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的确是蛊惑。
从暧昧的靠近到煽情的语气,从词语的选择到句式的罗列,步朗尼在心底飞快地演算,也要摆平这突然发生的变故。
是的,步朗尼到现在认为阿荣的请辞要么是一场冲动,他理解,被否定后当然应该愤怒的冲动;要么就是一次试探,试探他们的友情到底是什么程度。
步朗尼把这位朋友设想得过于复杂,他根本不知道黎向荣的想走就是想走,难受就是难受。
他以为阿荣只是需要安抚,或者更进一步的安抚。
被他一番恳切言辞绕晕的黎向荣只得投降,他被步朗尼这种自贬的姿态和深情的态度所打动,在那一瞬间他真的认为自己就是步朗尼绝不放手的唯一,不可否认,那隐秘的喜悦干扰了他本来就不精明的判断。
所以,即使他听到了脑海中徐疾的叹息也选择性的失聪,他想原来我是受人关注的啊,原来我有这么重要啊,原来我和步朗尼,是这么要好的朋友。
他笨手笨脚的回拥住步朗尼以回应朋友肢体的热情,他快烧断的脑神经还在想原来外国人就是喜欢拥抱什么的,他犹豫不决地侧着脸想尝试一下电视中见过的贴面礼,于是忽视了步朗尼眯起的眼中隐藏的焦躁和忍耐。
总算把这笨小子先稳住了。他想。
我应该再努力一点,不要让朗尼失望了。他想
唉,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这洋鬼子的厚黑学真厉害……对于徒弟的稚嫩,徐疾无语叹道,连他也觉得不是阿荣太笨,而是步朗尼太狡猾。
这种狡猾会让他想起,那些消失在历史缝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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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
空气中充满了荷花清纯的甜香,一朵朵白莲亭亭玉立,轻盈地立在水面上,被月光披上深蓝的影子。
小巧的一泓湖水被莲花覆盖,隐隐听得见水流哗哗作响,从密密实实的荷叶缝隙里露出的水面偶尔应和着月亮划过一抹银色。
重重叠叠的房屋阴影寂静无语,草丛里有些微虫鸣,步朗尼坐在靠近水面的露台上,背靠廊柱上,一腿支起,右手随意搭在膝盖,左手正端着酒杯,光着脚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栏杆。
漂浮在空中的云团移动着,不知不觉间露出大片大片澄澈透明的天空,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像宝石一样点缀在夜空上,映照着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荷塘。
步朗尼伸出手中半满的红酒杯,月光给酒杯镀上蓝色的调子,葡萄酒的香味仿佛也被晃动了,幽幽地飘拂在静谧的夜气里。
乐正教授之前说的聚会已经定在下个月中旬,也就是中秋节之前的一天,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十五位各个学科的教授在参加一个极高规格的学术颁奖之后将齐聚一堂,指名要享受国内最好的食物。
这对步家来说也是极有面子的盛事。
涵盖历史人文传媒民俗的各位教授在学术界都是执牛耳的人物,他们要是满意了,步家的声誉将更上一层楼。
自古文人能传佳话,古时的那些酒楼的墙壁上不都保留着文豪的墨迹吗。
为了准备这场饕餮盛宴,步微和吕永正在想尽办法修订最完美的菜单,准备最顶级的材料。
这不仅是鱼事件以来绝妙的反身机会,更是牢固对现今文化圈影响力的重重一笔。
介时甚至流传出去的菜单都将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步家当然不在乎普通大众是否关注学术颁奖或者庆功宴,颁奖是学术圈的颁奖,宴席是最高层文人的宴席,而文人,有地位的文人当然是最会享受人生也最能影响名流们享受人生的存在。
连远在国外的钟诚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心动不已,正在千方百计排开通告想要来挤一个位子,以他娱乐界才子的名头来会会真正的才子。
以乐正纯一位动物学方面的教授能参与到那个文科圈子中并成功地组织活动,步朗尼不能不惊叹佩服,他也曾追问其中细节,年轻的教授只是笑而不语。
