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强制的打针啊?”小麦有些惊讶。
奶奶看了一眼,嘘了一声:“那姑娘啊,昨天进来的。说是得了什么不爱吃饭的病,要减什么肥,叫她吃饭她就跑。家里人没办法才送到医院来的。”
“……厌食症?”
“哦对,就是这个厌食。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不好好吃饭呢?那都是没挨过饿啊。”
小麦仔细看看那女孩,身材窈窕面容俊秀,身高足有一米七,脚上的高跟鞋还有十公分。紧身的黑毛衣,短短的A字裙,耳朵上挂着硕大的圈圈耳环,左手上还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只红色的毛皮手套:“奶奶,她肯定是个模特或者主持人什么的,干她们那一行都要保持身材,胖一点就要减肥,吃东西很小心的。”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再说她哪里胖啊?有什么好减的?”奶奶很是没法理解,“看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饿成这样,谁家爹妈不心疼啊?”
小麦有些好笑:“奶奶,你不懂,那叫骨感。”
奶奶惊讶:“骨……感?啥叫骨感?骨头也有感觉?不吃饭,骨头就有感觉了?那——有什么用啊?”
小麦笑得趴在床边:“不是的奶奶,你全弄错了,算了,以后我跟你好好解释。”
奶奶不太放心:“春弟,你不会也搞什么厌食吧?”
“不会的奶奶,我吃饭可好了。再说她厌食就不是一般的减肥了,是心理上的一种毛病,得治。我又没得病,怎么会厌食?”
“那就好。”奶奶不怎么放心地又上下审视了小麦一番,直到确定自己孙子并不是皮包骨头,这才放下心来。
小麦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奶奶,你想吃点什么,我出去买。”
这时候病房里的人也纷纷准备吃午饭,一直坐在女儿床头抹眼泪的女人低下头在女儿耳边小心翼翼地问:“婷婷,妈妈去给你买点牛奶喝好吗?”
也就问了这么一句话,女孩突然就翻腾起来,尖声叫道:“我说了不想吃,不想吃!什么牛奶,我不要不要不要你听见了没有!米馊西鲁!我要米馊西鲁!”谁也没听明白她在叫些什么,旁边父亲一下没按住,她回手就把手背上的吊针拔了下来,针头带着鲜血悬在塑料管末端乱颤,吓得她母亲大叫了起来。
病房里乱成一团,旁边陪床的人过来帮着拉女孩。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力气,两三个女人都抱不住,最后还是她父亲下了狠劲才把她又按回病床上。小麦是个男人,当然不好过去按人,就跑出去叫来了医生和护士。女孩还在尖声叫,连踢带踹,医生看得直皱眉头,转身让护士去拿了支镇静剂来打上,女孩才昏昏睡去。小麦站在旁边,看见女孩的毛衣袖子扯了上去,那红色的毛皮手套居然长到手肘,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紧紧贴在皮肤上,这么个乱法也没拽下来。
医生看女孩睡了,皱着眉对她父母说:“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厌食症不光是身体上的问题,更多的倒是心理问题,我看,你们最好是转到心理科去治疗一下。”
女孩的母亲又哭起来,男人示意她看着女儿,自己跟着医生出去了。病房里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女人,有几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安慰她,接着纷纷谈起自己对厌食症的那点了解。只可惜这些零星的片断只是让女孩的母亲更害怕,最后直接捂着脸大哭了起来,搞得病房里乱糟糟的。
小麦看着躺在病床上昏睡的女孩。厌食症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有个外国的什么模特就得过这个病,人瘦得完全就是皮包骷髅,又可怕又可怜,最后还是死了。想想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以后可能也会变成那样,他有点不寒而栗。忽然之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戴着的红色长手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那手套动了一下,就像有条虫子在毛皮下爬过一样轻轻拱了起来,但是他再仔细去看,手套又还是那么熨贴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小麦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这两天睡太少眼睛花了,手套怎么会动?不过他又确定自己眼神没问题,刚才那一瞬间,手套确实是动了。但他又不能过去摘下人家的手套看看,就是有疑惑,也只能藏在心里。
出院手续真要办起来也不是很麻烦,最主要的是把医药费交清。小麦买回饭来陪奶奶吃了,就楼上楼下的折腾,到了四点多钟,居然一切搞定。小麦特地去跟主治医生打过招呼,医生正忙得不可开交,让他明后天再来,会带他去问那个中药治癌的事,于是祖孙两个打了辆车,告别医生回了家。
一进门,邵靖正在桌前吃饭,看见老人站起来身来打了个招呼,还接过了小麦手里的东西,真是大大出乎小麦意料之外。安排奶奶躺下休息,小麦出来一看,邵靖碗里的东西说是面糊又不像面糊,混了些青菜叶萝卜丝什么的,简直看不出个模样来:“这是什么?”
