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引——零锁霜天

21.肉

一连三日，连昕皆靠着小蛇采下的菌类为食，待到第四天，眼见小蛇去了快一个时辰却只是带回两片蘑菇时，巫莫古几不可闻的叹了声，“这菌类怕是也没有了吧。”

抬手抚上了连昕的发旋，巫莫古颇有些温和的安抚道，“罢了，今日你先撑一下，明日我再给你找别的吃。”

拉着巫莫古的手摇了摇头，每日靠在一起的连昕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几日巫莫古瘦了多少，他拉巫莫古坐下，平静的说，“没有便没有了，还有十几天罢了，我们撑得过，即便再找到吃的，我们也一起吃吧，别管什么辟谷了，这几日你可瘦了许多。”

巫莫古闻言拂袖，反倒显出几分不悦来，“你只听话便可，少想那些有的没得。”

第二日，连昕还真就看到面前摆着些丝丝肉泥，“这是什么？”

“肉。”

“哪里来的？”

皱了皱眉，巫莫古只管把肉泥推到连昕面前，“别问了，吃。”

肚子真的很饿，似乎已经回味不起那些过去习以为常的山珍海味到底是个什么味道，而今真正有盘肉放在面前，连昕也管不了这许多了，风卷残云便吃了干净。吃罢想多问问巫莫古这肉的来历，对方却怎么也不肯回答，只是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仍旧有肉泥准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日吃过肉泥，连昕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虽说这连着六天每天都有吃食的感觉很好，但有些什么东西渐渐浮上了心头。原先是自己刻意忽略也罢，漠不关心也罢，肉泥的来历巫莫古不说，他也就装聋作哑，他怕，怕知道了是什么后便再吃不下去，不论如何他不想死，便也只有装作不知，山林间的老鼠也罢鸟雀也罢，或许是掉落下来的，但不知道就可以安心的吃下去。

而今天，有什么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东西喧嚣着要破茧而出，洞内安静了许多，巫莫古照旧靠着树干不言不语，但不一样，往常似乎有什么……有什么……

眼睛突然瞪大，连昕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好像知道了什么，又似乎还不是很清楚，他缓缓抬头，远远的盯住巫莫古所在的方向，眼神迷离，喃喃的开口，“巫莫古？红玉他们呢……？”

恍惚间巫莫古似乎短暂的僵住了一瞬，然后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眼眶陷在明显消瘦的脸上却仍然炯炯有神，深黑色的瞳孔间闪烁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自嘲的勾了嘴角，微哑的声音平静无波，“谁知道呢？”

连昕却疯了般的扑上去，勾住巫莫古的脖子拉着他靠近自己，发出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是不是，是不是那些肉？我吃了他们？对不对？”

巫莫古眼瞳间的光芒刹那间沉寂下来，但仅仅一瞬间，快的让人抓不住，他又抬起头来，平静无波到有些木然的眸光与连昕对视，“是。”

“为什么？”毫不犹豫的承认彻底打击到了连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恍然间放开了巫莫古，连退数步，靠着另一侧的墙壁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对面阴影处的男人，那日渐熟悉的身影似乎又变得陌生起来，“为什么？他们不是……不是你从小养着的？他们……他们还救过我……两次……怎么能……”

巫莫古未动，透过黑暗平静的注视着连昕，一字一句从干裂的薄唇中吐出，似是无情却又深情，“因为我不许你死，没人能从蛊苗神婆手下将人带走，山神亦或是死神亦不可。”

连昕只觉得心下一震，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翻涌着向他袭来，想要扑进巫莫古怀里抱紧他，却又想逃开，躲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才好，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巨大强烈的感情仿佛要将他撕裂，长久饥饿的虚弱感让他迷糊的大脑越发的无力转动，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步步走向那个阴影中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苍白的小脸上已经布满了晶莹的泪痕，自己不是不懂，他为自己做了多少事，救了自己多少次，现在连从小亲近的饲蛇也……