乐正把制定菜单的工作全权交给了步家,只说教授们来自天南海北,请尽量周全照顾口味即可。
没有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
不提禁忌有可能处处是禁忌。
步家为准备菜单可谓是如临大敌,所有厨师们聚集起来反复讨论,最拿手、最招牌、最不可复制、最独一无二、最费心思也最返璞归真,不停地尝试样菜不停地修改名目,忙碌得热火朝天。
“所有”里不包括黎向荣,牵涉到步家菜一些私密的配方,当然封一帆也受一定限度,但黎向荣是完全被排斥在外的。吕大师傅说到时切配的时候再告诉他怎么做都行,或者,他根本连切菜也轮不到。
听到这个决定,黎向荣并没有太明显的伤心,也没有愤怒得转身就走,只是点头表示理解,每次试菜讨论都很自觉地避开。
放他在厨房几个月,能展现的也都是无所谓绝技只需要下功夫的技艺,现在的慎重才表示步家的底蕴有多么深厚。
对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的步朗尼非常难受,除了在私下里跟紧阿荣,再三要求他不准离开之外无法可施。
硬着心肠嬉皮笑脸把朋友陷入尴尬的绝境,步朗尼在心底说着抱歉的同时,累积着对朋友和师傅的怒气。
他不能强求阿荣拜师,更不能强求吕永收徒。
旁边的石桌上有几张纸被夜风吹拂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步朗尼一边吞咽着酒液,一边自嘲地苦笑。
纸张上就是目前大体定下来的菜品,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调整。
将在栖凤居举办的这场豪宴,突破了步家“燕翅席”“ 海参席”、“烧烤席”、“鸭翅席”的常规,步微说我们按照简化版的满汉全席要求去做吧,步家本来就有珍藏的宫廷菜谱,官府菜和宫廷菜自是相通相承,现在就是要规避宫廷菜的死板拘束,发挥官府菜更加细腻流畅的风格,让食客们在感受到大气豪奢之余,更有一份狂士疏朗的余韵。
而从满汉全席本身来说,本就是来自于江南的官场菜,清入关以前,宫廷宴席简单到不过是露天围拢席地而餐。菜肴是火锅配以炖肉,猪肉、牛羊肉加以兽肉,用解食刀割肉为食。入主中原之后在原来满族传统饮食方式的基础上,吸取了中原南菜(主要是苏杭菜)北菜(山东菜)。
康熙以后,光禄寺承办的满席六等分别用于帝、后、皇贵妃、死后的随筵;元旦、万寿、冬至三大节贺筵宴;皇帝大婚、大军凯旋、公主和郡主成婚筵宴;外国使臣王公喇嘛班禅及番邦来使。汉席则分一二三等及上席、中席五类,主要用于临雍宴文武会试考官出闱宴,实录、会典等书开馆编纂日及告成日赐宴等。
当初,宫廷内满汉席是分开的。由于举办此席就餐人数众多,多是都是分满汉两次入宴。
满汉全席应源于扬州,由扬州“大厨房”专为到扬州巡视的“六司百官”举办,由于集宫廷满席与汉席之精华于一席,后来就成为大型豪华宴席之总称,菜点不断地予以增添与更新,又成为中华美食之缩影。
从乾隆南巡之后,满汉全席开始在各地流行。但各地食单都不尽相同,菜品规格由冷荤热肴一百九十六品,点心茶食一百二十四品,计肴馔三百二十品到简化的六十四道主菜不等,如此繁复的佳肴,一夕之间不能尽餐,需分全日(早、中、晚)进行,或分两日吃完,多者可延长到三日才可终席。
步微和吕永的意思是按照16人的规格做出合适的搭配,取其意留其神,除开20种鲜果干果蜜饯,把冷盘和热荤做到无可挑剔就行。
包括两个四拼冷碟(也就是八个凉菜)、八大件(八个热荤菜)、烧烤拼盘(由八样烧烤组合)、四个随饭碗(下饭菜)、四种点心一共32道菜,当然会考虑到分量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菜品的质量不容丝毫闪失。
步朗尼反复研究着这份菜谱,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参与到生意的记忆中见过的最奢靡的一餐,虽然爸爸说过以前步家历史上承办过六十四道菜规格的满汉全席,但近年来真是难得一见。
梅花鹿、白鹤、熊掌、豹狸、鹿尾、野蚬鸭、驼峰、猴脑、这些菜当然不可能做出来,但是花蕊肫肝、鸡皮鲟龙、蚝油野菰、杜花耳鸭等菜连步朗尼也从来没有吃过,更别说什么跟片儿烧、哈儿巴、酥羌拼、鲜茨茹根本就看不懂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是拼老命了,自家老爸并不是一个这么热血的老板,而吕永虽掌握着厨房大权也早已远离了灶头工作,有信心制定这份菜谱并能全力以赴做出来的人,不用说也只有何之山一个人了。
