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夏雨滂沱,夜空中星月难见,漆黑的云层因突来的暴雨隐隐泛著奇异的晕白。雨幕下,钱塘城中万人空巷,街道两旁挺
立的仅有被雨水浇打得四处招摇的树木。
凉风袭过时,密密厚厚的雨帘深处似乎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醇酒陈香,和著干净叶片发出的淡淡清香,渐渐笼向无尽的
苍穹。
觅著雨水里传来的酒香在钱塘城的小巷中蜿蜒曲折前行,很容易就发现这股奇香出自一幢灯火通明的破旧木楼酒肆里。
此刻,一阵阵爽朗豪迈的笑声从酒肆内传出,看得出来这群夜半聚此饮酒观雨之人,雅兴倒是不小。
「谢公子,我今日才算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的确不愧令叔所赞,『文章之美,江左莫及』我辈之士真是望尘莫及
啊。」一名文人模样的青年士子由衷笑著说道。
「当初听闻公子叔父如此赞美,我等还稍有不服只当是令叔爱惜公子因而夸大,今日见公子三言两语驳得江阴学府众位
名儒哑口无言,一时半刻挥写绝妙诗句令他们无地自容,当真是文思敏捷、世所罕见。」另一名文人接口赞道,他深羡
的目光望向居中而坐的那人身上。
坐在主位里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岁、生得极其俊秀漂亮的乌衣少年。他虽身处在一群年长他数岁的文人重重包围之中,但
脸上却丝毫不见拘束与不安,此时他手里懒懒地拎著一柄方形酒壶,肩背歪倒在座位中笑对众人的吹捧,举手投足间尽
显狂放之态。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若非江阴学府的人如众兄所说那般自恃才高太过嚣张,我也不会前往与他们罗嗦。」那少年听了
众人的夸奖傲然一笑,举臂昂头、张口接饮壶嘴中倾下的美酒。
「说起来,谢公子的令堂是王献之大人的外甥女,公子因家学渊源而书法尤佳,因此有诗字两绝的才情,公子不愧为我
辈中翘楚人物。」先前说话那人羡慕地再次开口,围著谢姓少年的众文人无不齐声附和,都不约而同举杯对著他大大赞
了数声。
「哈!众位此言倒是不差。」少年听得高兴,大笑一声掷壶轻叹道:「自魏晋以来,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曹植
)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余一斗由天下人共分。试问当今文学之士又有谁能与我谢灵运一较高低?」
这话说得极为自负,酒肆里的众文人都不禁微愣。自称谢灵运的少年嘲弄地打了个大大的酒隔儿,掉头令他的随从拿出
砚台以美酒磨墨,他忽然「呼」的一声扯袖为笔,跟著一脚利落踢开面前的桌椅。在碗筷碰撞声里,谢灵运将酒肆中的
那扇破墙当纸,潇洒一挥涂抹而去。
「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众文人一字一字念来,瞧著这十个龙飞凤舞、苍劲秀挺的漂亮大字,回头再看醉态朦胧
、纵声豪爽大笑的谢灵运,不禁均感此少年一身狂傲之气仿佛与生俱来、浑然天成并无丝毫惺惺扭捏之态,竟然离奇的
深觉他先前之言或许并非托大之辞。
想这谢灵运身出名门,祖父谢玄在淝水一役中任前锋都督,以少胜多击败了强敌苻融军立下赫赫战功。谢玄因此加管徐
、兖、青、冀、幽等州,接著被皇上封为康乐公,食邑二千户。
谢灵运的父亲资历平庸已经去世多年,但此子却天资聪慧、机敏好学深得祖父谢玄的疼爱。
谢玄担心太过秀质灵心的孩子会早早夭折,遂在谢灵运五岁时将其送往学问渊博的好友、钱塘杜明师的道馆中寄养,如
今刚满十五岁的谢灵运再有三年便可继承祖父病逝後一直悬空的公爵之位。
这样一位身份显赫的世家豪族公子,人生得无比俊秀诗句文章写得绝美,因而倍受众文人追捧,更有难得的是他写有一
手好字,其才情被世人共赏自然远比寻常文学之士骄傲得多。
然而谢灵运从不在乎他尊贵的身份地位,结识的朋友多不计数,像此刻他所在的这间破烂又肮脏的酒肆,其他大家公子
