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兰平静道:“是你让我遇见绯翼将军,让我明白这份爱的可贵……”
太师椅里缓慢起身,香逸雪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银兰。他走过来的动作,很慢很慢,似乎有意折磨对方绷紧的神经。
银兰的心越来越紧缩,对方每近一步,眼神增添一分戒备,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屋里只有二人,他不知那人下一步想干什么。若是那人真对他用强,他也没法反抗,连咬舌自尽的内力都没有。
香逸雪冷笑道:“你说了这么多,目的,只是想要我离开你。”
香逸雪是什么人?听弦知音八面玲珑,银兰的一点心思,他怎会看不透!
香逸雪伸出手去,抚摸银兰的脸庞,戏谑地道:“可是你看,现在的我,偏偏离你那么近,近到伸手就能触及。”
熟悉又陌生的滑腻感,从香逸雪的指间传到心间——明明有温度,却感觉坠入冰窟;明明那么近,却感觉好遥远……
物是人非,情逝难留,就如同他的手,从光滑细腻到粗糙成茧,从执扇拈花到搬石运土,一切都过去了……
冰冷粗糙的手指,划过银兰的脸庞,慢慢移到脖子上。银兰动弹不得,闭上眼睛咬牙承受,当下恨不得自己死掉。
下一秒,香逸雪霍然起身,冷冷道:“你现在知道了吗,一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还奢望谈什么情爱。落到别人手上,进退伸展不在你手,你觉得刀俎会听鱼肉高谈阔论吗?”
银兰闭着眼睛,睫毛好似扇贝合上,再也不肯打开。
香逸雪冷笑道:“不敢睁开眼睛,你是不想看到我,还是不敢面对不堪境遇?帝国的剑师,竟是如此懦弱之人,一场情事就将心神摧毁,你如何负担自己,又如何负担别人?”
银兰迷惑睁眼,那人愤慨的语气,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严肃的面容和笔挺的身躯,凭空生出一骨头沛然正气。
从没发觉那人有严肃正经的时候,银兰眼皮抬起,这是自己的错觉吗?
那人总是美目流盼神态悠闲,风雅有余正气不足,说起话来旖旎柔和软软款款,几时会有这种凛然姿态?
香逸雪正容道:“你的剑心锋芒毕露,凌厉有余柔韧不足,只求剑上淋漓快意,不知剑下转圜委屈,看似强大的剑心,实则脆弱不堪,根本不足为惧。”
这种时候、这种地点、这种境遇,那人在跟他谈论剑道?
那人总爱晃着扇子,风流溢彩烟霞笼罩,风花雪月好不潇洒,何时见他佩过剑?又几时见他练过剑?
香逸雪不屑地道:“逍师叔怎会收你为徒,我怎会有你这种师兄?!”
屋里难堪的沉默,他到底想说什么?
银兰瞪眼半晌,冷漠地道:“你想要干什么?”
香逸雪从容转身,沈声地道:“你还没想通吗?”
“我若真恨你,有对付七彩道的精力,还不如留下来对付你!”
“……”
“三步之内,我能要你的命,让你们天人永隔抱憾终身;二步之内,我能毁你的容,让你丑陋无比自我弃嫌;一步之内,我能强行要你,让你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任我蹂躏求死不能。”
“……”
“若再喂你一滴合欢,不管你三贞九烈都会变成荡妇,床上迎合求我进去。你觉得现在的我,有必要浪费时间精力,跟你玩那么多花样吗?”
那人说到强行要他,银兰脸色越发冰冷,听完之后又觉那人没那意思——那人是想告诉他,如果他想折磨他,早就动手了,不必兜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大力气,把他放在左苑白白养着,还帮他对付七彩道,寻找幕后主使者。
香逸雪退后三步,负手而立,正色道:“银兰师兄,你给我听好,三步是我放给你的距离,你我的过往一切,三步之内烟消云散。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师门之仪,你是我的师兄,我是你的师弟,仅此而已。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你要胡思乱想,我也没有办法,你自己看着吧!”