小他三岁的陶星明个性温吞认真,并不善于发表个人意见,而封一帆算是外人,能在热菜汤羹里搭把手给个面子即可,安东更是学徒一名,只有听差遣的份,宴席里冷菜不多,点心不多,汤羹更少,大部分的菜肴必须出自何之山的手中,可想而知,如今他是多么踌躇满志傲视众人了。
步朗尼又能说什么呢,他对何之山抱有再深的戒备也好,不安也好,去不得不接受他已经渐渐成为了步家厨房的顶梁柱,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步家的生死存亡,功高震主,功高也可以杀主。
爸爸当然不用担心吕永会做对不起步家的事,但布朗尼怎么能对这么个年华正好野心外露的师兄放心呢?
从这份菜谱里看,阿荣能做的工作大概就是把各种果子洗净摆到盘子里去而已。
热荤中间几乎没有纯粹的素菜,当然有也轮不到阿荣来做。
吕大师傅之前叫阿荣尝试做素斋,端上桌的也只有那不伦不类的黄瓜卷一次。
也许那个时候吕永真的还对阿荣有一丝关注,但是阿荣没有拜师大概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应该是厨房的话语权已经暗地转移给接班人的手上了。
全部放出权力的主厨也没有必要去照拂一个小徒工。
现在他们要做的不过是等待黎向荣自己知趣离开而已,步朗尼就是看准这一点,才要想尽办法软磨硬泡。
那顿一鸣惊人的炸云吞早就被忘记了。
再惊艳的食物也只能停留那么一瞬间,就算当时吃到的人哭着喊着“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以后再也吃不到该怎么办。”也就只有短暂的时间记忆而已,没有人会因为吃不到足够美味的食物而绝食自杀,再挑食的人也不能要求顿顿就是“黯然销魂饭”的水准,再讲究的人也不会为了天天吃鲍鱼海参而衣不蔽体,食物是维持生命的基本保证,而“美味”是令人惊喜的附加,拿步家人来说,顿顿美味难道就顿顿被感动到哭的地步?
当时觉得“世上竟然有如此美妙的食物”的念头也会随着肠胃的消化而淡忘,况且人的记忆往往是综合了多种因素,在特定的环境中才有所感触。
现在的步朗尼都会疑惑地回想,那晚的云吞真的就那么好吃吗?
是不是因为当天特别饿?气氛特别好?心情特别愉快?其他的原因会干扰感觉,而味蕾的记忆最不可靠,等神经细胞分解完毕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残留在脑海中的不过是茫然的快乐。
13.点心
在步家为盛宴忙碌的同时,黎向荣也在接受徐疾的教导。
徐疾提醒阿荣说你要是能搞清楚他们正在忙乎什么满汉大菜,我保证你天纵奇才技惊四座,阿荣只是笑笑道这是人家的事,我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练习步家菜谱纪要中的素菜,练习徐疾记忆中御膳素斋,练习自己记得的曼殊院素斋,默默无闻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懒得再诚惶诚恐地看别人是否给脸色。
黎向荣并不认为自己还能呆在步家有多久,既然现在步朗尼天天围在身边不好说,那就等他开学了忙起来了再提吧。
离开步家之后,阿荣漫不经心地想到,要么再回去曼殊院,不过那边基本上是义工没有薪水,要么就另找一家纯正的素菜馆工作好了,最好是能在免费大师的指导下先去把厨师证考到手,反正是注定要当以庖丁,再积累几年攒点钱自己开家小店,一家人在一起过安稳的日子就很好了。
尽管真的被步朗尼所提到过的什么顶峰、什么唯一迷惑过,但冷静下来的黎向荣很明白,那些都是幻梦,偶尔发个痴就好,不必当真。
阿荣自己也找到一些美食大赛的资料看过,得大奖的厨师哪个不是大师座下,菜品哪样不是珍馐佳肴,只做素菜的厨师?没有。
所以他也不奢求扬名立万,自己只要手艺纯正,聊以为生,也没有什么不平衡。
有时和徐疾无声对话的时候,阿荣分神想着多神奇啊,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师傅,简直是奇遇中的奇遇,要是自己不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是不是对不起这个奇迹啊?
