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说。」薄言之皱眉,这样小心翼翼面对他的谢灵运不像平常的友人,他心里觉得非常不习惯。
「不巧的是那位杜亭辉我认识,他是我先前对你提过的大将军刘裕。」
薄言之挑了挑眉毛,眼神终於真正诧异起来。
「而且刘裕此人早在十几年前已经娶妻生子,据传他们一家人妻贤子孝,很受同僚们羡慕。」谢灵运硬下心,面对薄言
之直直瞪著他的双眼一口气将话说下去。
「你胡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薄言之愤怒之极,双拳不自觉紧握。
「我与刘裕同朝为官五年,怎会认错?」谢灵运一片好心换来薄言之的喝斥,他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因而语气也淡了下
来,「你真认为你那个所谓的杜亭辉的剑是让刘裕抢去的吗?」
「亭辉不会骗我!」薄言之深深吸了两口,掩下之前的激动。他知道谢灵运的话意,五年前他与尸王一战後魂魄受损,
伤好後潜意识里想回到杜亭辉身边,所以吸食乌衣巷内少年的血後,琴剑才会每次都飞走自动出现在恋人身边。
如果刘裕与杜亭辉是同一个人,那麽就不奇怪谢灵运从他的同僚那里借回古剑,也不奇怪杜亭辉要向他撒谎了。然而想
到与情人的誓言,还有相识、相知、相恋以来的种种过往,薄言之怎麽能接受谢灵运告诉他的话?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小小的谎言那麽简单,如果承认杜亭辉与刘裕是同一个人,那麽他这场全心全意付出的恋爱从一开始
就没有得到尊重与真诚。
「那你的意思是我谢灵运在骗你了?」明白薄言之此刻心中极不好受,但是谢灵运太过狂傲,他听到友人语中仍然维护
刘裕,胸中当即涌上怒意。
「我没那麽说,只不过……我相信亭辉!」薄言之的神情恢复如常,他抬头对著谢灵运笃定地说道。
「我不明白,你对他的信任来自何方?刘裕说的你就信?就算你们以前的确有过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但你真的相信那
个连真实身份也不告诉你的男人?」谢灵运气道,他回想刘裕那时看薄言之的眼神,其流露的情感似乎并不虚假,难怪
这个笨笨的鬼魂会没缘由的相信对方。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薄言之心中正不痛快,听以谢灵运此话触动心病,脸色更是冰冷,「你若觉得看不顺眼就把我
的琴剑还来,大家从此不再相见。」
「你居然说出这麽没有理智的话来?我看你活著的时候糊途,死後更是不清醒。有些话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了,哪有人死
後还巴巴惦记著生前的姻缘?你这样做不仅对自己不好,也会碍著你仍然在世的情人。」谢灵运听得薄言之居然说出从
不相见的话,心里也火了。
「你说什麽?」薄言之冷冰冰地瞪著谢灵运,飘然来到男人面前咬牙开口,「你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你敢告诉那个『杜亭辉』你现在是鬼吗?你敢将你永远不变的容貌正大光明向他展露吗?他若真的苦等
你二十年,你忍心骗他一生让他不能碰你,你们就这样相处下去?而且你们也只能在晚上相见?你已非人类却一直缠在
他身旁妨碍他得到真实的幸福,自私地以你的意愿去掌控别人的一生。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情实爱?」谢灵运厉声喝道:
「我劝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害人误己了。早些回头,免得堕入苦海。」
薄言之清冷的眸中怒气翻涌,他没料到与他和平相处甚为亲密的谢灵运,竟然说出这些让他大为生气的话来,然而他却
偏偏无法回绝男人的言论。就算天性再单纯,薄言之此时也感到情人的事有些不对劲,毕竟像谢灵运这样心性高绝的才
子不可能随便诋毁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明白谢灵运的初衷是为他好,但是咋一听到对方激烈的言论,其中所提的事还是他一直掩耳盗铃没有去深思的,谢灵运
