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吉措嘴唇轻蠕地哼唧:“那,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你的……”
阿巴旺吉怒哼了一声,却又无可奈何:“你还提这档子事,老子从来没把你当外甥看!你和她不一样……”
丹吉措唇角忍不住泛出浪花,低声哼道:“我也从来没把你当阿乌看么……”
“那你还没事乱认亲,你认得什么阿依?你脑壳被猪拱了!”男人气哼哼地掐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
丹吉措愧疚地垂头:“那我,我其实,其实是想认她做阿咪么!可是,哪有随随便便就管你阿咪唤作我阿咪的,让人听了也太,太,太那个了……”
太明目张胆地吐露一颗不单纯、不安分的心了!小山雀这内秀又害羞的人绝对做不出来的。
阿巴旺吉却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半闭着眼,似睡非睡,轻声说道:“等这一趟回来,老子想把你挪出去。”
“挪出去?”
“从老子家里挪走!”
“唔?你把我丢到哪里去?”
“你说呢?!你在这儿总归是不方便……再说你还想在老子这院子里做工干活儿的?回头给你拨一座院子,盖个小花楼,呵呵呵呵呵,老子每晚黑都去陪你,如何?”
丹吉措撇撇嘴,哼道:“原来你是打这个龌龊的主意,哼!以前你怎么没有体恤过我,怎的不说给我拨个院子、盖个楼呢?!”
男人很无耻地笑:“呵呵呵呵呵……以前,怕你一转脸就跑喽,得搁在身旁盯着!”
“坏人……我才不要花楼呢!那都是女子用的,你就没安好心!……”
丹吉措把脸枕在男人肩窝里,听着对方的呼吸,心里涌出浓浓的依恋,依恋愈浓就愈是不安,忍不住又问道:“你以前有一个阿夏,是的么?”
“嗯。”
“哦……那,现在呢,还有别人的么?”
“就你一个。”
“哦……唔……”
“你想问啥就问,老子不想瞒你什么。”
男人微微睁开眼,面色沉稳淡漠,鼻梁和唇形的轮廓从侧面看去像是绵延的山峦。
丹吉措在心里盘桓了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其实有什么可问的呢,问你那位情人他现在人呢,你们怎么分手了呢,你是更稀罕他还是更稀罕我呢……
若是答得不中听,反而徒惹烦恼,还不如不问呢!
他这样想着,轻轻甩了甩头,把一脑门子的疑惑都甩到炕下,伸手抱住了男人的腰,唇畔浮动出满满的笑容,甜蜜地笑着说:“那我就不问了。嗯……那我也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呢,我心里头就只有你一个……”
阿巴旺吉蓦然转过头,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小俊人儿,眼底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湖水。
并不是因着丹吉措说的话,而是因着他说话时那一脸单纯又满足的笑容,笑得像玉龙雪山上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
雪莲花在静夜中绽放,让男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在那一份恬静和美好之中。
大总管把丹吉措的一张脸捧在手心里,静静地看着他的笑容,那时就觉得,自己当真是拾到了一块宝,一定要好好地疼他,爱惜他,宠着他,不能负了他!
这俊俏的男伢是这样精精致致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从外到里、从里到外地干净,纯得像泸沽湖湖心最深处的一汪碧水,一尘都不染。
——·上卷·完——
中卷
第三十一章:骤遇惊天雷
东方的天际翻出一条鱼肚皮的淡青色,初冬的湖水上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躺在杂役房木板小炕上的丹吉措神智不清,脑门上虚汗滴答流淌,两只手抓住床褥,正在迷茫的梦境中与一群歹人搏斗纠缠。
蜀道深山中的追逐,掩杀。冷兵器的拼斗,刀刀见红,落霞都染成了浓重鲜艳的血色。
他追随村落的族长逃至悬崖边,被追兵围困,已无路可退。
男人一把推开他:“快跑,沿着小路跑,莫要让那帮满洲鞑子兵追上你!”
