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池之上,池中有人,池边有人。只见池中人赤着身,缓缓上岸,盯着池边人手里的云片糕。池中人打量了云片糕与持糕人许久,方又缓缓与那人擦身而过。
池边人一愣,瞬间,只觉手里一空,惊回首,只见那妍丽的男娃娃拔腿便跑。池边人愣过之后便追上,那孩子是个不会武功的,跑起来又慢,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追上扑倒男孩子。扳过男孩的肩膀,只见两粒眼珠湿润着,为那张无情芙蓉面平添几分动人。居高临下的少年只觉心缓跳一拍,听见男孩咳嗽才发现,这货原来只是噎住了。
少年连忙将男孩扶正坐起,轻拍他的背,无奈道:“云片糕那么大,你不会嚼啊,饿死鬼!”
因为一片差点噎死人的云片糕,骚年与男孩相识了。
少年拍着男孩的背,听见男孩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心道不会噎死那么严重吧。看着男孩低垂的头颅,少年弯下腰,抬眼看,盯上了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少年一僵,男孩立刻站起来踢倒少年,再次跑开了。
少年伸手去捉男孩摆开的手臂,却触到了粘腻的东西,无暇顾及那是什么,少年冲渐远的身影大喊道:“喂,明天来这里还有云片糕哦!还有,我名字是轻尘,很快就姓燕了,你可以叫我阿尘!”说完,少年便颓然坐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娃娃你麻穴认得好准!踢得也好狠!
听见少年的话,男孩跑开的身影一僵。他不认为惹到未来的骑主会有什么好下场,虽然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比他现在的处境更糟,但他认为如果骑主找上门,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不想死。
少年欣喜地看着男孩转
身一步步走近自己,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笑道:“呐,果然是这个身份比较好用。你也太狠了,全身好麻……”少年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男孩的手捏上了自己的咽喉。
那时,少年才认出来自己摸到的粘腻竟是血,而男孩身上居然渐渐露出许多骇人的伤口来。啊,原来如此!
方才这男孩泡在寒池里是为了收紧伤口,中途被自己打断,收到一半便出了寒池。原先并未完全收紧的伤曝露在常温下,又绽开了。既然男孩在此收伤,少年已然将男孩身份猜出。
无名无姓,尸地弃婴,收在鬼医夏衍真门下,旁人都称他作夏,是鬼医的试药人。人人可欺,无人教养,是以至今仍讷讷不能言。鬼医居刑谷,刑谷中人个个变态,三十六位掌邢人执掌刑罚也酷爱研究酷刑。
据说夏天赋异禀,婴孩之时,抛之尸地七日不死。尸地什么地方?尸瘴之气横生,水竭草枯,活物入之必死。
后来又受了鬼医调教,男孩是出了名的折腾不死。
而其容貌妍丽,美胜女子。谷内女童众多,竟无一人赶上他眉目精致的。刑谷里又个个变态。
想到此,少年直愣愣地盯着男孩,浑然不在意自己的脖子被人锁着。思想之一瞬,比之行动之一瞬,实在太倏然。少年过脑许多思想,男孩还未下力气扼他。
只见少年手掌一翻,扣住男孩的手,道:“不必杀人灭口,我不会同蝼蚁计较。”却见男孩另一只手扑面而来,竟是直取自己两颗眼珠而去。
少年心下大怒,狼狈地打飞男孩的手,并快速地捉住。若不是自己现在浑身酸软无力,早就一掌劈死这歹毒的家伙了!也是幸亏这家伙毫无内力,不然自己真的早就死透了。少年挣扎站起,扑倒男孩,死死锁住他的四肢,居高临下俯视。
“果然不能同畜牲说人话。”少年自言自语,又对身下人道,“这样,若你能取悦我,我便放过你。”
那两颗黑漆漆的眼珠盯着身上人,看不出喜怒哀乐。男孩挣了挣手,少年松开,只见那白玉雕似的小爪一路向下,点在一处。
饶是少年脸皮再厚,也是一红,继而心底又是一怒,心道:刑谷果然不是活人能呆的地方。只见少年捉住男孩的手,轻道:“明日来这里,我请你吃云片糕……嗯,好吃的云片糕。”少年特意加重了好吃那两个字,心知眼前这男孩也不知云片糕是什么东西。
“听懂了吗?”少年不放心地问道。只见男孩眨了一下眼,眼睫垂长,显得十分漂亮。少年这才放开他,自言自语道,“我这是让什么鬼迷了心窍,居然要请你这小混蛋吃东西!”想到此,少年恼恨地挠挠头。
“混……蛋。”
少年一惊,问道:“你、你会说话?!”