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他最在乎的事,碰到了他的死穴。薄言之心中又愧又惊,大怒之下不假思索反唇相击。
「那你呢?你凭什麽管我的事?凭什麽向我说教?如果你有这份外闲情逸致,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前程,还有如何处
置你那些不被皇帝认可的治世之道。」
「你说什麽?现在我们谈的事与我的政见无关!」谢灵运听到薄言之突然转换话题,还不客气地直戳他深埋心底最在乎
的事也是相当不悦。
「怎麽?只许你多嘴多舌就不许别人说你不愿承认的事实吗?」薄言之冷笑,「我看你平时自负才高斥责当今君主不能
知人善用,日常所写的诗句中更是透露出一脉向往天然、寻求快乐与自在的意味。」
「那又如何?我所写的是自己的心声……」
「哈哈哈,你心里真的是那样想的吗?辞官挥去一身的荣华富贵回归山林?若你真能如你诗中所说对政局与官场完全失
望,你怎麽不干脆向晋安帝提出不任官职,隐逸山林呢?」薄言之纵声大笑。
「你想说什麽?」谢灵运怒道。
「你平时聪明过人,怎麽现在不明白我的意思?」薄言之冷笑,「我看你其实根本舍不得乌衣巷里的一切,心里仍然盼
著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启用你的治国之策。但你在诗里与平时的言行中却处处表现出你想离开,你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
一,哪有资格教训别人?」
乌衣巷 第六章 上
谢灵运瞠目结舌,他怒极之下伸手捏住薄言之的双肩,刚才那些话以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更何况魂魄现在还是以这麽
尖锐的语气讽刺他?张口想要反驳,但他如同薄言之刚才一句话也不能辩解那样,谢灵运此刻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谢灵运在盛怒之後亦觉薄言之说的话不假,其实他正是抱著矛盾的心态摇摆不定,想要绝然离去又隐隐对晋安帝怀
有一丝希望,想到平时所写的诗句蕴含的去意,谢灵运一时也自觉惭愧。
薄言之安静下来,谢灵运也闭口不言,他们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不巧的是这
些话如果换个时间与方式讲出来,或许此刻的气氛就没有这麽僵硬了。
谢灵运最受不了与朋友僵持不发一言,他咳嗽了数声打破沈默,在薄言之软化了许多的目光中收回了手。
指尖移开的同时薄言之亦消失不见,谢灵运摇了摇头。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再回想到他与薄言之负气之下各自的口不
择言,谢灵运忽然间有了种极为好笑的感觉。他从未与人大声争执过,因为平时他没有遇到像薄言之这样不顺他的意愿
,反而故意指责他的「人」。
这样的体验还蛮有趣的,谢灵运想著心中怒火消去,脸上忍不住浮上些许不易察觉的笑容──当然,除了薄言之盲目地
相信其那段充满疑问的爱情,这一点有些可恶之外,与鬼魂相处时体会到的其他感觉确是非常不错的。
一连几晚薄言之都没有出现,谢灵运也不著急。因为琴剑被慧远禅师施法留在康乐公府,鬼魂最终还是会乖乖回来。心
中明明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但是谢灵运许久没有见到薄言之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却甚是想念。
又到了三更天,谢灵运独自在书房中等待魂魄的到来,不堪长久寂静的他推窗向庭院望去,月光依旧清柔似水,身边却
少了一个近日来时时相伴的「人」,这让谢灵运著实不习惯──
什麽时候开始,他觉得薄言之陪在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其实他明明不是很清楚这个鬼魂所有的事,他们认识也不到
二个月,那为什麽与薄言之几日不见,他这个从不将别人之事放在心上的康乐公竟然如此牵肠挂肚?