“我不会跑的……”
男人用高大的身躯将他护在阴影隐蔽之下。
他却暗暗地抽出了腰间的刀,眼底划过某种难以察觉的寒意,鬼使神差一般,一刀就捅进了眼前之人的后腰!
锋利的刀刃楔进了血肉之躯,浓浓的血水从腰眼里喷射出来,溅到他的胸前。
中刀的男人仿佛被一道天雷闪电劈中,踉跄地回过头来,眼中喷血:“你,你,你竟然,害我……你降了那帮满洲的猪狗?!你要灭我的族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被毒手戕害的一头困兽,愤怒地仰天大吼一声。
那是遭遇背叛和暗算之时,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嚎叫。
最后一眼不甘和含恨地盯视,随即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
丹吉措在梦中挣扎,虚汗淋漓,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弹起。
傻呆呆地坐在炕上,这时才发觉心口艰涩绞痛,眼泪流了满脸,声音已经哭嚎到嘶哑,梦中握刀的那一只右手,剧烈地颤抖,按都按不住。
那坠崖男子的脸孔模糊一片,他辨认不出,可是不停抖动的右手却像是当真曾经拿过那样一把刀,生生地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自己难道竟然做过投敌弑主的龌龊之事?
他惊慌失措地打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从湖水上飘进村落的鲜气,又慌手慌脚地爬下床铺察看,有没有什么邪物小鬼藏在角落,却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可是自己为何总是做这样奇奇怪怪的梦,是这张床这间屋不干净,还是自己中了邪、冲撞了神婆?又或是因为被那个心怀叵测的大巫喂了蛊虫?
没想到永宁坝子那位大巫是学艺不精,办事不牢,心有余力不逮,摆出一副想要害人的嚣张架势,喂得这哪里是什么噬魂蛊,分明就是个噩梦蛊么!
不远处另一张炕上,帅小俾子顿珠从暖烘烘的棉被窝里探出头来,哼道:“丹吉措……你又做梦了吧……”
如今已经习惯了隔三岔五在床上抽疯叫唤的丹吉措,顿珠这一回连鞋子都懒得朝他丢过来,直接翻了个身,抹抹嘴角的口水,埋头继续呼呼大睡。
丹吉措低声道歉:“唔,又吵醒你了,对不住。”
顿珠哼道:“哦,丹吉措……你前几天,怎么总是深更半夜地溜去茅厕,很久都不回来……”
丹吉措很心虚地掩饰:“我?没有‘总是’么……没有‘很久’的吧……只是每晚去一趟茅厕而已么,每一趟都没有超过两个时辰吧……”
那男人“办事”一贯手脚利索,有“很久”么?
两个时辰,呃,好像对于出恭来说,算是挺久的……丹吉措做贼似的脸红了。
还不就是因为那个坏人,霸着他不让他走,翻来覆去地折腾好几趟,一直捱到格姆女神山的山顶隐隐透出一线白光,管事的和庄丁们很快就要起床上工,再不走就要被人堵了门捉奸,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他回去。
顿珠在半睡半醒之间唠叨:“丹吉措唉……你不要养成了半夜出门上茅厕的坏习惯……你这样每晚黑,蹲两个时辰的茅厕,怪不得经常做噩梦,睡不踏实呢!你沾了一身茅厕的晦气,你不做噩梦才怪呢你!……”
“哦!我知道了嘛!以后不去茅厕就是了,唔……”
丹吉措很想堵住顿珠那一张絮絮叨叨揭人疮疤的嘴巴。第一回发觉这小俾子这么多话,对自己简直太过关心了。
看来是得依从大总管的“计策”,早些从这院坝里挪出去。先自己置个小木楞房,神不知鬼不觉得,等到将来与这男人之间一切安稳了,再慢慢地对大总管家的老阿依讲实话吧……
老婆婆对他那样疼爱又贴心,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埋怨他这个“小孙孙”,厚着脸皮进了人家的家门,竟然勾搭走了人家的儿子……
大总管带领永宁的马帮队伍去了丽江,说是不出半月就可以回转。
丹吉措从第一天就开始想念阿巴旺吉那男人,一天比一天愈加想念。
那男人的胸膛很宽厚,腰杆很硬挺,无论行走到哪里永远都是坚如磐石的一座山。往后若是能夜夜枕在那男人怀里入睡,尝到那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安稳,那种有了伴偶和依靠的感觉,一定不会再被噩梦侵扰,不会再觉得没有亲人陪伴!