男孩亮晶晶的双眸盯着少年,重复道:“混蛋。”这次说得十分流利,他自己似乎十分欣喜,竟然将混蛋二字重复了数遍。
少年便听着他一味骂自己混蛋,偏偏还不能同这个不懂事的计较,果然自作孽不可活。“喂,你老骂我混蛋,不怕我不请你吃东西么?”少年晓得男孩不禁吓,万一自己威胁他要去告状,男孩不定还会有什么歹毒的后招。
“混蛋。”
“……”少年不知的是他面前站的是一头野兽,若非自己方才示好,只怕咽喉早已被野兽咬断。方才,少年紧紧压在男孩身上,迫于麻穴被撞,全身僵住,若是男孩一口咬上来……
“还能听懂人言,为毛你就总是不说人话呢?”少年疑问,“还有方才一直恶狠狠的,听了云片糕就立马乖顺,其实你是个吃货吧!”
少年哪里知道,自己是第一个同男孩示好的人。他又哪里知道,野兽其实单纯至极,心思虽不复杂,却能一眼就辨明孰善孰恶。呃,他眼前这个其实是个心思复杂又单纯至极的兽类。
他们就这样走进彼此生命十数年,燕轻尘至今不能忘记,阿夏一口一只云片糕,清澈的眼仁里投着自己的样子。
然而,走到如今地步,却是造化弄人。
燕轻尘驻在崖前,轻声道:“阿夏,天亮了,该醒了。”他终于将夏绝衣放下来,两手扶住其肩。
两排眼睫倏然起飞,如同风中枯蝶,水光潋滟的眸子睁开来。端的是摄人心魄。夏总是这样,无心所为,便是诛心之美。何况,今日情状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两人衣袍无风自动,戾气暴涨,威压施与燕轻尘,只闻夏绝衣道:“骑主说在下难逃情劫,莫非骑主就将美人关过了?”
燕轻尘一震,只见夏绝衣轻轻推了燕轻尘一下,自己倒向无尽的深渊。
“……”燕轻尘眼见着夏绝衣的乌发被风吹散,衣袍猎猎舞起,心头十二分的痛苦,脑中白茫茫一片。徒然伸手,却只是挽留而非拯救。他原本就是一心要夏绝衣死的,指尖只轻轻拂过一段衣袖,却不用力扯住。
静静对崖站了一会,燕轻尘道:“我后悔了。”
过了片刻,只听他又道:“也好,本就不知该从何处为你造下伤口,你却非要自己摔个粉身碎骨。”
此处天堑,是你自己为自己择的死处。
“也罢,从今以后你就死了罢。有一样,夏,到黄泉路也记着。燕轻尘待你从来真心,这一次却也是真心谋害你。随你如何咒我必不如所愿,燕轻尘心甘情愿不过美人关。”
却说官道上,凤十六心头蓦然一痛,几乎不能自己。忍了半天,倚红终于发现异样,奔上前,急问:“怎么了?楼主!”
凤十六一咬牙,调整着呼吸,急喘问道:“离碧洗
阁还有多久路程?”
沉默半晌,倚红方道:“再有一日半脚程便到了。楼主可是哪里不适?可用柳乘风为楼主诊治?”
疼痛戛然而止,凤十六罔闻倚红追问之声,他直直地盯着眼前打马过去的青衣人。两人视线相交,凤十六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看那男人,只道一定要看清他的样子。
那厢,倚红瞧见凤十六同一个貌似武林中人的骑者对视,感觉十分不妙,一面扯低凤十六斗笠,一面拉着自家楼主后退让开官道。
凤十六头垂得厉害,心底愈加不安,心道:若夺得西府海棠令,是用来找阿衣还是用来求医?果然还是应当求医,这样铁棠谷一定一并连人都找来。我这样不安,莫不是阿衣出什么事了?!不、不会的,但是,一定要尽快得到西府海棠令!
