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我要当饭吃的,不想要那么甜的,”阿荣连忙阻止道,“有没有三明治什么的就好。”
“哟!阿荣来啦,”凡妮太太正好从厨房走出来,白色的厨师帽包裹住金灿灿的头发,露出的面部轮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儿子都上大学了的女人。
“想吃饭?”凡妮轻轻拍了拍白媛媛的肩膀,“刚好我早上考了鲜虾培根蛋糕哦,准备我们下午茶吃的,虽然现在只冷藏了不到三个小时,不过脱模应该没问题了吧。”
“媛媛,帮阿荣做个蓝山咖啡吧,这款蛋糕有点腻,配清爽微酸的蓝山应该最好。”
“好的,阿荣你稍等下,”白媛媛利落地从背后搁板上拿下咖啡店的罐子,烘焙到暗灰色的咖啡豆倒入磨豆机,喀喀喀几声之后抖落出散发浓烈苦香的粉末,用专门的过滤器装好压平卡入咖啡机的龙头,嘶嘶白气之后流出沸腾的水,浇透咖啡粉,流入白色雕花的骨瓷杯中。
黎向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白媛媛问道,“要加鲜奶还是奶油?”
“嗯?加什么好喝?”阿荣反问。
“个人爱好喽,鲜奶比较细腻,奶油比较甜,当然还要看你加多少糖。”白媛媛解释道。
“什么都不给他加,喝清的,”凡妮太太举着托盘走出来,“快过来吃吧。”
阿荣走过去坐下,看见托盘里是四分之一的八寸蛋糕,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这上面是龙虾肉,有洋葱和青椒,很香吧,”凡妮太太将不锈钢叉子塞进他手里,“快尝尝啊。”
白媛媛将两杯咖啡送过来,凡妮拉着她坐下,“媛媛也吃点?”
“我刚吃了午饭,现在还吃不下,阿荣吃吧,”白媛媛摆摆手,“唉,天天闻咖啡,只能喝白水啊,我好惨。”
“你是孕妇嘛,”凡妮亲昵地搂着她的肩,“阿荣快吃啊,我们等着听感想呢。”
敢情吃免费午餐是要提供脑力的,阿荣先喝了一口服务员递上的白水,伸出叉子。
“对了,你是素食者?”凡妮太太突然叫道,“这龙虾,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阿荣心里说反正我也没见过这龙虾身亡的现场,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我只是晕血不敢杀生而已,在厨房里只能做素菜,可能误传了吧。”
“这龙虾一定很好吃,”淡粉色的虾肉进入口腔,清甜而软嫩,再舀起一勺蛋糕,柔滑的糕体里潜伏着颗粒状的洋葱青椒培根,还能咀嚼出新鲜的黑胡椒和香草末的味道。
最不可替代的是奶香味。
“我用了奶油奶酪和牛奶,很浓郁的奶香吧,”凡妮太太得意说道,“蛋糕糊里面也加了打碎的虾肉,尝出来了吗?这个咸味很开胃。”
一口接一口吞完蛋糕,再大口咽下不加糖不加奶而微微泛酸的蓝山咖啡,中和在味蕾间的鲜爽简直太享受了,黎向荣擦着嘴巴,心道虽然这份不少了,但是整个的八寸自己肯定都吃得下。
看出了那小小的欲求不满,凡妮笑道,“全给你吃可不行,我还要给朗尼留着呢,你还想吃什么,自己去拿。”
被识破心思多少有点尴尬,黎向荣豪气地拍拍手道,“每次都吃凡妮太太的作品我太惭愧了,我最近也在练习作点心,现在操作间方便的话不如叫我露一手吧,上次我弄得乱七八糟的太不好意思。”
“哦?”凡妮和白媛媛对视一眼,“那就让我验收一下你这几个月的成果了,
不过那边没人专门做点心,你是自学的?”