丹吉措也听从了男人的话,冬日里不再去寨门口摆茶水摊。可是他不出摊,还真的有很多人惦记他这张俊脸。
他闲得没事又被大家伙惦记,心里美不滋滋的,于是开始琢磨新的香茶方子。
他买进了一板车泸沽湖畔盛产的盐源大苹果,苹果洗净切成薄片,摆在簸篓里,日头底下晒干了,将水份全都蒸发掉,制成干干甜甜的苹果干。苹果干再混合桂花、丁香、薄荷和绿茶,做成香气四溢的苹果茶。
院坝里的庄丁和俾子每日眼巴巴地看着丹吉措晒苹果干,香茶做好了大家一哄而上,一抢而光,赞不绝口。丹吉措的心思比别人细腻,一双手又勤快灵巧;他把每一份苹果香茶用油纸打成粽子大小的精致包装,以麻绳利落地捆扎,再用一小块焦糖点在封口上,细竹刀刻出一枚漂亮的“丹”字,做成独一无二的“红泥封印”。
他在大总管家门口摆个摊子,卖起了精心打造的独家特制带红泥印章的香茶包!
于是,大总管府内某小俊人儿亲手包装的苹果茶,再一次迅速成了寨子里的新时兴儿。就连大总管家猪圈里的肥猪都要每日喝苹果茶开胃醒脑,喝不到开胃茶就不吃顿珠喂给它们的食了。
那些个暖洋洋的冬日里,云顶寨的乡民们走亲访友的,手里提搂的已经不仅是一小挂猪膘肉,还要捎带着一串包装成精致的小粽形状的香茶包。
送礼不知道送香茶包的人,会被认为土得嘎嘣掉渣,没有追上新潮流。
一晃就是大总管出门后的第十日。
男人快要回来了吧……
丹吉措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脑子里难免开始胡思乱想。
可别路上磕了碰了,驰马太急,闪了腰。
可别被小偷摸走了银子。
可别碰上哪个山头前来拦路的马匪和强盗!
转念又一想,阿巴旺吉是什么人哪,手段一贯彪悍又脑瓜贼精明的大大的坏人!哼,从来都是别人惧怕他的,他能怕马匪么;谁家的小偷强盗能这么不开眼,去他跟前找死的么?!
永宁坝子的祭祖节一天一天临近,坝子里每一户司匹人家都要给新修建的庙宇供奉唐卡和织锦壁挂。这大总管府里制作唐卡的活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丹吉措这里。
丹吉措用略显单薄的肩膀扛着两大幅唐卡卷轴,恭敬地交予寺庙里管事的喇嘛。
戴着明黄色鸡冠帽子的年轻小喇嘛拉开卷轴一看,啧啧地惊叹:“别人家的唐卡都是请画手画的,你家的唐卡怎么竟然是用丝线在锦缎上绣出来的,你从哪里请人做的?”
丹吉措唇边浮出笑意,细声细气地答道:“是我绣的。”
小喇嘛惊异地抬眼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真想不到,你的手工这么地精致呦,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呢!这两幅唐卡,我要给你挂起到祖先像的两旁,让所有来拜祭的人都看到呦!”
