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从十月到十一月,行走在路上,时光就流转的快起来。五百人的旅队,到如今筛选的只剩下不足五十人的普通驼队,有时季玖望着这支小队,也不知这些将陪伴自己穿过沙漠的男儿们,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返回家中。都是些大好年华的年轻人,风华正茂的年纪,或许会葬在沙流里,或许会死在敌人的刀戈下。未来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其实就算知道又如何呢?谁也不会中途退场。
他们是军人,死亡是他们的使命。若能死前饮一口敌人的血,也就死而无憾。
这五十人是季玖审慎观察精挑细选出来的,从身手到秉性,五百人的队伍中十里选一,既然选了,便是以命交付,再无怀疑。
往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们都会并肩战斗,互相扶持,彼此搭救。
直至目前,旅程还算平静。不曾遭遇贼人,也没有发现敌方探子,连朝中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也尚未出手。平静的像是一场幻觉。
在生死搏杀里,沉溺在伪造的平静里的猎人是必死的。季玖一日都不敢放下警惕,早明白这一路将颠仆不断,坎坷横生,却也气定神闲。
遇山爬山,遇水涉水,遇敌则杀伐,这是他的道。
黄沙在打着旋的风里扑面而来,众人屏住呼吸,一一低下头躲避风沙,到了十一月,风沙就大了,吹的猛烈时,沙粒砸在脸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待风沙过去,众人拍了拍衣裳,簌簌的拍下一层来,跺跺脚,牵着驼队继续前行。
季玖走在中间,背着木箱的沈珏走在最后。
五十人的驼队拉成一道长长的线,在漫长无际的道路上蜿蜒前行,除他们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会延伸到哪里,亦不知道能走多远。
只能一直走下去,直到脚下的路断裂,划开生与死。
天渐渐黑了,季玖命队伍停下,倚着一座山丘,众人搭起了帐篷。
说是帐篷,其实也不过是简单的布匹撑起来的一方小天地,挡不了风,遮不了雨,顶多歇进去三五个人,也就图个安心,好歹有个遮蔽之所。
众人开始分工,拾了些干树枝燃起了篝火,取了些干粮出来吃。
夜里越来越冷了,没有火堆,这趟行程将变得更加艰难。并非每到一处都有客栈,愈往西,人烟就愈稀少,再走一段路,就该进入沙漠,进入真正的跋涉。
火苗的暖光扑闪在脸上,季玖啃着面饼,低声道:“明日就能到城镇,补一下干粮和水,好好歇一夜。”
将士们都点头应着,哄饱肚子后,扯了毛毡盖在身上,或枕着石块或倚着货箱,闭目休憩。
刚睡下没多久,不远处传来驼铃声,声音愈来愈近了,想是见到这边火光寻踪而来。这个时候,这样的地方,除了商队并无他人。
季玖刚有动弹,沈珏站起来,冲着黑暗里喊了一嗓子,问:“何人?”
那边有人应着,果然是商队。
很快这群人就走到了火堆边,与季玖等人在一处寒暄。
十五人一行队伍,为首的姓周,旁人都唤他周老大,看起来四十岁出头,面上是常年风沙打磨出来的粗粝,嗓门粗犷,有东南口音。一问才得知,也才三十出头的年岁,奔波使他看起来老成许多。这十来人也非他驼队里的人,其中有路上遇见的独行游商,见他们人多,就一起搭伴赶路。
这一次估量错了时辰,一行人就碰上了季玖。这都是他自己所言。
寒暄过后,周老大问季玖等人:“兄弟们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季玖道:“南方来,去找财路。”
“南方好啊,”周老大抹了把脸道:“去年我运了一批丝绸来,可是卖了个好价钱。”
季玖笑起来,道:“北边风沙大,丝绸织物看着光鲜却不实用,你今年又运丝绸了?”
“哈哈,兄弟好见识。后来再贩丝绸就不吃香了,所以今年我运了些药材茶叶来卖。”周老大问他:“兄弟这么多人,想来运的都是好东西,这条道上我也跑了十来年,却从未见过兄弟。不知兄弟是做什么生意,跟什么人做买卖?”
刚刚相识,不过旅途偶遇而已,他这样问,实在是有些过了的。坐在季玖身边的兵士们都冷了脸,觉得他不识分寸。
季玖却觉得有趣,这人看着粗咧,说话也鲁莽,却是直奔目的不绕圈子。这样的人,要么就是不懂套路的蠢直,要么就是城府深到已经无讳外路招式。
很明显,这样在路途奔波十来年的汉子,不是前者。季玖笑了起来,眼角眯起,拨动了一下身前火堆,放下木棒,便开始扯谎。
他先说边南之处,有丛林茂密,常年高温的巨大丛林里生养出好些怪禽异兽。这是说了个开头,而后望着那周老大的眼,又缓缓道:“周兄可曾听闻,南地偏密处有一村,外人唤作‘巫村’,盛巫蛊之术,其中又因‘蛊’而闻名于世?”
