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变成血红的缦帐笼罩眼底的泪光。为什么望着这个人,会涌上难言心酸。期待什么呢?本就没人能了解的伤。
“没有什么能使人遗忘,一杯茶更加不能。”贝歆淼语无论次地说,“我曾以为只有死才是彻底遗忘。”
“你想遗忘什么?”肖正楠依然面无波澜。
贝歆淼大张着眼睛望着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僵硬,他能感觉到最初那种已僵死掉的表情又回到他的脸上。
“我忘了。”他空洞地看前方。“是真的忘了。忘了我为什么要去死。它现在成为了谜。但我知道不要去企图找回它。我不想存在的一段记忆。如果想起了它,我现在却是死也无可死了。”
“忘了?”
“忘了。”冰凉的感觉划过涩涩的脸颊。一分一秒的时间向前走着。
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他已看到肖正楠渐渐萎靡的神情,并听到肖正楠喃喃地说,“这茶不该不让人头昏。”然后用深如潭的眼睛望过来,那眼神仿佛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相信你的。”肖正楠从喉咙里吐露出最后一句话。企图从椅子上站起来,知道自己已不能站起,便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前倾了身子向贝歆淼直直倒过来。
贝歆淼不得不接住他,两个人一起摔倒在木质地板上。肖正楠重重地压住他,仿佛想对他说什么,却已经离失去意识只剩一线。
贝歆淼用手臂环住他。继续对他讲:“……其实死亡并没有让我都忘记,并没有全部忘。我还记得那种感觉,虽然已不记得感觉的来源。可是,想去寻找某个人。还爱着,恨着,想念。即使忘了他,我还在想念……”
池央从房间另一端的一面白色的门帘后走了出来。“他已经听不到了。”他说。兴奋地快步走过来。那副急切的样子就如同发现了美妙猎物的狐狸。
贝歆淼坐在地板上,看池央把昏厥的肖正楠一直拖到房间另一头的白色的布帘后面去。他远远地问了一句。“你说过他会没事……请再向我保证一遍。”
他没听到池央的回答,也许是因为耳中正轰鸣作响。感情曾如浓烈而稠密的酒涌满他的心间。他一定曾被爱伤过,所以才会让自己把爱的人送出去;他一定曾深爱到无法自拔,如今才会依然熟悉这份心痛。
他应该安心等待的。耳中却仿佛还能听到肖正楠的那句。“我相信你的。”……
第60章:千叶树
贝歆淼回去了木屋。
木屋已经不存在,只剩一地剧烈焚烧后的残屑。
又何止是残屑。火焰吞食了附近的一切生机,仿佛在玉山的山腰上印了一个深黑色的圆形印迹。但那场烈火依然被及时的制止了,只不过烧毁了木屋和它周围两米半径范围内的树木。
贝歆淼踩着遍地灰烬站在了木屋原来的位置上。所有的都被烧毁了,属于那个人的一切,和木屋一起消失了。多么像那个人选择的自我了断的方式。
可是那个人,既然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又要放弃?
费了些工夫,贝歆淼终于找到了木屋下通向地道的入口,曾遮挡住地道口的地毯和木板门,都烧掉不见。
他从灰烬中穿过地道,披着一身灰色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独特的山洞,被烧成灰的人形还安躺在石床上,阳光通过两个圆孔,日复一日地将他一遍又一遍地燃烧。
这是死的最彻底的方法么?变成灰烬,一遍又一遍。消灭所有生的可能性。化成这样的灰烬,就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吗?
对生何以如此不留恋?
