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碧情收敛些笑容,嘴角却仍然挂着笑,声音里也有收敛不住的笑意,“我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他总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既然杀得起人,后果当然由他自己承担。温碧情绝不干涉武林盟的任何相关行动。”他末一句话仿佛是为了苏袂说出来的。
苏袂的眼神却愈加冷厉,他本该为温碧情的保证放松,却不自觉地揪起心来。
仿佛为了让苏袂及武林人安心,温碧情又道,“相信铁棠谷也不会干涉的。”只听温碧情入耳净是入骨的温柔,“揽月摘星的浣尘,众星拱月,多少豪贵一掷千金只求浣尘一个青眼。想必无数达官显贵都愿意来保他吧,铁棠谷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他死了。温碧情的眼睛流光潋滟,一时间十分神采飞扬。
他死了。粉身碎骨。这世间再不会有一寸一星他的骨、肉。
他死了。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撼动他温碧情的一丝一毫的刑主之
位。
想到此,温碧情狂笑起来,他这样无所顾忌地笑起来仍然十分美艳。
而温碧情的话应该令苏袂高兴,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天下这样大,却没有夏绝衣一丝容身之处,就连他的弟弟也容不下他。
苏袂毕竟是年轻,此前他的人生中只有寻找夏绝衣然后报仇,最终光耀门楣。所以他并不明白揽月摘星的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也不知道浣尘是谁。
江湖上的其他大佬却都知道揽月摘星。那可是个有进无出的销金窟,一个不小心便会将身家性命赔进去。
多年之前名扬天下的玉飞阁,有花魁玉飞飞,名冠天下,多少人甘愿为她倾尽身家。可这位姑娘却请了一个不该请的人做客玉飞阁,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在玉飞阁大开杀戒,红染西京月。这不该请之人自是夏绝衣。
然而,玉飞飞只是名面上的花魁,玉飞阁也只是名面上的青楼。它背后有一个更加精致更加华丽的销金窟,揽月摘星。
据说,有水的地方便有揽月摘星,而能为揽月摘星所邀请的人必然是富极、贵极、势极之人,再不济也要是能为揽月摘星看上的大才子。别看江湖这样大,江湖中英雄这样多,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入了揽月摘星。
传说,纸醉金迷的十里长安街有渭水绕城而息,而远水之上,有一座花船,其奢靡之极竟连玉飞阁都不及其万一。这艘花船从不靠岸,即便邀了客人来,也要伊凭本事上船。不光是渭水有揽月摘星,有水的地方便会有。
别看入揽月摘星这样难,一入其内,便没有人想再出来了。这便是人间第一销金窟揽月摘星,就连凤十六的春风得意楼也赛不过的金丝笼。毕竟,传言揽月摘星同铁棠谷关系密切。其神秘可想而知。
而浣尘则是其中唯一一只金丝雀。谁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伊是个活在旖思绮想中的人,但凡听说过伊的名号的,都会肖想伊人,想伊如何美艳如何摄人心魄如何一夜御郎数十人。
温碧情直言浣尘便是夏绝衣,便是言明夏绝衣就是天下第一妓子,一夜御郎无数的浪货。
那么夏绝衣残杀玉飞阁上下是真的为了某些理由么?
凤十六当然了解温碧情所言,他抖起帽兜遮在头上,脸庞隐没在深黑之中,缓缓隐入人群。只是,他明眸烁烁,于深黑之中冷冷盯着温碧情。
凤十六记得,夏绝衣曾问他,“你究竟要什么,这张脸皮,这副身体?实在太多人占有过,你还在乎么?”
