因何知道,要来哈密追查此案?莫不是得着了确凿的消息?”未等对方应答,他自想明白了,嘻嘻一笑,得意道:“我已经知道了。你道我如何知道的?”
黄芩‘哦?’了一声,冷言冷语道:“还用得着说嘛,以你的通天本事,定是掐指一算就算出来喽。”他又戏谑道:“北斗会‘天魁’那不输于江湖术士的玄学五术,在高邮时我就领教过了。”
韩若壁装作没听出他言语里的讥讽之意,摇头晃脑,大言不惭道:“那么由此,黄捕头可对我生了钦佩之情?。”
黄芩见他故作姿态,十分不耐,转而大明大白地说道:“北边交战频繁,大明对瓦刺的互市早已关闭,方便的交易场所就剩西边的哈密一地了。是以,你能猜到原因,根本不足为奇。有什么好得意的?”
韩若壁笑眯眯道:“我发现,在嘴皮子上黄捕头总喜欢和我争个高下。以你的为人,可是向来如此争强好胜的?”
黄芩缓缓回道:“只要人不犯我,我向来是很随和的。很少有人似你这般不识好歹,总来招惹我。”
韩若壁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口中道:“我好快活。”
原来,他听了这话,已认定黄芩对待别人向来不喜逞口舌之快,可对待他却是个例外,不和对待别人一样。这种特殊的感觉,令他喜不自胜起来。
黄芩见他笑的突兀,问道:“快活什么?”
韩若壁笑道:“黄捕头愿意与我面对面地讨论这桩案子,足见不曾怀疑过我。能得你如此信任,叫我如何不快活?!”
黄芩没有应他,只在心中道:你一个盗匪头子,怎么瞧也不象能搭上官府门路的样子,如何能倒卖到真正的军器,怀疑你才是吃饱了撑的。
韩若壁转而凝重道:“倒卖真正的军器,朝中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若真如你所言,这内鬼必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想了想,他又摇头叹道:“你一个小小捕快,还指望把这样的权臣绳之以法吗?”
黄芩道:“我没想那么多。”
韩若壁道:“我总算明白京里为何放着众多名捕不用,偏要调你来查此案了。”
黄芩道:“顾着你自己吧,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韩若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迷惑问道:“老实说,你是不是以为能借着这桩案子青云直上,一步蹬天?”
黄芩轻轻一笑,道:“你猜呢?”
韩若壁叹道:“倘若未曾见识过你的手段,定会忍不住这么以为。但现下,我自是知道,你若想出人头地,早就出了,又何需等到今日。”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闻此言,黄芩表面不动,心底却还是舒服的,更何况韩若壁所言原也非虚。
话锋一转,韩若壁咄咄逼人道:“可是,这案子,办的好,不成;办的不好,也不成。这等烫手的山芋,遇上别人,就怕沾上身甩不掉,你倒为何尽心尽力跑来关外?”
黄芩目光灼灼,直视着他道:“在你看来,这只不过是个烫手的山芋吗?”
韩若壁被他看得心头‘咯噔’一下,生出几分心虚,有些无力道:“好吧,我承认这种事只要是大明子民,都会忍不住心生愤恨。我也一样。”
沉默了片刻,黄芩森森然道:“我接下此案,只为给那些死在大明制造的军器下的大明将士,一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