香逸雪袖袍一挥,抬腿就走。
银兰脱口喊道:“那就放我回去,如果你还把我当成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
香逸雪背对着他,傲然道:“放心,你很快就能回去,在你把自己饿死之前!”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出门,走得决绝。
香逸雪没再踏进左苑,银兰也没再绝食,那人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再绝食就显得矫情,不如先住下来,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又过两天,叶影带来二人,一个是剑师府邸的老管家苏薄,另一位是将军府邸的心腹蓝琪,银兰看到二人才知确实误会梅风等人。
梅风将他带回龙城之时,传信给帝都的玉繁烟,让他暗中把情况禀告王,并呈上对付七彩道的计划。王也想将这个组织一网打尽,特许梅风他们的请求,封锁银兰获救的消息,让银兰暂时躲藏龙城。
帝都传言剑师无辜失踪,王军正在大肆寻找剑师,七彩道的人马也在寻找银兰,龙城派出擅长追踪的高手,费了些功夫找到他们的一个据点。
绯翼将军率领王军迅速包围,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在黑衣人服毒自尽之前,抓到几个活口。
情况不尽如人意,几个活口嘴巴特紧,上了刑罚一字不吐,后来竟被人在都府牢房灭口。王得知消息大为震惊,七彩道势力渗进帝都官衙,无法无天张狂至极。
王颜大怒,当即招来最高检司,要将此事彻查到底,命令绯翼将军清剿七彩道。
帝都风风火火对付七彩道,银兰在左苑过着安静生活——苏薄和蓝琪的到来,让他卸下防备,安心暂留龙城。
对他来说,龙城只是陌生家园,一头银发走到哪里,都遭到冷眼和非议。
最终,银兰受不了敌视氛围,跟龙城彻底脱离关系。
如今回来,恍如隔世,走了一圈又回原点,冥冥之中命运拨弄,终究还是让他回来了。
尘封记忆慢慢打开,也不是全然冰冷,有一些曾被忽视的温情,经过沈淀浮现眼前。
他记得刚来龙城之时,梅风也让他住在左苑。
那时,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对左苑并无太多印象,只记得有位扎针的小姑娘和每天喂药的老头子,他们都是南封夕的家仆。
想到南封夕,银兰觉得歉意,昔日给他添了麻烦,自己到了帝都之后,竟然将他忘得干净。
南封夕用传家宝将他换来,却从没有强迫过他,反而对他百般照顾小心呵护。
后来,兰之都碰到师弟梅风,南封夕实现承诺放他自由,还让自己的仆人跟来照顾!
这份恩情,曾随记忆一同埋葬,现在从见天日,银兰心中感激不已。若没南封夕的照顾,他早就死在中原,也没有后来的帝都剑师。
银兰想等解毒之后,跟绯翼同去拜会,向南公子当面致谢。
今非昔比,他现在是帝都剑师,能给南公子更好的补偿。
当下,银兰询问老管家,知道帝都珠宝铺子里,不乏上等的夜明珠,他想买一对更大更好的夜明珠,赠给南封夕作为谢礼。
这天下午风和日丽,窗外飘着素净兰香,久在屋里的银兰觉着烦闷,便让蓝琪把自己放在院中透气。
来到外边,银兰惊讶发现四面兰花,清风过处花叶摇曳,亭亭独立风姿卓绝,王者之香沁人心脾。
久居兰室不闻其香,银兰初来曾闻这股清香,住久了反而不察觉,此刻看见一院兰花,才想起自己一直置身香氛。
何时种满兰花?印象中的左苑,一片冰凉绿地,仔细想想又不肯定,或许兰花一直都在,只是他终日迷糊不曾察觉。
眼前这种情形,让他想起久远兰谷,整日与兰为伴,也不觉兰花芳香。每次外出回来,踏进山谷之时,谷风送来阵阵冷香,才会让人惊觉一谷幽香。
那人曾经笑说,熟悉的感觉,闻到这股香味,就知快到家了。那人还说他在兰谷待久了,身上总有兰花之香,就连发丝都被兰香浸透。
离开中原之后,他就没再看过兰花,兰之都没有兰花。
这里四季温暖,花木繁盛,有些花木中原有的,有些花木中原没有——兰花之类肯定没有,在帝都从未见过此花。
兰花该是从中原带来,逃难之时不忘兰种,种花之人酷爱兰花。
君当如兰,幽谷长风,宁静致远,银兰对着一院子兰花出神,就听到院子门外传来对话。
有人说等会我就不进去了,另一人说那你在外面等吧,还有一个挖苦的声音你是欠他什么,搞得跟小媳妇似!