你,自然是你,我要你。你若有痛,我便来为你消去。你若有恨,我也来为你消去。你若有仇,我替你报。
一个人若受了太多苦楚,就上苍也看不过眼,必有一个人来疼他入骨。所谓物极
必反,即便苍天无眼。
第二十八章
西府海棠令出世,三主聚头,山雨欲来风满楼。
嗅觉灵敏的早就觉察出不一般的味道,阴谋的味道。有些人蠢蠢欲动,有些人按兵不动,还有的人恨不得快些行动。
魏明楼所托何事仍然没有现出一丝端倪,三主之一的令主踪迹杳无,魏明楼就将另二主好吃好喝地供着,一点也不心急。
但是碧洗阁上下却都知道自家阁主很是急躁,只见魏明楼在自家书房抓耳挠腮,嘴里念念有词。这货急得团团转,一个回身便撞上了送茶的婢子。
“不长眼的东西!”魏明楼斥道。
婢子很是委屈道:“明明是阁主大人你自己直直往人家胸上撞!”
魏明楼嘿声一笑,问道:“哪里哪里,不才肿么木有看见。”好贱。婢子心道。面上她却不理会魏明楼的嘲笑,说道,“阁主别着急,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多才多金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魏明楼很是受用,大冬天的也不知从何处抽来一把折扇点在婢子额头,笑道:“果然会说话,笑语,你这名字本阁主果然没取错。”
笑语福了一福表示也很受用,继续道:“可是绝衣公子无论哪点都比您更胜一筹,苏盟主也是长眼的聪明人。您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及那绝衣公子一根手指头呢。”
魏明楼脸一青,接着又是一叹:“确实。”
笑语见从来开朗的魏明楼萎靡下来,心里也有些不忍,便道:“但是幸亏他眼里没您,要是他眼里有您,您现在恐怕也早就跟绝衣公子一个下场了。”
“……苦言那丫头名字取得实在不好,这么多话,她还告诉你神马了。”魏明楼口齿森森看着笑语。
“不,阁主,没有其他了。”笑语斩钉截铁道。说着,她莲步轻移,迅速果决地远离魏明楼。
魏明楼在她背后笑眯眯道,“自家人,这消息爷收你一半钱,从俸银里扣哦。”
果然很贱。笑语怒想。
收拾完笑语,魏明楼继续唉唉叹息,自言自语道:“这事果然很难办。”说着用折扇敲着自己的脑袋又在书房转来转去。
突然,笑语又跑来道:“爷,快来接客。”
魏明楼一听有生意来了,遥遥问道:“是美人不?”
笑语掩嘴笑道:“可是很美呢。高挑纤细,黛眉挺鼻,皓齿明眸,再漂亮也没有了。走起来衣袂生风,静下来挺拔如竹,再英挺也没有了。”
“哦,那快去快去。”魏明楼立马扔了折扇,命笑语带路。
笑语一面笑一面走,对魏明楼生动地描述那人美貌,仿佛方才被扣俸银的不是自己。而魏明楼听得口涎欲滴,脑里浮现各种肖想。
一主一仆行了一会,便见前方客堂之内有一人着青衣独立,水气朦胧看不清那人衣饰,只觉定
然是个美人。
魏明楼这才想起来问笑语来客名何。
笑语这才笑道:“回阁主,是江湖闻名的大美人,金、芷、兰。”
“女、女人!”魏明楼走得近了一些,看见那人斜斜梳了个凌虚髻,懒懒地插了把翠珠金簪,倒真的很像是个女人。
发觉客人是个女人,魏明楼懒散起来,戳着笑语的脊梁骨道:“臭丫头成心恶心本阁主吧。快快赶走她罢。”
笑语以袖遮面笑出声来:“金芷兰来此为何,您不知道么?安家财大气粗,怕是冲着西府海棠令来的吧。早就听说他们求医问药不成,早就盯上了鬼医。您,不就最爱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么。”
“有理,来者越多越好。不过,我就不接待了。”魏明楼欺近笑语,笑眯眯地说,“就麻烦笑语尽心招待了,可不要让辣子金花觉得本阁主诚意不够。”说罢,扬长而去。
笑语倒没想到魏明楼来这一手,这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恨不得全天下人都来抢这要命的海棠令呢,自然最爱在别人面前挑起是非。这大好的逗引辣子金花的机会魏明楼哪里肯错过呢?