他竟是将春风得意楼存亡完全抛之脑后,不惜春风楼覆灭竟也要保夏绝衣。
只是他若晓得夏绝衣已然落崖而死,不知又会怎样?
第二十七章
魏明楼是个雅人,长得穿得也像个雅人。只见这位风雅人很是苦恼地站在自家碧洗阁门口,放眼过去,只见他身前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整个碧洗阁都被人塞人填满了。
这碧洗阁是名家骚客鉴画赏字品艺术的地方,为能尽量摆放更多的古玩,以及盛放各类名家文士,魏明楼的碧洗阁扩建过几次。现在,已经大得不能再大了。就是这样偌大一个碧洗阁,没有魏明楼下脚的地方。
然而照理说有这样多的人,主人也未在内主持秩序,应当很嘈杂才对。相反地,此地很安静,应该说异常的安静。
只听魏明楼咳了几声,道:“诸位,借过一下。”
就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众人置若罔闻。只听一声清脆的笑,如珠玉落盘般动人,“诸位让让可好?咱们魏阁主可被诸位挡在自家门口之外呢。”只是声音便叫人想入非非,这该是个多绝色的人。
魏明楼也忍不住抻长脖子望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魏明楼微笑着走上前,只觉自己狗眼被闪了个结结实实。
亭台之上,一边是风姿卓然的人中龙凤,另一边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哦,不,倾国倾城哪里能形容美人的艳色,此人巧笑倩兮,便让人觉得只要为伊,立时死了也值了。
魏明楼肩上的凤头鹦鹉忽然亮起翅膀扑腾几下,对着那人中龙凤样的公子嘎嘎叫了几声。魏明楼安慰似地抚摸了一下自家鹦鹉,只见那只鹦鹉在主人手下仍不老实,收拢起翅膀,又冲那美貌佳人嘎声叫道:“美人,美人,姐姐。”流氓腔十足,显然是调戏惯了的。
魏明楼干咳一声,斥道:“闭嘴,没见是美人哥哥么!”显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美人巧笑道:“哟,魏阁主家的鹦鹉真是可爱。”那鹦鹉又叫了几声美人,引得美人笑得钗横鬓乱。
“刑主,今日是来谈正经事的。”只听一旁的卓然公子轻声道,“魏阁主,令主虽还未至,但我二人已然到场,可否一诉西府海棠令之用。”
魏明楼歉然拱手:“原来是骑主与刑主,魏某失敬。”这二人如此不凡,又在这时间赶到碧洗阁,门口燕山十三骑黑衣黑甲候着,魏狐狸怎能猜不出二人身份?!
只闻魏明楼话锋一转,道:“实不瞒二位,魏某只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托付魏某西府海棠令之人言明,若非三主聚齐,实不能将所为何来说出。”
“哎呦,魏阁主真是沉得住气。满江湖都对你手中的西府海棠令虎视眈眈,若令主迟迟不至,你守得住他人托付之物么?”刑主美人将散发撩至肩后,旋身坐下,一颦一笑之中都是万种风情。
“这就不劳刑主费心了,魏某的碧洗阁守宝物的功
力,天下谁家都比不了肩。”魏明楼对刑主笑笑,“不劳刑主挑明魏某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魏某向来爱看热闹,今回自己还搅了进去,实在觉得爽快。刑主还是不要打扰他人兴趣的好。”
面对如此美人,魏明楼还是笑脸相迎,语气却冷了下来。刑主居然也不气,笑道:“魏阁主‘雅趣’,实在‘有趣’。”
突然,楼上有人声:“阁主,武林盟来人了,让进不让?”
魏明楼让人搬来桌椅,自己坐在台下,一面沏茶一面道:“是美人盟主么?若是就请来,若不是,就放进来。”所以说,魏明楼其实还是个色胚。
魏明楼一面喝茶,一面指挥人将台下这群打酱油的轰出去,“去去,都赶出去,盟主天颜也是他们仰得的?这要有缘人才能瞧见!”