“面条。”邵靖淡淡地回答。
“面条?”小麦没法相信,“面条怎么这样?”跟猪食似的。
邵靖沉默了一会:“……煮大了。”
小麦噗一声就笑出来,拿过邵靖的碗:“别吃这东西了,你不会做怎么不叫外卖?”不是很有钱么?
邵靖对那看不出模样的东西也没多大食欲,任凭小麦拿走了自己的碗,抬手按按太阳穴,半天才说:“外头的东西吃腻了。”
小麦走进厨房,一面开火再下面条,一面忍不住说:“好东西都吃腻了?”真是有钱烧的,鲍鱼海参不吃,来吃猪食。
邵靖破天荒的既没回答也没发火,只是用手支着头坐在那儿。小麦伸头看看他,又有点担心了:“你怎么了?”
“没事。”邵靖放下手,脸色却有些阴郁。他看着墙,但小麦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是穿过了墙面,在看着很远的地方,表情像是在回忆什么。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面条在锅里翻动的响声。
小麦撕了几小块干紫菜,又加了点海米,再打个鸡蛋花进去,香味就出来了。他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再加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尝尝怎么样?”
邵靖用筷子翻动着面条,笑了笑:“你手艺不错。”自从他租了这房子,小麦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笑,可是这笑容里半点欢乐也没有,挺英俊的一个人,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小麦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一个人窝在房子里吃煮成猪食的面条了——外头的饭做得再出花样,总是缺乏家常菜的亲热劲儿。
“你——”挠挠头,小麦把差点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邵靖,或者该说是张靖存?总之他家里肯定挺复杂的,好像妈妈还是改嫁了?上次问了他一句姓邵还是姓张人就翻脸了,这次别再自己去找钉子碰了。
邵靖在吃面。他吃饭很快,却不发出半点声音,显然是家教严格。面条的热气氤氲着,把他脸上坚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化了一点。小麦再看几眼,觉得他确实长得不错。
邵靖突然抬头,目光锐利地盯过来:“看什么?”
“呃——”小麦摸摸鼻子,“我,我想你一看就是挺有钱的人,怎么会到我这个地方来合租房子?”
邵靖又低下头去挑面条,过了几分钟才回答:“我来找人,租房子方便。”
小麦觉得这两者之间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说是为了找人,不如说是为了躲人:“哦。”装作相信就是了。
邵靖抬头看他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小麦有点尴尬地笑一声:“没什么,我就是好奇,那都是你个人的私事……”
“好奇?我也很奇怪,你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住在滨海?那位是你奶奶?她病了,你父母怎么不管呢?还有其他亲戚呢?”
“我父母都去世了。”
“……抱歉。”
“没什么。”小麦摇摇手,“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妈是六年前走的,现在我就奶奶一个亲人,她病了当然是我管。”
“你挺孝顺的。”
“应该的。”
邵靖又沉默了,半天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个爷爷。”
小麦点点头:“那天听你叔叔说了,是不是要过生日的那位?”
邵靖大约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过心里话,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说:“是。我父亲去世也早。”这两句话上下不搭边,但小麦想想那天那位五叔说的话,大约就知道邵靖想说什么了。很显然的,邵靖的父母并不相爱,或者至少他母亲不爱他父亲,之后又改嫁了,想必他父亲这一边是很不以为然的。邵靖明显是回护母亲,那就跟父亲这边的亲戚有冲突,然而听他的意思,还是很尊敬爷爷的,这就是矛盾了。
“其实祭祖那天我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遇到点事耽搁了。”
“那你干吗不跟你五叔说明白呢?”
邵靖冷淡地笑了笑:“没必要。”
小麦心想这是何等的别扭性格啊。你不说,别人怎么会明白呢?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你爷爷解释一下,既然你五叔都会特意来找你,说明你家里人很重视你啊。你解释一下不就明白了吗?”
“重视……”邵靖语意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哼了一声,“他们重视的是——”他猛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快速把剩下的面条扒进嘴里,拿着碗走进厨房,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
第十一章:饭纲使
小麦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搞室内装潢的公司做设计。这个工作其实很不对口,但是现在工作不好找,捞到什么就先抓着什么吧。而且邵靖当初租房子的时候说好是三个月,现在已经快到期了。如果他搬走,小麦想再找个不介意跟病人合租的恐怕不容易,更不用说还给这么多钱了。现在他倒是暗暗希望邵靖能再多租几天。唯一的好处是新公司离他晚上打工的西点店不远,加上白天渐长,所以小麦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西点店,见到了大厨归籽儿。
“哟,小帅哥嘛。”归籽儿系着白围裙,绕着小麦走了一圈,笑眯眯地下结论。
小麦背后冒出一层薄汗。这个归籽儿看起来个头小小的,好像刚出学校的学生,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流氓相……
店主似乎早就看惯了归籽儿这副模样,一边折腾烤箱一边笑:“小麦是老实孩子,你别吓着他。”
归籽儿嘿嘿笑,从点心盘里捡出一块点心扔给小麦:“尝尝,提个意见?”