断然不愿光顾,他却毫不介意只求酒美菜好因而时常前来此处消遣作乐。
平日里谢灵运除了听杜明师论教说理之外,一有空闲便邀请数十友人相聚,饮酒写诗尽兴之後与诸友携手放歌集市,著
实让路人瞠目结舌於这位年纪轻轻、容颜不俗的灵秀少年公子、竟有如此豪放宽广的情怀。
「谢公子,听说你不久後将去京都旧居乌衣巷居住,可有此事?」待谢灵运归座後,有一名文人忽然开口问道。
「我会前往故居暂住几年,看看皇帝在我继承爵位之後打算派遣我到何地任职。」谢灵运轻描淡写的答道。
「啊,真羡慕公子世代公卿,这般轻易便住进乌衣巷。」那文人语声里透著不加掩饰的浓浓惊佩。
「此话差矣,谢公子文采风流,才情盖世,我想他就算不是谢家子弟,也有资格进入乌衣巷居住。」另一人插话进来,
随即又笑问谢灵运,「常人都知乌衣巷乃谢、王两大世族贵胄子弟世居的所在之处。我听说朝中文武百官都想与公子家
族和王家攀上关系,千方百计打算进入乌衣巷居住抬高身价,甚至还有举家搬至乌衣巷附近的外姓豪族,不知传闻是否
属实?」
「那些人做再多无聊的事也没用。自我曾叔祖与王太尉以来,乌衣巷已被默认为是我们两家独居之处,叔叔他们怎麽可
能允许外姓入住?」谢灵运说到这里,淡淡叹道:「其实我倒认为有才者在哪里定居都一样,他的才华不会被屋舍与官
职束缚而埋没。」
众人点头称是,想到谢灵运的曾叔祖乃是其祖谢玄的叔父谢安,与他刚才提到的王太尉王导都是对东晋政权建立大大有
功之臣,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谢、王两家世袭这份荣耀,谢灵运这位出身华贵的少年公子又怎知寻常人物攀
龙附凤的心情?
「雨停了!」这时店家依窗探望,转头对这群放浪不羁、谈兴正浓的文人笑道。
「盛夏的雨,当真是说来便来,说停便停。」谢灵运不愿与众人谈乌衣巷之事,当下随意挥了挥手令他的随从与那店家
结算酒钱,自己扔下代笔的半截衣袖随便在身上擦了擦,与半醉的友人一一道别。
站在酒肆外见两名随从还没有跟出来,谢灵运趁著酒意在街道中缓缓蹒跚前行。如今钱塘城大街小巷被雨水冲洗得异常
干净,城中每一株树木的叶片也似乎泛著油油亮光,月色从乌云後隐透而出,夜风中的气息令人倍觉神清气爽。
谢灵运忍不住闭目昂首深深吸了几大口空气,雨後清新的味道著实令他精神一振,体内因酒升腾的炽热之气也退去不少
,一时间他打消归家之意转而向城外信步走去。
「公子,天色已经不晚了,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跟上来的谢家随从温声劝道。
「此时步行出城登山,两个时辰後正好可以观看日出。」谢灵运摇头笑道,没有骑上随从牵来的马匹继续向前迈步。
那两名谢家下人无奈只好牵著马跟在谢灵运身後,瞅著他们的少主人在前方走得脚下踉跄,不禁都在心里替他捏一把冷
汗。好在钱塘城中道路甚好,雨後也不见泥泞,此刻街上又无人,谢灵运酒後急行猛冲居然没有滑倒。
他们主仆三人匆匆出了城,转到郊外僻静处,谢灵运转头正要吩咐他的随从再走快些,突见那两人的头各自被罩进一条
黑色布袋里。
见了这般状况,谢灵运下意识向前冲了几步,一股劲风擦背而过,他回身望去但见两名白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合力拿著一条布袋愣愣看著他,大概是没料到谢灵运醉酒後竟然还能避过这一罩。
左右四下忽然冒出数十名同样装扮的人,不同的是後面出现的人个个手执木棒,他们二话不说高举木棒雨点般向两名谢
家仆人身上击去。谢灵运急忙回转身形伸手推开离他最近的两名蒙面人打算赶去救援,无奈他之前饮酒过多身体乏力,
致使长年习得的一身精妙拳脚功夫无法施展。
眼见那群蒙面人分成两组,一队继续殴打他的随从,另一对人渐渐向他围来,谢灵运心思机敏,此刻猜出这群人定是江
阴学府年轻气盛的学子们,大概是不愤他日间前往学府挑衅又处处占得上风,所以此时蒙面报复。
「就当我谢某罪孽深重招惹这场是非,但也祸不及家人罢?」谢灵运提气大喝一声,见那群文人装束的蒙面人全部停手
转头望向他。如此一来,谢灵运更加确定他猜得没错,也只有那群呆头呆脑的学子才会在揍人的时候在意这些事吧?