似乎自从和他见面以后自己总是在闯祸，而他总是一次次的帮自己收拾烂摊子，为自己处理各种麻烦，这样的理所应当，甚至让自己也渐渐觉得本就该是这样，他那么的强大，在任何事面前都显得潇洒而游刃有余，反观自己除了拖后腿好像真的什么也做不到，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脸庞，

“巫莫古……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22.二十六天

“巫莫古……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心脏一阵紧缩，巫莫古最最看不惯的便是连昕这般流泪哭泣的样子，眉间微蹩，伸臂揽过他，大手抚上他的头顶，沿着后颈滑到背间，用力压向自己，低哑的声音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没有的事，别想太多。”

连昕缩在巫莫古的怀中，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声，自责眼泪止不住的肆意流淌，摇着头挣扎着想推开对方，“都是我！都是我！”

这样的连昕使得巫莫古内心一阵烦躁，太长时间未进食的身体使得他也无法制住那不断挣扎的躯体，眉间越隆越紧，终于沉声低吼，“够了！”用尽力气将连昕囚禁在自己的怀中，紧到连昕都感到有些窒息，“孰轻孰重我自有定夺，我要你活着，你便好好活着，莫要多想这些有的没的。”

哽咽着的连昕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继续抽泣着伏在巫莫古怀中，颤抖的声音叫着巫莫古的名字，一遍遍的直到沉沉睡去。

眼见连昕终于睡去，巫莫古松开手倒向墙壁，全身脱力的一根手指也不愿意再动，仰头望向无尽顶端透过的些微光线，巫莫古长呼一口气，抬手，锋利的指甲在墙壁上的17道横线下缓缓又划下一道，还剩12天了。

第二天，巫莫古看着清醒过来的连昕，淡淡的说，“我随身的蛊虫中还有些算是能够食用的，今日开始你便将就一下，算来撑个四五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语毕便在连昕面前掏出一支竹筒，打开，里面尽是些白白胖胖的奶白色蠕虫，半透明的身子扭动着，隐约还能看见里面棕红色的肠道。巫莫古拉下连昕，让他靠着自己，吩咐，“闭上眼睛。”

经过昨天这一场挣扎连昕已然懂事不少，虽然初见那肉虫的瞬间胃部一阵紧缩，但这时仍听话的将重量交给巫莫古，毫无反抗的闭上眼睛。

巫莫古眼中似有一抹温情闪过，伸手拿出一支虫子，两指顺着圆润的肉体从头至尾顺了一遍，虫子体内的污物很快就被清了出来，仔细处理过后，巫莫古转头看连昕，“张嘴。”

小嘴听话的微张，里面嫩红的舌头隐约可见，巫莫古只觉得下腹一紧，当下眯了眼，有些恶质的将小虫粗鲁丢进连昕的嘴巴里，滑腻的触感还是太过恶心，连昕不由自主的张嘴欲吐，巫莫古眼明手快的按住他的下巴，沉声吩咐，“屏住呼吸，嚼，然后咽下去。”

让人安心的声音，使得连昕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些血色，似乎也缓过神来，蹩眉嚼了几下，勉强咽了下去。

如是吃了四五条虫，巫莫古收起竹筒，叫起连昕，顺手在那记日的刻印下又加上一笔，一天又过去了。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多的蛊虫硬是撑了6天，长期营养不良使得连昕越来越嗜睡，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巫莫古脸色也是不佳，但仍强撑着照料彼此，蛊虫用尽的那天他破天荒的吻了吻连昕的额头，温声说道，“好孩子，还能撑两天么？”

连昕已是不甚清醒，强撑着听清了这句话，抬头望向巫莫古的双眸，不知何时起，这冷漠的眼睛在对着自己时却温暖的沁人，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消瘦的脸颊仿佛也染上了红晕，绽出光芒，“我可以。”

说罢回吻巫莫古，却不偏不正的恰好印在嘴唇正中，看着对方挑眉投来询问的眼神，只是复又闭上眼睛，甜甜的偎进巫莫古怀中睡去。

又是两天过去，巫莫古抚上洞壁的一道道划痕，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年，眼神几经变换，今天，必须出去，26天，距离雾气完全消散还差4天，但应该可以，再不出去，不论自己或是这个少年都……