但是转头被妈妈的佛学思想洗涤过再一想,凡有得必有失,此时繁花似锦,彼处凝冰沥雪,似乎总有点挥霍必受报应的感觉。
平凡人家长大的孩子只习惯一点付出一点收获,对坐看云端并没有尝试的兴致。不,也许是他根本不知道云端的滋味,才能不想象,不在意,不向往。
已经站在顶峰的高手下一步就是占据天空,而耕耘在山下的农夫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三十亩地一头牛。
高手带着农夫爬上半山腰,农夫就无法承受,如果强制把他抓到山顶,农夫也会腿软头晕得站不住。
阿荣把这些想法倾述给徐疾,师傅更无所谓道你随意就好。
徐疾告知的宫廷素斋大多用料繁复夸张,很多材料凭阿荣还弄不到,他只得说看现在方便学啥就学啥,千万不要引人注目再招人恨了。
徐疾也是明白现状的,可惜满脑子珍稀菜谱无用武之地,且将就厨房现有材料不露痕迹地练手吧。
这天中午,众人又占据了厨房试做新菜,很有自知之明的阿荣摸摸鼻子自动退下,满院子溜了一圈发现连午饭都蹭不上了,犹豫着出了步家大门先去找点东西吃。
来步家这么久,除了去早市和休息日还真不大出门。
这一块地界是城中的贵地,闹中取静,幽静的小街上连一片落叶都难找到,街旁停车位全是豪车,偶尔路过的行人们衣着高档,一座座历史悠远的小楼或者独门院落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若隐若现,明亮的阳光透过绿荫的缝隙,宛如油画般美丽。
街区里经营的店铺除了步家饭馆,还有充满文艺气息的画廊、古董店、钢琴店、花店等,在步家那长长围墙的顶头,就是凡妮太太的西饼店。
点心和咖啡的口感无与伦比,自然价格也只能生活够水准的人来承受。黎向荣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遗憾地想到这附近果然没有诸如小笼包炒饭牛肉面之类的平民食物,刚刚倒是看见街对面有一家欧式风格的西餐店,那应该不是他一身仔裤背心能进去且消费得起的地方。
干脆去向凡妮太太要点东西吃好了,现在应该有三明治或者肉松面包吧,阿荣隔着玻璃门望了望,汗湿的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扭扭捏捏地推开了西饼店的大门。
“欢迎光临!”一位身着粉红色制服的服务小姐微笑着说道,摊开右手指向柜台,“先生您需要蛋糕?今天的店长推荐是乳酪布朗尼!”
“我,我看看有什么当午饭的,”阿荣连忙摆摆手,视线往大厅中间的面包架子投去,香甜的味道很勾人食欲。
“哎,阿荣!”回头看见白媛媛正向他扬手,她穿着粉色的蓬蓬裙站在吧台后方,圆润的脸庞带着明媚的笑。
“白姐姐,”阿荣赶紧上前,看她明显突出的腹部,关切地说,“你站着要紧吗?别太辛苦啊。”
“怎么会,我还想增加点锻炼才行呢,一点不累,”白媛媛笑道,“好久没看见了,最近好不好?”
“呃,这个嘛,”阿荣总不能说不好,你老公不给我好日子过吧,转移话题道,“凡妮太太不在?哦,我想买点东西吃。”
“凡妮太太在厨房,说什么买啊,这就是步家的地盘,”白媛媛对他的生分撇撇唇角,“快坐着去,我给你拿刚出炉的乳酪布朗尼,绝对好吃哦!再配苦一点的意式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