不等这群人接下去有何反应,谢灵运突然扭头拔脚向荒郊密林深处奔去。他岂是临阵脱逃之辈?但如今见对方忍著大雨
在他身边偷偷潜伏这麽久,又不辞辛苦跟著他出城,想必一定会全力报复;而他此刻酒後乏力实难应战,为了不连累无
辜旁人谢灵运选择暂且躲避,否则依他狂傲的性子宁可被人围殴打死也不愿忍耻逃生。
果然,那群人见了谢灵运居然大反常态一声不响溜之大吉,都齐齐呐喊一声扔下两名谢家随从跟在谢灵运身後,大呼小
叫一路追赶下去。
谢灵运初时还对这群破坏他兴致的无聊学子、趁人之危的卑鄙行为感到有些气愤,但此刻这番追追逃逃下来,他发现自
己醉酒後的脚力还算不坏,每每在对方快要逮住他之际又提气拉快不少步伐。
如此折腾下来,让那群平时杀鸡也不敢看的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眼见这样的情形谢灵运不觉心情舒畅,忍不住哈
哈大笑存心与对方捉起迷藏来。
只可惜如今追赶谢灵运的这群人平时虽然不敢看杀鸡,但是黑心行起凶来却并不手软,而且还秉承读书人学文研理、锲
而不舍的习性一直没有放弃追赶,直至将谢灵运逼进一间破旧的寺庙,他们才依著墙壁喘息暂且停止了脚步。
这座小庙里没有僧人,借著大开的庙门透进来的淡淡月光,谢灵运看见地面上四处杂草丛生,屋檐角落里布满蛛网,摆
放香烛的台阶也被拆除,只有两座面目瞧不清楚、约有一人多高的泥塑佛像立在庙宇正中,想来此庙废弃已久。
谢灵运暗责他先前跑得太高兴,因而没有瞧清路便冒失地一头闯进来。不过此刻虽然没有退路,但是他也出了一身汗酒
意打消不少,相信动起手来也不一定会吃亏。
思忖中,那群人举棒狠狠向他扑打而来。谢灵运嘻嘻一笑跳到两幢佛像之间,乌衣飘袂,从容避开。他跟著飞快出脚勾
著对方其中一人的小腿一绊,使之跌倒在地面,脸上的面巾也因此被扯落下来。其余蒙面人见了无不大怒,立即转身抡
棒再次整齐朝他挥下。
谢灵运闪身而出,顺势将右边那座佛像对著向他袭来的一片木棒推去。「哗啦」一声巨响後,那尊佛像断掉半截灰尘瞬
间遍布整间庙宇,那群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後退暂且没有上前攻击。
谢灵运闭气连连挥手,好半天尘土散去眼前方可视物──那座破破烂烂的泥塑正中赫然插著一柄对著月色泛著寒光的长
剑。
微微怔了一下,谢灵运伸手握住剑身用力一提将这柄藏在佛像中的兵器拔了出来。将剑拿近身来,他发现手中之剑样式
古朴,剑鞘与剑柄都为深沈的黑色,瞧著做工像是上古之物。当庙门口的月光透进来洒在剑上时,剑鞘表面飞快显出两
条龙形的细纹,随著淡淡的光芒一晃而过。
乌衣巷 第一章 下
谢灵运大奇,随即发现手中古剑落在黑暗中时颜色又恢复漆黑。此时四下的追击者再次抢上,他不及细想顺手抽出剑来
轻轻一挥,突听得右面那尊佛像「嚓」的一声整整齐齐分成两半砰然落地。
眼见谢灵运手中之剑如此锋利,围攻的人立刻萌生惧意,生恐谢灵运对著他们挥舞剑锋,如此利剑碰著非死即伤,这群
人权衡之下最终恨恨地掉头离去了。
慢慢将手中古剑拿到眼下,还未凑近面前,一股寒气便冲鼻而来,谢灵运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随手再对著庙里
挥动数下,片刻之间对面那扇墙壁塌陷,顶上的几根木梁亦跟著随之倾斜。
「原来此剑居然这样厉害!」谢灵运见状忍不住赞了一声,他抬头忽然见到被古剑劈断、向左右两边分开的佛像有一半