店主摇头:“这丫头……天快黑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
“没事。”归籽儿笑嘻嘻地瞅着小麦,“天还没黑呢,有帅哥看,不着急。吃呀,多提宝贵意见。”
小麦只好把点心塞进嘴里,确实很不错,淡淡的桂花甜香,又半点不腻,面粉里不知掺了什么,吃起来还有点颗粒感,更显得酥脆:“真不错,这叫什么?”
“嗯——明月酥。这名字怎么样?”
“挺合适。”半月形的点心,泛着象牙黄的光泽,还真像挂在天边上的月亮。
“就是嘛!”归籽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这是仿古法的。要说吃,还是咱们华夏美食好!今天有两个丫头来,一个劲的说什么日本菜,扶桑菜有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还声称什么防癌啊养生啊……”
小麦看一眼店主,这位归大厨一直都这么话唠?
店主把他扯到屋角,小声说:“今天来了两个客人要寿司,看见咱们店里没有说了两句,刺激到这丫头了,跟人家吵了一架。”
小麦无语。归籽儿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本来就是!说什么日本菜符合营养学啊,清淡新鲜啊——”她捏着嗓子挤出嗲嗲的腔,“寿司是最健康的食品啦,配上米馊西鲁,营养足够啦,热量还少,点心里有糖和奶油,我才不吃这些会增加热量的东西呢。我呸!还上扶桑话呢!”
小麦心里一动,觉得有个词挺耳熟:“那个米什么鲁,是什么?”
“就是大酱汤的日文发音!”归籽儿不屑地一撇嘴,“扶桑菜就是个热量低,现在这些小姑娘们个个都嚷着减肥呀减肥呀,就觉得扶桑菜好了。其实,哼,赵飞燕没吃过扶桑菜,不是照样能做掌上舞?自己不爱做运动,只会在嘴上省,然后又吃什么巧克力啊冰激淋啊,真不知道这热量是从哪儿来的!”
“大酱汤?”小麦还在想这个米馊是在哪里听过,店主已经拍了归籽儿脑袋一下:“还说?天都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去?”
归籽儿一瞅外头,确实天色已经晚了,赶紧收拾东西:“晚了晚了,这就走。帅哥,明天见啊!”抱起一堆东西,飕地推门跑了。
店主笑着直摇头:“这丫头,疯疯颠颠的。来,把点心上柜吧。”
新出炉的点心飘散着诱人的甜香,不多一会儿就有几个女孩推门进来:“哎呀,今天又有什么新品上柜啊?”
这几个是常客了,店主熟门熟路地用小盘盛了几块明月酥:“这是新上的明月酥。”
其中一个女孩摘下手上红色的无指手套,拈一块塞进嘴里:“嗯,好香!这里头的颗粒是什么?花生碎?不太像啊。”
小麦看见那红色的手套,突然想起来那个米馊是在哪里听过的了,不就是医院里那个有厌食症的姑娘折腾的时候喊的吗?对日本汤这么执着,真是减肥减出心理毛病来了。想起那姑娘瘦得微露青筋的手背,小麦觉得还是眼前这几个脸蛋红润的女孩可爱。减肥减到健康都没了,那还叫漂亮吗?
虽说有些感慨,但毕竟是陌生人,小麦很快就把那得厌食症的姑娘和大酱汤都扔到脑后去了,如果不是后来又遇上,估计他也就再想不起来了。所以,当他看见坠落在面前十来米处的那一滩血肉里鲜艳的红手套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小麦是趁着星期天到医院来找医生的。奶奶已经开始吃中药,因为老人不方便经常跑医院,医生嘱咐他开始这一段时间每两个星期来一次讲讲病人的情况,以免有些药食用了出现不良反应。今天他刚进医院,就听见三楼上一片喧哗,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身影划破视野坠落下来,一抹鲜艳的红色在蓝色的病号服里格外的显眼。然后噗地一声,地面上溅开一滩血,几乎就在他眼前,女孩扭曲的身体动了一下就安静了,只有戴着红手套的手臂伸展开来,像是要抓住什么。
周围大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小麦想往后退,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一个人就在你眼前自杀了,那种震动远远不是看电视报道能比得上的。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人报警,几个医院的人过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拿来一张床单把人盖住了。
小麦被人挤开了,从人缝里他看见尸体的衣袖被撩起来,红色的手套包裹住了整条手臂,奇迹般地没沾上一滴血,鲜艳而干净。
不对劲!小麦猛然睁大了眼睛。他记得上次看见这姑娘戴的是一只齐肘的手套,为什么现在手套长度是到肩头?还有,上次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还可以说是装饰另类,现在住院的病号服都换上了,怎么还会让她戴着只红手套?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小麦觉得后背上起了一片寒栗——难道他上次看见手套动弹一下,并不是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