“我看菜谱学的,”阿荣答道,“可能也不是很出色,但我会尽力做,对我要有信心哦~”
钻进厨房半个多小时后,阿荣端着一大盘金黄灿烂油香扑鼻的点心出来了。
沾满白芝麻的小圆饼是中心部位是有空隙的,饼底周围有一道突起的厚边,好似马蹄一般,饼皮看起来就酥酥脆脆的,凡妮也不客气,直接伸手抓起一个咬起来。
“别烫着,”阿荣笑嘻嘻说道,“本来要用炒熟的猪肉做陷的,我嫌太麻烦,直接就用了现成的培根切碎,还行吧?”
“唔~好吃!”凡妮咬下一大口,被油煎脆的饼皮下方是冒着热气的肉馅,柔韧略咸的培根碎还裹入了芝士的特殊香气,中式的外表藏了西点的心。
被可爱的外表吸引,白媛媛也拿起一个仔细端详,这独具特色的模样让她灵光一闪,“这是门钉烧饼!”
传说中慈禧太后有一次做梦吃烧饼,偏巧第二天清晨的早点有肉末烧饼,慈禧太后特别高兴,重赏了厨师,然后流传下来的御膳菜谱中鼎鼎大名的门钉烧饼!
阿荣毫不在意地说,“不正宗啦,我这顶多算是看着菜谱自我发挥,而且连馅子都换材料了,也就这样子还像吧。”
小口慢慢啃掉一整个,白媛媛看着正和凡妮太太抢着吃小小的点心的黎向荣,目光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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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纸推到黎向荣面前。
“这些点心,会做几样?”白媛媛抬起下巴问道。
莫名其妙地拿起纸张一看,阿荣脸色突变。
“白面饽饽卷子、什锦火烧、梅花包子、千层饼、片儿烧、如意卷、哪玛米糕、荠菜烧麦、芝麻烧饼、桐川软饼、玻璃油糕、水晶包子、玫瑰琪饼、片饽饽、荷叶夹、月牙饼、一品鸳鸯、一品烧饼、炉干菜饼、蒸豆芽饼、炉牛郎卷、蒸菊花饼、炉烙馅饼、蒸风雪糕”
没有褪去少年稚气的脸庞慢慢凝重,聚精会神的眼瞳中似乎有小小的火焰跳动,白媛媛屏住呼吸等待阿荣的回答,那应该是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回答。
阿荣轻轻扯开嘴角笑了笑,这个笑容是那么的傲慢自负高高在上,白媛媛从何之山和步朗尼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那是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信的表达。
果然……她想,果然能做出门钉烧饼的阿荣对这些满汉全席上面的点心是不陌生的,难怪阿荣不肯拜师,他一定是有一个相当厉害不为人知的白案师傅了,之前的炸云吞不是浪得虚名,那么今天的烧饼是为了表示他并不是废材,只是没有在合适的位置吗?
宴席所需的点心以前也是在那边大厨房制作的,后来凡妮开了西饼店之后,当时的老师傅建议把点心房合并一起,一是共用材料器具比较多,二也是为了借鉴西点的做法来改进工艺,三是让凡妮更快地融入步家的气氛,白媛媛从业之后就一直和凡妮在一起,也学习了很多西点做法,两人也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白媛媛隐约知道阿荣是来自曼殊院素斋房的学徒,那么他又是跟谁学的这些?
她等着他用悠闲高傲的语调承认自己的才能,可是——
“除了门钉烧饼,我就只会做云豆卷和那玛米糕,这些点心我可都不会,”阿荣幽黑的眼瞳望着她,一片真诚。
她有点不相信,咬着嘴唇道,“那两样也是宫廷御膳,你的渊源很深啊。”
“哪里,都是大众菜而已啊,”少年轻松地反驳,“满大街的人都会做饺子、羊肉汤、炒鸡蛋,皇上也吃那些的啊。”
“我找到有些菜谱看了看,能流传出来的宫廷菜做法也不是很难,不是说清宫最重视规矩,每道菜都有严格的制作工艺嘛,现在谁还能原样复制呢,不都是自己发挥的吗?”闲闲地表达完看法,阿荣端起白开水喝着。
“门钉肉饼我也做过,味道也不差,但是你的……”白媛媛还在寻找突破点,阿荣有点不耐烦地接口,“我今天用的不是猪肉末,是培根嘛,味道当然有区别了。”
“形状很特别,”白媛媛退守一步。
“白姐姐知道我刀工很好吧,”少年轻巧地解释道,“我还蛮有想象力的,看菜谱的形容做的,你以前做什么形状?”