愣了一会,魏明楼已然不见,笑语唯有硬着头皮去照应那位传说中的辣妹子。
“哟,金家姐姐远道而来定然人困马乏,却独独站在这里,还请快快坐下。不然叫阁主知道了一定要怪罪我待客不周。”说着笑语又低声呵斥那侍候一旁的婢子们。
只不过,茗香飘着,点心摆着,炉火生着,香炉点着,婢子候着……真是没有哪一点不周到,要说碧洗阁迎来送往都是豪客,待客之礼分明顶好的。笑语这样说明显是先发制人,让金芷兰不因魏明楼不来迎客挑毛病。
可惜笑语哪里知道自己面对的也是一只老鸟,只见金芷兰大剌剌坐下来,品了一口茶,道:“好茶,碧洗阁的物件果然都是顶好的。”言下之意自是人情不周。
笑语避过不谈,笑道:“哪里哪里,金家姐姐真是过奖了。”
金芷兰一笑,道:“我是安家的儿媳,生是安家人死是安家鬼,金家姐姐这一说从何来?而你又是魏明楼的什么人,他不来迎我倒是派了你这么个丫头长来,是看不起我金芷兰还是看不起安家。”
笑语心知解释是逃不过了,只得巧笑道:“您是稀客,更是大大的贵客,阁主是真怕怠慢了您才派我来。阁主的意思是您一行先歇下,安顿车马,休整一下。这往后的事也好说不是。”笑语低首敛眉,继续道,“阁主江湖上的名声您也知道,碧洗阁的规矩您自然也晓得。只要出得起阁主要的价码,还怕没有好东西么?”
一听笑语所言,金芷兰语气软下来,“哦,这怎么个话说。”
“江湖人都知道阁主有那东西,可谁都知道拿到这东西的
从来不声张,毕竟这可是沾人血的玩意。您想要什么?呵呵。从阁主手里那东西,不光要出得起价,还要有耐心。好东西,想要的多了去了,您说是不是?”笑语成功转移了金芷兰注意。
“是这么个理,不错。不过,听你所言,似是能做了主的样子。”金芷兰笑问。
笑语呵声一笑,道:“阁主吩咐我尽心招待,自然能给客人的都要给了。”
两个女人都在心里一笑,继而心道:好狡猾的女人。
两个女人一台戏,迎来送往、唇枪舌剑、笑里藏刀好不热闹。
却说魏明楼也不是干闲着,他一面遛达一面吟诗,寒风烈烈中十分不像风流才子。等近了厨房这货才消了声止了步,只见魏明楼随便拽过一个仆从来,问道:“好大一股药味,怎么回事?”
那人神色有些不安地道:“回阁主,是来客安氏少爷的药。”
魏明楼漫不经心问:“谁熬着?”
“……”仆从连忙跪下要谢罪。
魏明楼用手势制止,道:“做得好,痨病鬼的东西你们都不要过手,过给本阁主怎么办。”
那人本以为自己要受责罚,却不想却受了表扬,一时间受宠若惊。
“虽然是个痨病鬼,可别慢待了人家,要是我知道他受了一点委屈,一定饶不了你们这群司职不力的。”魏明楼亲自威胁完便扬长而去。
魏明楼捡了一块有山有水有树的地方坐下,轻拍折扇,招来隐卫,吩咐道:“咱们家里这几年守卫太森严了,都没有贼来偷了,你们太不尽职了,这样本阁主还有什么热闹可看!洗心阁一个时辰一换的洗心阵就免了吧,进去还要心算八卦,麻烦死了!从帐房里支些银子,叫明卫兄弟们时不时喝喝小酒,算是本阁主犒劳兄弟们。”
隐卫泪流满面:那隐卫呢?还要看守还要放松不松懈啊,这个度很难把握啊!这不公平啊阁主!话说阁主你一大方一定没好事!又在打量什么衰事!