自己现在的状态自是大不如前，要回复精神和体力，至少要能撑到下山，掏出一张符纸，细细卷成条，厌恶的看了眼，仰头吞下，不一会体内便躁动着热了起来。

叫醒连昕，巫莫古吩咐，“准备一下，我们要出去了。”

“什么？”仍有些反应不过来，迟钝的感知花了些时间才理解了巫莫古话中的意思，眼中一瞬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看着那因为兴奋而使整个面庞都亮了起来的可爱人儿，巫莫古淡淡的勾起嘴角，从腰带上解下一串符文，结成个复杂的花样，随即一脚踢开封堵门前的泥墙。

23.下山

外面仍是雾蒙蒙的，但已经回复成了正常的灰白色雾气，巫莫古拉着连昕步出树洞，结起的符纸在巫莫古咒术的作用下来回飞舞着，巫莫古又放出几只探路的小虫，约莫半刻便飞回些许，巫莫古略一沉思，牵着连昕向东北侧走去。

迷雾中连昕几乎什么也看不真切，唯一清楚地就是拉着自己的温暖大手，和前方半步处高大坚实的身影，不想放手，这一想法在连昕的内心深处渐渐沉淀，想和他在一起，想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一辈子也好。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雾气愈见稀薄，出口似乎就在前方，连昕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巫莫古却突然后侧半步，将连昕推开，黑袍翻滚着护在两人的身前，情急之下巫莫古一把扯下厚重的袍子，施力翻转，袍子内侧画着的符文便包裹住了袭来的些许绿意，但饶是如此，巫莫古还是被触及了一小处。

“该死！”低咒一声，巫莫古转头拉着连昕跑开。

跑动中连昕转头担忧的看了眼巫莫古的手臂，这一看可吓了一跳，这绿雾扩散侵蚀的能力果然可怕，才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原本几不可见的伤口就扩散至拇指大小，巫莫古也察觉到，不抑制的话整条手臂就是废了也在转瞬之间，心下一凛，当即以指划破那腐烂的伤口，掏出只有着长长触须的甲虫放了进去，蛊虫侵入伤口啃食皮肉的痛楚激的巫莫古浑身一震，额上也渗出冷汗，但他仍是抿紧嘴唇不发一语，待蛊虫食尽腐肉迅速将其掏出，再以符纸封住伤口，随即没事一般拉着连昕尽速离去。

又半个时辰以后，两人终于完全离开了雾气的包围，连昕长舒一口气，扶住树干喘息，第一次觉得世界是如此的美妙鲜活。

回头看向巫莫古，小脸微红，微一挣扎，小心的开口，“我……”

“公子！”未尽的话语被打断，两人闻声回头，只见小厮同罗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扑到在连昕脚边抱着他的大腿呜咽，“公子！公子！小的可算找到你了！以后可千万别丢下小的了！小的！小的……”说到最后竟嚎啕哭了起来。

连昕有些黑线，转头看看巫莫古神色莫辨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像是被抓到犯错的小孩一般惶惶的解释，“这，这是我的，呃，贴身小厮，叫同罗，你也见过的，当初客栈时。”

同罗这才发现旁边还有别人，抬头看到巫莫古也有些不明所以，公子怎会和这人在一起，但也不好问，便堪堪行了礼，道是见过巫先生。

巫莫古为人本就冷漠傲然，当下也没理他，只看着连昕不语。

连昕自知当初允了巫莫古留在此处，当下也想和同罗说清楚，便扶了小厮起来，正要开口，同罗却向后方叫起来，“苍将军！这边！这边！”

山野间隐隐想起了几声呼喝，不多时一群军人打扮的男人便齐齐跪倒在连昕脚边，“世子殿下！属下来迟！还请赎罪！”

连昕吓了一跳，看到连军队都调动来，愈发的惶恐不安起来，回头频频探向巫莫古的表情，奈何对方始终淡淡，看不出个所以然，小世子急的跳脚，便甩下一干属下奔回巫莫古的身边，急急的想要解释。