一般人家制作出的唐卡,都是在彩色锻布上用矿物颜料彩绘出各式各样的佛像人物,再做成中原文人时兴的卷轴画。
总管府小仙鹤制作的唐卡却不用颜料彩绘,而是在绸缎上刺绣,用五彩丝夹杂起金线,绣出千手佛的妖娆造像,妩媚动人,再于佛像的头冠、胸前、手腕和莲花座上点缀起细细碎碎的红玛瑙和珍珠粒。
反正他男人有钱有货,能让他随心所欲地往上招呼!
丹吉措听了小喇嘛的称赞,笑而不语,心里舒畅,头顶上大殿的天庭似乎都变得更加空旷和高远。这做唐卡的活计是大总管临走时亲口交待给他的事,他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
回想阿巴旺吉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厚起脸皮再一次偷溜进大总管的偏屋,立时就被那个坐等小仙鹤自投罗网的男人给逮了个正着,凶野野地一把抱起来,掼到床上,腻腻歪歪地纠缠了半宿,把动听的好话都说尽……
丹吉措几步走近庙堂正殿供奉的几尊描金彩绘木质造像,细细地瞧了几眼,不由得问道:“这庙宇里供奉的似乎并不是佛陀和菩萨?是什么人呢?”
木人像带着圆圆的帽子,穿着宽厚的镶金锦缎长袍,绝不是俗人。
小喇嘛朝着造像恭敬地一揖,转头笑眯眯地说:“这座庙是祭祖庙,并非佛寺,供奉的当然是我们摩梭人的祖先喽!”
“哦,那你们的祖先是什么人呢?”
庙堂庭院里侍奉的喇嘛们都是永宁当地的乡民。按照祖祖辈辈的族规,生养了男孩的司匹和责卡人家,都需至少贡献一名男丁成为喇嘛,给佛寺和祖庙供职。阿巴旺吉家那两个小男伢,等到行了成丁礼之后,也要选出一个做小喇嘛的。
因此眼前这位小喇嘛也是地地道道的永宁人,见丹吉措是外乡来的,立时唠叨了起来,谦卑的脸孔中隐隐透露出骄傲的神情,解释道:“我们摩梭人的祖先就是从蒙古草原飞到泸沽湖的神鹰啊!这祖庙里供奉的,可不就是咱们大元朝的太祖皇帝成吉思汗的金身造像么!”
祖庙门外,甬道的两侧,喇嘛们缓缓地转动起巨大的嘛呢经筒。铜制的经筒被朝拜者沾染酥油的手磨得铮铮发亮,酥油的馨香味道在空气中漂浮。
丹吉措被经筒转动的轰响撩乱了心神,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成吉思汗?”
“是的啊!当中供奉的这尊最高大雄伟的造像就是英明伟大的成吉思汗,右手边就是他的孙子,世祖皇帝忽必烈大汗,也是元朝最了不起的君主之一呢!”
丹吉措的脑壳像是被揣进了一只经筒,轰轰地乱响,眼前金星乱撞。
他喃喃地问道:“忽必烈……他们是蒙古人,你们是摩梭人,你们根本就是不一样,你们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没有关系的……”
小喇嘛挑了挑眉毛,耐心地解释道:“有关系的呦!有大关系了呦!这泸沽湖畔的摩梭村寨,就是当年元世祖征讨四川和云南的建昌路蒙古骑兵,留居在此处的后人们呐!”
丹吉措的身子一抖,薄薄的纸片人儿一样,像是随时要被吹进庙堂的风儿卷走,竟苦苦地笑出了声:“呵,这一支蒙古骑兵,想必就是忽必烈派到云南,征讨覆灭掉了世居云贵高原上的……那许多王朝和部落的……”
心头一阵剧痛,说不出口曾经日夜思念、萦绕心怀的那两个字。
“对的哩,就是南宋末年进军到这里,灭掉当时统治云贵高原的大理的嘛!你这外乡人还是懂些啥子的呦!”
那两个字被毫无心机的小喇嘛脱口而出,就像是用锥子戳进丹吉措的眼。
远方的天空突然涌出一团奇异的血色,将倒映在湖水中的山影渲染成殷红。
血色和着清泪,在丹吉措的眼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