“知道了,不过阁主您今回盘算什么呢?不不不,属下没有斗胆干预的意思,只是,只求阁主不要玩兄弟们玩得太狠了。”隐卫迅速又隐去身影。
“放心,我有数。”魏明楼放心道。
众隐卫:不,您还是没数吧。--
所以就有了以下的对话。
“请主人责罚,今日小仆又迷路了。”说着跪着将药碗呈给红帐里那人。
“……”那人没有说话。
仆人又自顾自地说道:“今日没有护院来帮助小仆认路,故而绕得多了些,费了许多时间,还请主人责罚。”
咳声阵阵,那人仍然没有回答。
房间里一派静谧,仆人跪了许久。
突然,跪在地上仆从撩开红帐,扑上前,抱住床上那人瘦弱的腰身,喃喃道:“楼主您缩骨功真是越来越好了
易容也越来越棒了……”
被面黄肌瘦的男人冷冷看了一眼,柳乘风自觉放开手,嗫嚅道:“这碧洗阁的也太不尽职了,居然连个偷听的都没有,咱们表演给谁看啊。”
柳乘风自说自话,又道:“不过依我看,那东西一定不在洗心阁,只有数人守卫,连布阵也懒得布了。”
凤十六握拳,淡淡道:“别忘了魏明楼是个什么货色。东西一定在两个地方其一,一是洗心阁,另一个便是他的书房。”
“咦,为何这样说,楼主有什么理由么?”柳乘风问道。
凤十六不欲同他解释,心思百转。
魏明楼将海棠令所在昭告天下,连铁棠三主都请来。既然戏台搭在这里,唱戏自然要在这处唱。所以,海棠令一定在这里的某处。
而他这样明目张胆有恃无恐,却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看热闹连命也可以不顾?
这时恰逢药奴收拾完药炉,也来到了客房,推门见柳乘风自然地同自己打招呼,便晓得所获消息可以畅谈。
只见药奴冷着一张脸,道:“我是为了找夏公子才同你们在一起的,师傅那里恐怕拖不了多久了,要快些行动了。”
凤十六不语,他知道时间紧迫,现在夏绝衣还不知在何处,他究竟活着没有。要说他才是最迫切的那一个,生怕就算夺得海棠令,最终却只寻得一捧白骨。
而夺取海棠令是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而这件事还不知道有没有用。
所以凤十六不仅急躁而且迫切,但他面上十分镇定。
有时候人假装坚信某些事,他便会以为这些事定然如此,将谎言当作真实。比方说凤十六认为夏绝衣现在是活着的,他已经不管夏绝衣会不会受病痛折磨了,只要活着就行。
金芷兰每天照例会去同笑语纠缠交涉,窥伺对方有什么破绽。今天她也照例不去客房,而是先去厨房指点厨师做些凤十六爱吃的菜。反正金芷兰也会为安在在做这些的。
金芷兰其实便是倚红,她知道凤十六对自己一定是眼不见为净,所以尽量不去见他。但是她现在十分担心凤十六,哪怕他像夏绝衣出走那天那样爆发出来也好,现在的凤十六却镇定得不能再镇定。
虽然凤十六应该是镇定的,但她总觉得不安。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确的,倚红只盼着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第二十九章
魏明楼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遛鸟,这次不是他的凤头鹦鹉了,他换了一只海头青。这可是只好鸟,魏明楼费劲巴力才养起来。
扬州街头,无论谁肩上卧了一只海头青都是引人瞩目的事情。
魏明楼今天信心满满地出门出风头去了,然而他发现大街上零零散散不多人,只有商贩无精打采地看摊。不应该啊,按说大清早的,应该很热闹才对,毕竟这里离官道很近呀。
顺着街道走下去,他看见许多打扮一新的花姑娘与自己同行,哦,不,是同自己往同一个方向走。那些姑娘都不瞟自己一眼,自顾自整理着仪容,紧张兮兮地问同伴自己如何。
魏明楼立马明白了,一定是碧洗阁里那只祸水。只听魏明楼冷哼一声,遥遥就看见碧洗阁四周围满了人,男人女人都有。而阁上二楼一人临窗,身影半露,一个半影便令人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