应该痛哭,可是竟没有。贝歆淼的身体如同没有了力量,沿着石床旁粗糙的洞壁瘫软地滑下来,坐在地上。硫磺的气味充斥着空间,也给了他安全感。莫名的安全感,像找到了家一样。他什么都不要去想,倦缩在这里等待着。偶尔他会害怕,觉得自己也会跃上这石床,任火焰一遍一遍地将自己最终烧成灰。然后他就能看见真正的死亡吗?得到宁静。
不,他已不相信什么宁静了。
他是如此孤独,所以才会不理智地爱着那些人。他的心只是想要个降落的地方,可知人间却没有人能让他降落。也许这就是人生的本来面目。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睡着了。会是在梦中么?却又看得如此真实。一条狗悄无声息地立在洞口处,黄白色的身影像极了年青一些时的阿豹,它望着他,一动不动。
贝歆淼认为自己是眼花了,曾一时间,时光像倒转的电影机,父亲牵着他们三兄妹,奔跑在郊外的草地上。还是一条小狗的阿豹在后面顽皮地咬着他的鞋跟。那曾一直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时光。他曾拥有过的完整幸福。生命中爱的人都围在身边。
那条狗动了动,两条腿向前移动了一点,小心翼翼,呜呜咽咽地发出了一阵悲鸣。贝歆淼猛然清醒,他一直听到的狗吠声——那引领到最终找到这里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他望着那条狗,想找到答案。它很像阿豹,当然不可能是阿豹,白色的圆圆的鼻尖,像只玩具熊。贝歆淼招手,轻轻地打起口哨让它靠近。
那狗曾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慢慢走到了他身边。然后发生了最惊奇的事,洞口那里,出现了另一只狗的脑袋……
这是让贝歆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燃烧与爆炸,不只是毁掉了洞里洞外的一切,也释放了这些狗。竟有三只之多,经过一番搜寻,贝歆淼很快找到了原因,它们都曾被关在木屋下另一间封闭的洞中。爆炸让阻碍外界的洞口石板松动。它们或许是花了些时间推倒了那石板,就这样跑出来了。
这些狗很聪明,训练有素,它们的感官极为灵敏,从一开始看起来就对贝歆淼没有陌生。不但不陌生,还和他有些亲热,围着他嗅个不停——这是狗在寻找答案的方式。当它们选择相信他,便努力表现出友善和讨好。这并不奇怪。如果它们的主人曾是那个人,它们在贝歆淼身上就会或多或少找到相似的感觉。
贝歆淼也在仔细观察它们。他总也赶不掉的一个想法——它们是阿豹的后代。它们足够年轻。它们是阿豹的继承者,是希望。
一种冲动。贝歆淼把这些狗带上了地面,和它们在树林里奔跑,看它们矫健的身影飞跃过岩石与树丛。和它们玩那些曾经和幼时的阿豹玩过的增加默契的游戏。
他轻而易举地让这些狗把他当成了主人。
可贝歆淼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继承者。
是否该带着这些狗去完成曾存在于这片山林里的一个人的执念。可那个人又是为何要放弃?
是否该继承。又该如何知道那个人最后的想法。
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间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哪怕一面,都不让他见。
疑问,像笼罩在天空中总也不肯散去的云,重重地压在贝歆淼的心头。痛,因为太重,而再次让他失去了感觉。只剩麻木地思索。
而他已不再相信自己思索的结果。他从未让事情变好过。他的悲伤改变了他的世界,他的悲伤也像病毒一样慢慢吞噬毁灭了每一个爱他和他爱的人。
夜幕来临前,他将那些狗重新关进了木屋下面那间隐秘的洞内。将石板关合。他还不想让这些狗自由,不想让它们去发挥阿豹曾经的作用。他需要时间好好思索一下。
……
下山时,他竟看到了黄毛。
黄毛立在下山必竟的路口。还穿着那件黄色的软皮夹克。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刺眼。
贝歆淼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个人影。他张开口,却想起他连黄毛的名字都不知道。
黄毛向他转过身来。风吹散一头的散乱黄发,让他的脸若隐若现。青黑色的皮肤,眼睛空洞无光,大张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贝歆淼。
贝歆淼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然后像停止了一样。死亡夺走了黄毛曾有的帅气,只不过是一具枯尸。
“我该恭喜你如愿以偿了吗?”贝歆淼的这句话到了喉咙又被他咽了下去。
黄毛先开了口。声音如生锈的老钟,低沉而沙哑:“我在腐烂……”
贝歆淼僵硬地点头,说:“这是……正常的。你得自己做点什么。”他还记得黄毛想变成他们是为了摆脱什么,似乎是为了摆脱身体上的病痛。现在的他想必已经知道了,还有比病痛更麻烦的事。
“但我舒服多了。”黄毛长出一口气,他还保持着生前表情丰富的说话方式,却不知这让他的脸看起来多可怕。“终于不用每天都疼了。不用每天在担心着什么时候会死。不用担心绝症会如何折磨我。我再也不能死了,也不会痛。从另一种意义上我无敌地活着……”他打开了话匣,似乎打算无休止地讲下去。
“你在这里等我?”贝歆淼打断他的话。
黄毛点头,笑道:“我想要找个人说说这些感受。这些有点可怕的感受,在这里……没有人说话。”
贝歆淼表示了解。却没有告诉他,无人了解的孤独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并且没有办法再消除了。“这只是开始。”他如木偶般说,从黄毛身边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继续他下山的路。他并不想做他的倾听者。
黄毛在他身后说:“你不想知道我那时……为了你做了什么吗?”
贝歆淼停下脚步。他深知黄毛是指那次可笑的复活仪式。池央如变态般的逼迫他们在一起做的事。
黄毛发出一阵笑声,之后却用沉痛的如同半夜的灵异鬼音般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会忘。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忘。可,你并不知道全部,并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些荒诞的所谓欢娱的事情。我们做的事并不只是为了那样的原因——因为做那种事的兴奋会让你复活,其实,池央是想要两种血清有机会接触。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我们,有些人会被直接杀死,有一种人是怎么也变不成我们的,但这两种人都非常少见。特别是后一种,他们不会被那种药影响,就像有抵抗能力一样。我曾经……在池央的眼里就是这样的人。是他千挑万选才终于发现的一个。他贪婪地不停地获取着我的血清,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想要复活……”
贝歆淼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黄毛。看那张僵化的嘴巴一开一合地讲着。黄毛青黑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表情在他生前会非常动人,现在看起来却分外古怪。 “但是我,并没有使他达到目的。我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的人。我一直受着那种的折磨,那种药在我的身体就像可怕病毒,我并不能真的完全不受影响。我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不能使他复活也不能使你复活。可是,我很惊讶地发现,你却是真的复活了?我不相信是我的作用,难道他又找到了新的人,一个真的有完全抵抗能力的人?”