“就是圆圆鼓鼓的那种,”白媛媛轻声道,“小子,看出来你不简单,你在那边厨房呆的不开心的话,要不要过来点心房?”
“点心?白案?”黎向荣吃惊地看着她,“我可是切配工和洗碗工,怎么能做点心师?”
“不管你在那边做什么,你的点心手艺肯定不会错,是够格上步家宴席的水准,我再过一个月就要休假待产了,凡妮太太忙不过来的,这边还有个学徒经验也不够,我还在担心要不要请退休的老师傅救急呢,你过来不是更好吗?”白媛媛耐心地劝说,“你在那边又不受重用,过来不是更舒服?每天还有免费的蛋糕和咖啡哦~”
“可是我真的不擅长做点心,”因为心虚额头上渗出冷汗,黎向荣在心里惨叫着师傅你今天怎么激动地非要我做这玩意儿……这么好的点心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是为了你着想啊,你又不想离开步家,现在不是正好吗?
徐疾的思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这女人比那大师兄可有气量多了,再说你还可以和当家主母朝夕相处,更好表现啊~
——不,黎向荣固执地摇摇头,会做点心的并不是我。
——毕竟当年御膳房和内饽饽房事完全分开的,徐疾叹气道,我会的点心真的也就这几样大路货,在那年月是个厨师都该会。
——呆在点心房又有什么用,我早晚还不是得走?
——点心房没有杀生,起码材料都是现成的啊。
——可我还是想做素斋……
——笨死了的臭小子!你看看现在那边的厨房你还呆的住吗?你现在连试菜、练习都做不了,讨人嫌招人恨不说,还被别人当贼一样看待,我都替你难受。你再努力也不会有一点点被承认!步家菜根本就不看重素斋!
——我知道,倒也没那么不能忍受……
“阿荣?阿荣?”看着少年沉入思绪良久,神色忽而激越忽而落寞,白媛媛不禁担心地唤道,“你仔细想,不着急。”
“阿荣!”突然传来步朗尼的声音,两人转头一看,举着蛋糕托盘的小少爷正从厨房里出来,兴冲冲地跑过来坐下。凡妮太太跟在后面送上温热的奶茶。
“妈,我要喝咖啡,”步朗尼不满地看着淡褐色的液体,“这个很腻诶。”
“奶茶又不是给你喝的,这是我和媛媛的,你喝什么自己弄去,”凡妮太太悠闲地将两个玻璃杯斟满,放到白媛媛面前,对儿子说道,“帮阿荣再弄一杯。”
“我不要了,谢谢!”阿荣对咖啡还不是很习惯,连续喝下去肯定受不了。
步朗尼耸耸肩,自己跑到吧台里去了。
凡妮太太和蔼地看着阿荣,“怎么样,听媛媛的话吧,过来这边帮忙。”
“这……”阿荣还在迟疑。
“我觉得这样很好,理由刚才媛媛也说得很清楚,她忙完下个月的那个盛宴后就要休假,我手边也需要帮手。”
“我,我还是想做菜……”这似乎也不是个好理由,阿荣微弱地拒绝,心想在那边总还能切切菜,这边点心是压根不懂啊,又不能时时刻刻让师傅上身,徐疾的灵体掌握他的身体十几分钟,代价就是十天完全不露面的修养啊,上次都快把人吓死了。
“你在那边做菜也不方便吧,”白媛媛故意压低声音说,“之山跟我说你很厉害的时候,我没有相信,现在他说你很废材,我也没有相信,你要不要证明一下我跟他到底谁正确?”