银兰转过脸去,却见香逸雪和梅风踏进门来,后面跟着面色不善的林仙寻,又不知何人得罪他,一脸不悦的神情。
银兰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坐在椅上迎视三人。香逸雪说完就看到银兰,愣了一下目光转向别处,竭力调整自己情绪,似乎不知该如何面对。
气氛有些尴尬,梅风眼光扫过两人,干咳两声道:“师兄,我们想问你点事情?我们怀疑将军府邸有内应,想请你把庆典当天情形诉述一遍,或者你觉得有什么可疑之人?”
林仙寻呼哧冷笑,毫不客气地道:“你问他什么人最可疑,他会说是我们最可疑,你跟老大合谋一切,整个龙族都是帮凶。”
银兰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误会你们!”
林仙寻冷哼,一脸不接受对方道歉的模样,却又碍着香逸雪梅风的面子,不想再出言挤兑他。
银兰把当日情形诉说一遍,却说不出一个可疑之人,以他不善与人交往的空白阅历,看谁都不觉得可疑。
林仙寻耸肩,摆出一副‘我说的吧’表情,问这家伙等于白问,不误导别人就算好了。
银兰这里没问出名堂,梅风林仙寻去找蓝琪苏薄谈话,梅风跟苏薄檐下交谈,林仙寻进屋询问蓝琪,两个大男人谈得很不愉快,林仙寻问话不客气,蓝琪答得不客气,两人在屋里大眼小眼几乎打起来。
院中剩下无事可做的香逸雪和靠在椅中动弹不得的银兰,彼此都没说话,望着一院兰花出神,最终还是香逸雪先回过神来,乌黑眼珠看着那人,悠悠地道:“师兄……”
一声师兄,表示他愿意放下过往,与银兰再续同门之谊。
银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香逸雪脸上,半晌应道:“师弟!”
香逸雪笑了,恩怨泯灭,师兄师弟终在龙城团聚,可惜他来迟了,没能看到师尊上官素,没能再捋一把胡须。
香逸雪安慰道:“别担心,七彩道虽没消息,但是我们已跟黑城之人牵线,黑城答应帮你寻找解药,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花丛边,银兰目光瞟向远方,缓缓道:“师弟,对不起!在帝都的时候,我把你当成乞丐赶走。你在山庄救我,我误会你跟贼人一伙,还狠狠地骂你。上次,我也不该那样说你,我知你心性不坏,只是感情上还不定性。”
风流终被风流误,那些年的冤枉、委屈和苦楚,他又能向谁倾吐?难道要他扑倒喊冤吗?
罢了,打落牙齿和血吞,反正他也不再爱他,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手指拂过花丛,香逸雪淡淡一笑,几分凄凉地道:“师兄,别这么说,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在香世山庄,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该抱歉的人是我,我没好好照顾你,是我无能……”
一声无能,是自责、是无奈、是不可言喻的痛,香逸雪捂着瞎掉眼眶,痛地连嘴角都在抽搐……终究还是平静下来,整理心绪接受现实。
银兰狐疑地道:“师弟……你没事吧?”