“诶诶!阁主,怎样才算有缘人。”有人一面打一面问。
“自然是蒙头盖脸、鬼鬼祟祟、看着便心怀不轨之人。”魏明楼悠然道。
这、这可怎生是好!这楼里岂不半数都是有缘人。下人心里哀嚎:阁主您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怕没有热闹看!
下人欲再问,却见魏明楼一个旋身,利落地站起来,冲着门口走过去,“啊,苏兄!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众下人俱都翻了大大的白眼,就阁主眼尖!
苏袂冷然看了魏明楼一眼,眼神瞄到台上,忽然止住步子。他的手在抖,藏在广袖之中不能示众;心在颤,居于胸腹旁人不得见。
有人当先喊出:“夏魔!”
一时间场面乱极,苏袂之后陆陆续续也来了许多武林盟的高手,听见碧洗阁内传来呼叫夏魔之声,俱都亮出兵器。
凤十六一行混迹在人群中,听见前方呼喊,凤十六竟然忘记乔装,飞一般奔到碧洗阁内。高台之上,那人美颜依旧,却平添许多媚色。一时间,凤十六瞳孔微缩。
高坐台上的美人笑起来,美声引得众人心发颤,只听他道:“我哥哥的名声竟然这样大,令江湖诸人竟对刑主示以刀枪。呵,我温碧情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喊杀之声忽然停止,众人皆都愣在当场,对温碧情的说辞将信将疑。毕竟,是那样相似的一张脸。
与夏绝衣有一面之缘的人,定然以为夏绝衣与温碧情是两个不同的人。然而,同夏绝衣相处许久,譬如苏袂,却会将温碧情误认为夏绝衣。
他兄弟二人,一个美艳不可方物,另一个却清丽娟绝;一个热,一个冷;一个笑脸迎人,一个疏离有礼。
乍看之下,就算有同一张脸庞,因为气质不同也不会被错认。
然而,有些人记得是脸,他的第一反应自然也是脸。
苏袂熟悉夏绝衣,日日思念成狂,却不能出口想念。他在心里想着,反复刻画着,只是太过深刻,刻入骨血
的脸忽然就在脑中模糊了。再见这一刻,哪里管什么兄弟。
当然也有些人,天生擅长记脸,夏绝衣容貌那么突出,温碧情与之不仅相似简直相同,错认也合情理。
只是,诸人之中,总有特例。甫见温碧情,凤十六的反应却是狐妖作祟。听完温碧情的话,凤十六才懊恼:都怪自己为给阿衣讲故事看了太多鬼怪奇书。然而他还是没有排除狐妖作祟的可能。咳。
打量着诸人,温碧情似是对大家的反应很满意,只一味笑,端的是风流动人。
“刑主从不曾在江湖行走,诸位误认也属自然。”燕轻尘往前一步,跨在温碧情身侧,道:“只是今日之后,诸位英雄想必不会再错认了吧。我身侧这位便是铁棠刑谷之主,温碧情。”
原本有些犹豫的人群听见燕轻尘抑扬顿挫的话,俱都不再质疑温碧情的身份。谁会质疑燕轻尘的话呢?只是,这温碧情既是夏绝衣的弟弟,武林盟囚禁夏绝衣一事,不知他会找武林盟算账不。
众人的视线便在苏袂和温碧情之间扫来扫去,苏袂一时脑热之后便冷静下来,他冷冷地看着温碧情。夏绝衣怎么会有那样的媚态?夏绝衣又怎么会为别人所取悦而笑?夏绝衣的身体又怎会像他那样健康?
“却不知刑主对令兄所为有何指教。”苏袂言下之意是承认燕轻尘所言,却冷冷抛出在场诸人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苏袂的瞳仁有些琥珀色,迎着太阳光反射出令人心醉的光泽,仿佛透过他的瞳孔可以看见其内心。事实上,谁也猜不出苏袂此刻究竟是如何想的。
而苏袂所言又在众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终究,温碧情也是夏绝衣的兄长。而铁棠谷之名实在令人胆寒,再加上谷中人行事向来亦正亦邪。他们大肆围捕夏绝衣,不晓得会有怎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