风,像巨大的扫帚,从他们中间横扫过去,贝歆淼眼前的光景变成了黑白色。
肖正楠。
贝歆淼完全明白了池央的目的。
可是贝歆淼已无心对这些疯狂的人去解释,并没有真正的复活。
……
兮浮的宫殿里,燃烧着无数只蜡烛,立在墙边的古式烛台像颗千叶树。
为什么这个人从来不打算给他的房间换上人类的电灯,贝歆淼对此的理解是兮浮还在延续着生前的习惯。
今晚的兮浮穿一件金色的披风坐在软榻上,万千烛光的映衬下,更加地像个美如天人的君王。
看到贝歆淼出现,他的目光从正在观赏的一本书上移开,露出一丝笑容。指向他前面的另一张软座,让贝歆淼坐,长袖挥动间,长长的指甲熠熠生光。
贝歆淼走过去,缓缓坐下,他望着兮浮,玉一般雕琢般的面孔。想着这个人如此完美又如此盛情,何以却还不能取代他内心中的那些位置。
默然半晌,他说:“请你对我讲讲池央。”
第61章:相残
烦燥,是因为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做了多少无用功。所付出的都于事无补。
池央其人,据兮浮所讲,来历不明。
最初出现时是一个被焚烧变型的少年,经过多年偏执狂般的不停歇的努力,以及他对美丽的难以被人理解的追求,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张尖型脸的假面和一身精心修饰的华服。
最初的池央曾苦心追随兮浮,但当明了兮浮并不能对他变美丽有任何助益,他毅然绝裂,另寻它路。
“他永远目的明确。”兮浮这样形容池央。“据他所说他生前非常完美,也许是因为死的方式很糟糕,夺走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他就拼命地想要找回。”
“不只是找回,”贝歆淼轻声提醒。“他想复活。”
兮浮并不惊讶:“他就是这样的,喜欢一切实现不了的愿望。”
“他确实在努力实现它。”
兮浮默然半晌,忽然将手边的一只茶杯执到地上,瓷质的小杯子瞬间跌的粉碎。巨大的声音惊的在窗外偷听的卓斯,像只蝙蝠般飞走了。
贝歆淼有些疑惑地看着兮浮,不知他何以要如此做,若说是发怒,表情却还平静。
片刻后,兮浮指着一地碎片说:“它可能复原吗?”
贝歆淼便明白了这不过是个比喻。死亡,便如这只被摔碎的杯子。美好已逝。无从追回。
卓斯又像只鸟那样返回来了。一闪而过的阴影略过窗前消失,贝歆淼知道他一定是盘在了屋顶。贝歆淼不由地黑了脸,现在的他已能空下心绪来思索发生的惨剧了。想知道原因的心情格外强烈。
兮浮如看透他的想法一样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从一开始。”他望向满屋的华灯,眼神透露着无奈,“他们确实另人厌恶。连被视为头领的我……都没法喜欢。”
贝歆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他们哪里有半点能让人喜欢的地方?毫无希望、虚度光阴、任凭自身腐烂的一群无用之物。”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问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说他们忽然袭击你们这件事?”兮浮默然片刻。“因为你们找到了那个人,出现在那个人的藏身处,他们就把你们当成和那个人是一起的,而恰巧你的伙伴还是个活着的人,更增加了敌对的情绪。在他们眼里那个人是叛徒,用计策把大家困在了山上很多年。从知道真相后,这些家伙们就一直在用尽各种办法报复。不过,那个人却在大家行动之前选择了自行了断,你已经看到他把自己烧成了灰。”
“这说不通!”贝歆淼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既然已决定了做对,为什么又要毁灭自己呢?你说过他已是僵尸,不会痛,不会死,他又有什么要怕的呢?”
“他的想法我不能了解。”兮浮回答。“不过,你该知道,还有许多比死还可怕的东西。也许他是为了逃避那些更可怕的事。虽然不会死不会痛,但如果变得残缺甚至失去人型,那以后的日子当然就会是非常难过。虽然身体不会疼,精神上的苦却少不了一分。”
“你是说……他最后成了畏惧的懦夫?宁愿自行了断?”贝歆淼轻轻摇头。“既然坚持了这么多年,他就不该怕。他从来没怕过。为什么……”
兮浮觉察出异样,望向贝歆淼:“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那个人?”听不到贝歆淼的回答,便轻声如自语般说,“这不应该,你们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正交谈间,卓斯忽然从窗子飞进来,但他只是在窗边阴影处烦燥般地来回踱着步,不住地向贝歆淼打量,似要开口,却又有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