凡妮自然是全部都听到了,好笑地拍拍媛媛的头发,“你们两个啊,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故意作对,这回拿阿荣又赌了什么彩头?”
“呵呵,”白媛媛不好意思道,“这回赌谁输了谁吃下一整盘臭豆腐!”
“哈哈哈哈,你最喜欢的那玩意儿,其他人谁肯吃啊,”凡妮太太失笑道,“反正每回都是之山倒霉就对了,你也真下得了手。”
“谁叫他一天摆个棺材脸呢,一副我很强我很闷骚我很别扭的样子,要是你看见他吃臭豆腐的脸,绝对笑死~”
“那我还真是要期待一下哦~”凡妮挑挑眉毛,“好吧,算我一个,要是你赢了,我送你一瓶上好的红酒。”
“怎么,你不相信我赢?不相信阿荣?”白媛媛皱皱鼻子,转向还在思索的黎向荣,“喂,你要帮我赢回好酒啊。”
“赢什么?我不是废材?”凌厉的光芒从眼瞳中一闪而过,少年恢复了温润柔软的视线,“我不是废材的话,能给我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步朗尼端着咖啡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我,”他后仰着看朋友严肃的脸,微微笑道,“要是我证明了我不是废材,你们都相信我有足够的实力的话,下个月的盛宴中让我做一道菜。”
俯视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他,步朗尼的脸却在咖啡升腾的热气中蒙蒙眬眬,绿眸宛如湖水波动,层层叠叠着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向前奔涌。
“你怎么证明?”他听见步朗尼略微沙哑的嗓音就在自己头顶,恍惚间有种被某种气息笼罩的错觉。
阿荣也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镇定地回答,“我在这边做两样点心,送过去给大师傅他们尝就说是白姐姐做的,看他们的评价来判断。”
“这样你就会安心留下来了吗?”步朗尼的声音充满喜悦,“真是个好办法,主厨承认你,就没有问题了。”
真的就没有问题了吗?凡妮疑惑地望了望喜形于色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我想参与那个盛宴,”徐疾的念头从黎向荣的舌尖一点一点吐露出来,“我有预感,那将是对我很重要的事。”
师傅的思维到此为止,阿荣微微眯起眼睛,鲜红色的视野中浮现出银光璀璨的解肉刀,正在随着眼皮轻颤而不断晃动。
那是徐疾的刀,是爸爸的刀,现在是自己的刀。
白媛媛轻声笑起来,“阿荣啊,要是你做的点心到达甚至超越了我的水平,那留在这边不是更合适吗?”
“白姐姐,”阿荣淡淡地说道,“我希望有一天我做的菜也能到达甚至超越何之山大哥的水平,你可以再拿这个跟他赌一睹。”
步朗尼没有看到他垂下的脸孔上露出怎样的表情,却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如此凛冽,怎会是他一贯熟识的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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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宴席就送来了一盘云豆卷。
正方形的洁白糕点中间露出漂亮的深红色“回”字形花纹,细腻的质地犹如羊脂美玉闪动着柔润的光芒,从花纹中释放的是浓郁清甜的玫瑰香气,摆在碟子中就像艺术品一般,等客人都咬掉一口含在嘴里,没有哪个人不陶醉地轻声赞叹。
云豆卷是将熟云豆泥压成约三分厚的长片,摊放在案板上,再将掺有砂糖、鲜花或枣泥铺满于其上,卷成卷儿,分段切开的冷点。下午黎向荣在做好之后就不露声色地回到厨房继续干切菜洗碗的活儿,点心是掐准时间再往过来送的。
步朗尼一脸如无其事地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才随意问道如何,惯例来说从点心上桌也需要主厨或者领班的试吃确认才行,吕大师傅听说这是白媛媛做的新品也没多说,尝了一个就示意可以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