里面,嵌著一把类似琴的乐器。
这下更觉奇怪,谢灵运略为思索最终还是上前,小心分开佛像本已松松垮垮的泥塑将那乐器挖出来,拂去灰尘之後认出
那物果真是一把长约三尺六寸、看起来极为方正雅致的素琴。瞧著这张琴仅有五弦比当世的琴少了两弦,谢灵运知他又
得一柄古物心中不禁微喜,一时间也懒得追究这琴与剑为何藏在佛像之中。
「好一把厉害的宝剑,老夫人在庙外已经感受到剑气凌厉,没想到执有者竟然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公子。」蓦地一个苍老
的声音至庙门外响起,谢灵运抱起古琴转身望去,见到他身後不知何时站著一位身形高大、精神矍铄的白发锦衣老翁。
「敢问这位老人家,你知道此剑来历?」谢灵运见来人鹤发童颜、头系青色纶巾手执长长龙形红木拐杖,衣著高雅举止
洒脱,真是飘然若仙,不由先起了几分好感;接著再听此翁说话带有几分豪气,他倒也敬其高龄言语颇为客气。
「说来惭愧,老夫爱剑如命,数十年寻访下来家中收藏天下多口宝剑却偏偏不识公子手中之剑。」那老翁含笑看著谢灵
运手中的古剑,眼里微露遗憾,语气中甚是羡慕,「莫说识得,老夫在世上痴活了八十三年,竟连见也未见过如此锋利
的古剑。」
「你若想看,拿去仔细观赏好了。」谢灵运生性豪爽,见这老人确实喜欢他刚才得到的古剑,又瞧对方顺眼也不问来人
身份当即将剑递出了去。
「公子小小年纪有如此宽广的气度胸襟,真不愧是当世俊杰。不知老夫可否有幸邀公子去寒舍小聚,待细细观剑之後再
恭送公子回来?」那老翁没有接剑反而热忱相邀。
谢灵运被先前那群人纠缠,观日出的兴致也没有了,他见那老翁态度诚恳、言语谦和一直力赞他手中之剑,再加上知道
自己的随从如今也没有危险遂点了点头,跟著对方走出破庙。
眼前停著一辆华丽的巨型马车,车厢是寻常马车数倍,前方有十六匹骏马拉著,车後整齐站有八骑。马上之人同样衣衫
整洁佩饰精致,仪容甚是清俊端正,他们见到老翁与谢灵运出来皆略为垂头。
谢灵运出生尊贵,见此情形也不以为奇。他心中诧异的是怎麽先前没有听到这队人马到来的动静?不过想到刚才江阴学
府的人闹哄哄乱成一团,他心中的疑惑顿时打消不少。
钻进马车坐在厢内软座之中,谢灵运只觉臀下的坐垫软软凉凉,夏日时节久坐之後不见发热也不知是何物所织。他这才
颇感惊异,慢慢与那老翁攀谈起来。
一番话後,谢灵运得知此老者姓丘名秉南,世代经商,到他这一辈已经屯聚了大量钱财,早些年丘秉南结束遍布四海的
商号举家搬来钱塘定居,因不喜家财丰厚时常被人打扰便迁进山中隐居。
谢灵运与丘秉南交往下来,发觉此翁言语不俗,见识广泛,对其好感不由渐长,二人因此谈得十分投缘也不觉这辆马车
在山道中行了多久。再过了一会儿,丘秉南说到其以前在各地经商所遇到的趣事之时,谢灵运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寒舍已到,公子请。」丘秉南住口,含笑掀起车帘。
谢灵运跳下马车,举目望去忍不住在口里轻赞了一声。因为此刻坐落在他眼前的庞大庄园修筑得极好,整个院子依山靠
水错落而建,与山石湖水等诸多天然之物浑为一体却又尽显精致,立在山林中竟无一丝格格不入之感。
此刻雨後山中薄雾缭绕,月色皎洁使这庄园处处透显清新之气,朦朦月光下再瞧著庄园外石径蜿蜒异花片片,闻风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