有些想不明白,谢灵运掩上窗披衣来到庭院中,想到有一日薄言之兴致来时曾经在此处舞剑的情形,不由长长叹了一口
气。
「走水啦,走水啦。」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大叫,跟著康乐公府四下热闹了起来。
谢灵运皱起眉头,他猛然发觉声音的来源从後院传来,脸色即刻大变连忙奔向失火的地点。
来到宽畅的後院,谢灵运看见府里的下人们手提水桶往燃著大火的几间木屋泼去,但这股突来的火势太大眨眼之间燃过
木屋顶,接著吞噬了墙壁,耳听著木屋里传来的「劈啪」声响,众人都知这几幢屋子快要倒塌,只好停手不再施救齐身
向後退去。
谢灵运却在众人皆退的时候,纵身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燃著熊熊大火的木屋。康乐公府的下人们全都惊叫起来,想冲上前
去阻止又追不上谢灵运的身形,再加上火势的阻碍众人不敢上前,他们心惊胆颤地看著主子像疯了一般,头也不回地冲
进了火堆,人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过了一会儿,木屋横梁断落,外面的下人们又吓得惊惶失措齐齐再次大呼。好在谢灵运随後埋头冲出,手脚发软的随从
们回过神来,上前脱下衣衫七手八脚盖在康乐公的身上,为男人扑打身上和发上的火苗。
有几个下人眼尖地发现谢灵运怀中死死抱著的琴匣也燃著了火,他们慌忙上前伸手打算从谢灵运手中接过琴匣扑打。
「不许碰这具古琴!」哪知谢灵运脸色微变,更加抱紧了臂中之物,他见匣上燃著火苗情急之下伸出手掌连连拍打,将
那双握笔写出美妙诗句的手掌弄得焦黑也不在意。
康乐府中的下人从未见谢灵运如此珍惜一件东西,一时间全部看傻了眼。
「你们听好了,此後你们谁也不许碰它以及我手中这把古剑!」谢灵运见琴匣上火势熄灭,急急打开匣子看里面的古琴
毫发未损,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众人都被谢灵运郑重的表情所慑,愣在那里呆呆点头。谢灵运吩咐众人接著扑灭余火,自己带了从屋中抢出来的琴剑向
书房走去并严令随从不许跟来。
走入书房外的庭院,谢灵运的心完全平静下来,想到刚才的情急之举他也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琴被烧掉了,估计那家夥的魂魄会因此被毁掉一半吧?」喃喃自语著,谢灵运忍不住将臂弯里的琴匣放在院中的
石桌上。
早知道就不把琴剑藏在後院的木屋里了,不过慧远禅师说那里阳气重利於施法隐藏这两具古物的气息。谢灵运想著,拔
出古剑挥了挥没有看到异状,伸手再琴上一划也没有发现不妥──很好,看来它们的确没有受到损害。
嘶,手好痛。谢灵运完全放下心之後感觉到了痛苦。先前为抢出陷中火中的琴剑再加上不顾一切地扑灭琴匣上的火苗,
使得他弄伤了手指;刚才挑动琴弦触动伤处,疼得他禁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
「谢灵运,拿命来!」一声轻喝响在低头正准备察看伤势的谢灵运耳边,听著四面八方传来的兵器破空之音,谢灵运合
下琴匣抽剑纵身躲闪,但他手掌碰到古剑时一股钻心的疼从掌心与指尖传来,烧伤严重之下古剑拿捏不稳掉在地面。
一回头,谢灵运看到三柄明晃晃的剑尖向他的身体要害处袭来。
眼见避无可避,忽然三道银芒飞过,刺客的兵器全部冻成了冰块粉碎掉了一地。那些精通刺杀之术的高手们没有见过如
此神奇的「武技」,全部不明所以地瞪著谢灵运,以及忽然出现在康乐公身旁的俊美银衫青年,他们这麽多人竟然没有
一个看清对方是何时加入站团。
「手伤了就站著别动,你这人……还是与五年前一样麻烦!」谢灵运听到救命恩人嘴里翻出的冷冷语声,唇边泛起一丝
了然的笑容,薄言之与自己赌了再大的气也无法眼睁睁看著他死掉。
薄言之话音落下,衣袖翻动数道银链从中飞出,准确无误地套在三名刺客的喉头,一拉之下让这些精通武技的人晕死了
过去。
「他们死了?」谢灵运吒舌,深觉凡人有再高的武艺也禁不住鬼魂的法术折腾。
「我对杀人没兴趣,等他们醒了你再问主使者罢。」薄言之说著,见康乐公府的护卫们快要闻讯赶到,他抱起琴剑飘身
