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乔是头一次听流明说这些,只觉虽已过去这么些年,他却还惦记着这孪生妹子,话里除了怀念,还有些悔恨之意。一时插
不上话,只听流明接着往下说道:「我料理了流光的丧事,本想上屠家班兴师问罪,谁知咱们兄妹长得像,屠师傅还只当是
流光回来了呢,也不听我说什么,就押着脖子进门练功去。起先我还跟他吵,后来却想通过来,凭我一个小孩子要怎么跟他
斗去?就告官也没人要信的,只得权且忍下来,这么等着、耗着,等寻到机会,已经是十年过去了……重乔哥,对不住。」
「罢了、罢了!」重乔长叹道:「要不知道你是为了妹子,你和林大爷那事,我早抖出来了,如今却还提他做什呢?」
流明闻言一顿:「那事……你却又如何知道的?」
「说来也是凑巧,爹死了那日,娘不是问你初五那天和谁在东厢屋子里?我想着咱们那日料理了那些行头,趁着天没亮才刚
在那里好过,那时都打过四更了,我只当娘说的是这个。」
「以翎姨那糊涂性子,一睡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哪会晓得那时是几更天来着?」流明歛眉垂首,低声道:「你只道我
才和你好过,又哪里知道我也会和别人……」
「当时确是不晓得,可后来仔细一想便明白了,马白面只说要酒,又是在众人面前开瓶的,凭他怎么厉害,当着那么多双眼
睛也玩不了把戏。兰妲虽也拿过那酒,可她才十岁,又不可能拿到白面儿……如此数来数去,唯一能对那酒下手的便只有林
大爷这管家了,别说他要拿酒、拿白面儿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光看他在公安局里头,那一字一句把马白面往脚下踹的德行
,也该知道这事脱不了他的一份儿。」
「那是我出的主意,管他什么事情,横竖往姓马的身上一推就完了,本来局里那些人就想抓他的小辫子,如今既有了由头,
又哪有个不往死里办的道理?」流明看着喝空了的酒瓶,眼神有些恍惚:「我只道拿一夜去换这报仇的机会挺值,原也不想
累上别人,怎知你……」
「我这也没什么,说到底还是重英讲的,一辈子傻气。」重乔轻松笑笑,随手抓了空酒瓶就扔进柜里去。「开头我想的是舍
不得大伙儿在局里挨打,于是随口就认了;后来想通了这事前因后果,却又觉得既是爹先欠下,我做他儿子的,也没脸向你
讨这公道去;待见你不来探监……」
「平白无故害得你坐了十八年苦牢,我怎么还敢见你?若非你出来之后待我还是神色如常,只怕我还是要躲着你的。」流明
截住重乔的话,黯然道:「重乔哥,流明也不敢要你原谅,更不敢奢望你还存着当年情份,只求你念着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
的,权且受了我这赔礼吧。」说着拉开椅子就要跪下,慌得重乔忙拉他起来,苦笑道:「做什么还赔礼呢,我又不怪你。」
流明愣了愣,低头哽咽道:「就是重乔哥不怪我,光凭你替我苦了这十八年,流明原也该跪下给你磕头的。」
重乔见他还坚持要跪下磕头,只得道:「既这么说,你横竖也留了东西给我在牢里度用,咱们就算是两不相欠罢。」
「那也不过是头几年送些寻常饭菜、四季衣物,哪里就抵了过去?」流明皱眉道:「再说,后来打起仗来,咱们四处逃难,
也就没再送过的。」
「不是那项。」重乔边说还边摇着手指,流明不解问道:「那是哪项?」
「十担干柴、八斗老米!」重乔久未唱戏,此时一句《武家坡》薛平贵的道白刚出口,自己先就笑起来。
流明听见这话,本还皱着眉,待看重乔笑得开怀,再细想去,不禁也跟着笑道:「那十担干柴、八斗老米,一十八载,慢说
是吃,就是数么,亦就数完了!」
重乔见他笑了,定定看着他,道:「这十八年我虽蹲的是寒窑,你在外头这样煎着熬着,也算替我数完了,合着里头外头都
是王宝钏,扯平了吧。」
「虽这样说,有件东西还请重乔哥务必收下。」流明说着拿出个信封来,刚要拆,重乔忙拿手按住,道:「若是船票就免了
,你是兰妲的新郎倌,都说旗人家的姑娘规矩大,我可不想替了去。再说了,我身上还留着案底,保不定过不了关去,照霞
费了大力气才弄来这么几张票,别浪费了。」说着硬是让流明把票收回去,又开了门对他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要放着兰妲不管,小心她又睡过时辰,误了船期。」
「……那么我这就走了。」流明步出房门,却又回头看着重乔,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此维持了好一段时间,还是重乔先说了话:「到台湾之后要是能够,这头发再留起来吧,辫帅一朝没了辫子,看着怪不习
惯的。」说着伸手摸了摸流明那一头短发,道:「保重。」
流明愣了半晌,方低声道:「你也保重。」而后看着那门在眼前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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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那我这就走了。」屠重英的行李早已运上飞机,此时手上只拿着帽子和手杖,对来送机的金倚道:「这回一走,想是也没
有下次了,唉,年纪大了啊!」
金倚也知道此时万不能顺着老人家的话头说,忙笑道:「重英伯父说哪里话来,这次您还什么名胜古迹都没逛到呢!下次一
定还得再来,倚哥儿全家都会好好欢迎您的。」
「那我就先谢过了……唉唷、说到全家,我倒忘了这个!」屠重英边说,边从西装内袋拿出两张相片来。「这个是当年在马
家班照的、这个是流明寄给照霞的信里附的,如今都给你罢。」
金倚接过来一看,只见一张是屠家班的合照,另一张则是她小时拍的全家福,不由得哽咽激动道:「这真的能给我?」
「当然是真的,横竖照霞嫌那两张都没他,不想要了。」屠重英笑了笑,戴上帽子,挥了挥手道:「那我上飞机了,你多保
重。」
「您也保重!」金倚喊着,看着屠重英走向登机门,身影渐渐地远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