这焦急的神情巫莫古看得有趣，也就未纠正连昕越想越歪的思绪，连昕是世子这事他早就知道了，是以今天这阵仗倒也真不算奇怪，仔细衡量间连昕也确实需要回去，京城那边总算要有个交待才是，只要能回来便成，巫莫古倒还真没纠结于这些小事过，而今看着连昕挣扎着想要解释却被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搞得越发糊涂，小脸憋得通红，竟是隐隐的汗也要冒出来。

终于憋不住的低笑了声，对上连昕惊异睁大的眼睛，只是微一眯眼，率先开口，“去吧，能回来便成。”

连昕像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后也不管不顾一大堆军士仆从，直直飞扑进巫莫古的怀中，“巫莫古！”

巫莫古饿了近一个月，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撞击，后退一步撑住他，稳住身形，道，“去吧，早去早回。”

而连昕在离开连昕怀抱后却扭捏着支吾半天，侧身解下挂在腰侧的玉佩交给巫莫古，“在我们汉人中，两情相悦的人，会这样赠送自己的贴身之物，就是定下承诺了。”

语毕红着脸用盈满了水光的眼眸无限深情的望向巫莫古，轻声询问，“你们呢？若是两情相悦又会如何？”

巫莫古握紧手中的玉佩，缄默了段时间，再抬头时眼中神色甚是复杂，看着对方期待的小脸，巫莫古吐出三个字，“噬心蛊。”

24.噬心蛊

巫莫古握紧手中的玉佩，缄默了段时间，再抬头时眼中神色甚是复杂，看着对方期待的小脸，巫莫古吐出三个字，“噬心蛊。”

“什么？”

“噬心蛊，蛊苗男女定情之物，相爱的两人确认心意后种下，一蛊双生，以爱意存活，直到爱情破裂……”爱情破裂，蛊虫反噬，无所谓谁对谁错，两人同时坠入无间，不需言明，那是怎样的折磨，巫莫古平静的语调波澜不兴，像是在叙述旁人的事般冷漠淡然。

但他却忘了，连昕并非苗人，他不知道蛊虫还会反噬，更不知道蛊虫反噬的痛苦，他只在听到要种蛊虫的一瞬间有些许避缩，但当他抬头看见巫莫古深邃的眉眼时，晶亮的大眼睛也慢慢染上坚定的神色，绽开一张明媚的笑脸，声音软软糯糯煞是好听，“巫莫古，那我们便来种这噬心蛊吧。”

挑眉，巫莫古反倒显出了少有的犹豫，直到白皙却消瘦的小手拉住他的大掌捧在手心，感到手中的温度，巫莫古释然一笑，道，“那便种吧。”

挥退众人，巫莫古将连昕带到树丛之间，拉高连昕的衣袖，露出白嫩的小臂，尖锐的指甲轻轻划过，便是一道血口，如是同样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卸下贴身藏着的符袋，拿出两颗圆溜的种子，米粒大小的圆种泛着青墨色的哑光，看似平凡无奇，却隐隐透着些许异香，巫莫古拿出其中一颗，微一施力捏碎了洒在连昕的伤口之上，连昕只觉得小臂一阵麻痒，再回头时伤口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朵桃花似地印记伏在小臂正中，粉粉嫩嫩的煞是好看。

巫莫古伤口处也同样撒了另一颗种子的粉末，两朵桃花便安静的停于两人的手臂之上，连昕看着这两朵桃花甜甜的笑了，抬头吻上巫莫古的嘴唇，轻轻的说，“等我，我会回来的，知道么？汉人的习俗中，两个相爱的人成亲时，最最尊崇的礼遇会以八人大轿相迎，等我到时用那八人的大轿来接你如何？”

巫莫古看着那恬静的小脸也真不愿拂了他的意，苗人生性质朴，婚丧嫁娶也不兴那隆重的排场，巫莫古又对汉人习俗毫无兴趣，自是不知这婚嫁男女之别，也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