进了书房挥袖将门掩上。
谢灵运知道刺客在後院放火是为了引人去救的同时前来行刺,想不明白是什麽人要取他性命,他在朝中政敌颇多但数年
来没有人敢打康乐公的主意,所以一时间也猜不出主使者是谁。
令护卫们将刺客押下去审问之後,谢灵运不许人进入这个院子,他也不传大夫只身进入书房。
「现在琴剑都在我手上,你还有何话可说?」薄言之似笑非笑地瞪著谢灵运,蓦地一眼瞧见男人双手焦黑,皮肉绽开,
他的眉毛忍不住轻轻扬了扬。
「我的确无话可说……」谢灵运话说了一半,看到薄言之将琴剑放在桌上,然後飘到他身边捧起了他的手,低头在狰狞
的伤口轻轻舔了数下,接著张唇一吹,「嗖嗖」冷风过後,他这双伤得厉害的手立即恢复如初。
「为什麽那麽紧张我的琴剑?难道你冲进去的时候,没有想过你只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吗?」薄言之沈声问道。
「那你为什麽刚才要救我?之前不是还在生气说永不相见的麽?」谢灵运绽开笑颜,见薄言之怔怔凝视著他,清冷的眼
眸里闪著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哀伤,心中忍不住一恸,「你现在都知道了?」
「嗯。」薄言之点点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谢灵运拉著他坐在竹榻上,难得耐性好没有开口催促,面对这样反常的薄言之,他直觉暂且缄口不语比较好。
「你没有说错,他果然在骗我。」良久之後,薄言之以这句话打破了沈默。
谢灵运仍然没有开口,手却在薄言之说出这句话之後握住了鬼魂冰冷的掌心。
「很可笑吧?我都死了二十年才知道情人真实的姓名与身份。」薄言之凉凉地说道。
「你们认识的时候他说了假话,你并没有错。」谢灵运不擅长安慰他人,憋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来,对他这个平时只顾
自己感受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薄言之自嘲地笑了笑,想到几日前他与谢灵运争吵之後来到大将军府,看到刘裕正在督促一个少年背功课,旁边还站著
一个相貌端正的妇人。
听他们的对话便什麽也明白了,他不知道当时心里有什麽感觉,那个地方空空的什麽也不能让他感知,甚至最後发现他
到来的刘裕一脸焦急地对他说了些什麽,他也全然听不进去了。
那张眷恋了多年的脸,那个名叫杜亭辉的男子,怎麽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对方又怎麽变成了另一个人还娶妻生子了呢?
那个少年身上有情人鲜血的味道,他们无疑是父子。
认定了这一点,薄言之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事了。他只觉与那个叫杜亭辉的男人曾经共同发下的誓言现在显得非常可笑
,坚信世上有永恒情感的他,或许才是真正的怪物罢?
没有深思刘裕为何化名杜亭辉与他结交,薄言之很难说服他相信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与感情全部都是虚假的,然而事实却
说明了一切。
现在,他不知道他究竟还有没有必要再逗留在这个世上。
乌衣巷 第六章 下
「你们以前究竟怎麽认识的?」谢灵运在这时插口问道,末了还嘟囔著加上一句,「你是你,他是他,他不能左右你的
人生与决定。」
薄言之轻轻震了震,他虽然感觉不到人的体温,但谢灵运此时捂握住他的这双手却让他真的觉得温暖。他有些失神,第
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狂傲的男人,其实内心相当温柔。
「就是那样了,我十六岁时游历天下,经过泰山之时遇到他带著一些由村民组成的队伍与一群山贼争斗,我加入了战团
相助……」
薄言之也不知道为什麽他此刻要一一回答谢灵运的提问,还说出他藏在心中那麽多年的往事。或许把这些话向一个极为
信任的朋友全盘托出之後,心中会好过一点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