香逸雪摇了摇头,蹲在那人椅边,握紧对方软弱的手,眼中无比赤忱地道:“兰,我最后一次叫你兰,以后你不会听到我如此叫你!”
银兰心中一紧,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那人手势打断,道:“兰,先不要开口,听我把话说完。”
香逸雪蹲在身侧,仰视他的目光,真诚得让他不忍拒绝。
香逸雪平静地道:“记得我离开兰谷那日吗?当我步出兰谷一步,我就步出你的天地,哪怕我因此无法存活,哪怕我永远失去你,我不曾后悔也不要你后悔!”
“记得离开馨雅阁的那夜吗?我爱你遗世独立王者之香,爱你玲珑剔透易处风流,如今凉风仓下,春秋算尽,难定风愁!”
往事重提,恍如隔世。曾经痛苦,曾经迷茫,而今什么都不是,只剩一幕幕平淡记忆,遥远又陌生的记忆。
银兰迷惑看着,弄不懂他想说什么,只从那人平淡语气中,体会出一份无奈和悲凉。
香逸雪安然地道:“如今,我已从你的天地步出,兰花犹在,风愁落定,无怨无尤!”
昔日未完的话,今日悲怆完结,好似感慨命运作弄,又好似悲伤岁月无情,点点滴滴萦绕心头的是说不出口的无奈、不悔和深情。
银兰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总觉得这样的香逸雪,不是他熟悉的香逸雪,难道七年的光阴和磨难,让他变得成熟伤感起来?
放开那人的手,香逸雪潇洒起身,云淡风轻地道:“师兄,红尘中遇到真心之人不易,我希望你跟绯冀将军,能够白头偕老幸福圆满。”
没想到会收到他的真心祝福,银兰心底涌起温热,嗫嚅道:“师弟,谢谢你,也祝你早日遇到……”
银兰话说一半说不下去,香逸雪的容貌被毁,想找爱侣恐怕不易,毕竟人都是爱美嫌丑,就算林仙寻用钱给他买人回来,人家也不是真心待他。
绝世容貌被毁,银兰心中无限惋惜,又为他将来际遇担心,忍不问道:“你的脸……”
香逸雪淡淡道:“一些风流债,无所谓的,皮相对我来说不重要。”
银兰沉默片刻,缓缓地道:“你若真能看开,那是最好不过了。”
风月凝曾说过他是矛盾人物,融合世上极端,居然相貌也是如此,美也是他丑也是他,同一个人极端脸孔。
回想起风月凝的话,香逸雪不觉笑起来,似觉得有趣,道:“用不同的皮相,历经世间百态,这样人生才会趣味。”
沉默良久,银兰抬起眼帘,清澈眼神看着他,正色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不是因为你变丑才离开你。”
香逸雪淡淡道:“我明白,是我不知珍惜,当日在落梅院,我伤透你的心。你说得对,我不懂爱,也不配得到人爱。今天的结果,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当日不以为然,总觉银兰没事自找伤害。如今角色互换,他才明白敌人千军万马,抵不过爱人一个冷漠眼神。
背叛与失望的双重煎熬,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有试过的人才会知道。
不管他有什么苦衷,那些伤害真实存在,生生撕裂那人的心。
银兰一次次给他机会,而他一次次让他失望,最终哀莫大于心死,造成现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失去那人的心,香逸雪只能忍痛放手,从此看那人依偎别人怀中,任那人喜怒哀乐与自己无关。
心在泣血,香逸雪八风不动平静如昔,早已习惯在逆境里隐忍情绪,无论多么伤心,都不会表露脸上,唯有默默承受。
听到对方坦诚的道歉和自责,银兰发愣过后,低声道:“师弟,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时过境迁,放下旧情,银兰跟他用师兄弟的身份相处,倒是多了一份融洽。
银兰暗想,也许早该如此,可笑身陷情网之人,往往理不清头绪。
林仙寻正好走来,鄙夷地咂嘴,好似嫌他们矫情,讥讽道:“叙旧完了?该办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