周老大呆了呆,很快道:“也听闻过,却从不曾亲眼所见。莫非……”
“听兄弟说完,”季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言,很快继续道:“那巫村男女老少,人人养蛊,有百足虫,黑蜘蛛,山林中的剧毒之物,无一不养,他们抓了毒物来驯养,又以毒虫互相厮杀演练,最后留一蛊,这才养成。其开始至结束,养一只蛊需得三五年时光,若是再苛刻些,几十年养一只蛊也是有的。兄弟么……就是自那处来。”
这夜漆黑,天空唯月无星,在这荒寂黄土山丘旁,季玖坐在火堆前,明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明暗暗,无端生出三分扭曲诡异,甚是骇人。
季玖又拨弄着火堆,不徐不疾道:“周兄,在下贩卖的东西,不过如此。我这一队人一生也不过贩这一趟而已。兄弟所贩之物,周兄捣弄不到手。周兄贩卖之物,在下也无意涉足。如此便是井水不犯河水,兄台无须担心在下拦了财路。”
笑了笑,季玖说:“指不定来日周兄蒙难,还需兄弟赶着,送你回家。”最后一句,他说的极轻,也就是因为太轻,才仿佛骤然振聋发聩。
周老大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惊叫一声,喊道:“莫非你们有赶尸人?!”
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只这一句,已经唬的那十来人,脸色惨白。
季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起身对他们拱手作揖,带着自己人撤至另一边,重新燃了篝火搭了帐篷,远远的避开了这一群人。
东西重新归置好了,骆驼也都再次卧下,这五十来人便围着篝火坐在季玖身旁,低笑道:“将军一张嘴,好能说道。”
季玖叹了口气道:“这一路上,也遇到了好些商队,你们都不曾仔细听他们谈话吗?”
有人问:“什么谈话?”
季玖道:“前些日子我听闻过,这道商路有一周姓人掌控着,来往商贾所获之利无不向他缴三成,否则这一路便不太平。你们当时也在场,怎么就没有记下?”
又道:“你们看那人说话直来直往,以为是莽撞无知吗?他不过是毫无忌惮罢了。那些商贩所言的十有八九便是这人。与其与这号人纠缠,不若趁早叫他们怕了我们,也少些麻烦。”
沈珏道:“你那么一说他们就怕了吗?”
季玖道:“无所谓他怕不怕,只是这几天连续奔波,大家都乏了,暂且唬一唬他,等明日进了城,好生歇息了再收拾他就是。”
原来竟是懒的动手,只愿意先耍耍嘴皮子。众人领会到这点,瞅着季玖一时都无话可说。
季玖打了个呵欠,直起身,懒洋洋的回帐篷里去了。若不出差错,这一夜会天下太平。便是要看戏,也得等到明日。
第二日清晨赶路,日落时分到了城镇,这已经是最后一座城镇了。再往前,便是沙海,一片焦黄,唯海市蜃楼而已。
季玖等人进了客栈,先饱餐一顿,又叫小二打了热水梳洗。满身沙粒尘土涤净后,沈珏道:“那人来了。”
那周老大带着人马也进了客栈,一时间后院里吵吵嚷嚷,喧闹的不成样子。合上窗户,季玖道:“无事,对我们这群人他心里无底,不敢贸然动手,歇息一夜,明日进了沙漠,若还跟着,就杀了他。”
语气是淡然的,却透露出冷酷之色。
沈珏“嗯”了声,将身后木箱解了,放到季玖床榻上,就出去了。
关好门,季玖歪在床头,手里捧着本书看。也不知多久,便困了,将书收好刚要躺下,便看见窗棂缝隙中有白光闪过,仿佛有人手持兵器。季玖微怔过后回过神,想了下就揭开软被,将被子里那条醉了一个多月的大蛇搂了起来,抱在怀中。
就这么抱着,将粗长蛇身绕上自己的腰,季玖抱着它下了床,走去桌边喝水。
他披着一头湿发,饮完茶水抬起眼来,冲着窗外似笑非笑,那条乌黑大蛇缠在他雪白里衣上,浑身遍布的细小鳞甲在烛光下折射出绚丽光泽,光泽映射在他脸上,那笑容瞬间透出一股妖异之气,仿佛艳毒的妖物。
只这一刹那,窗外人声俱寂。
季玖抚摸着那些冰凉鳞甲,又站了片刻,确定该看的人已经看过,再无人观赏了,便回床放下布帐,与那蛇一起消失在帐幕之后。
第十九章
本该平静的夜晚重归平静,沈珏收回剑,仿佛来时一样自阴影处离开的悄无声息。虽然并不清楚季玖如何做到让这些心怀不轨之徒知难而退,但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他并不知道房内的季玖,是拿着他父亲的原形,唬退了一群人的。简单点说,仗“蛇”欺人。
但季玖并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何不妥,他想的是,白天这蛇占着他的侍卫,夜里又要他亲自伺候,莫说只是这般拿来用用,就是扒了他的皮炖成蛇羹也是应该应份的事——况且他们还有积怨尚未化解,也化解不开。
说到底,季玖可以理解他。但理解不等同谅解。
季玖虽不是个小气的人,却自觉非良善之人。况且那桩事,与男人来说,实在耻辱。不是想抹掉便抹得掉。即使他愿意承认,被欺压时也不是完全疼痛,可越承认这一点,屈辱就益发浓烈。
直至今天,那梦靥也未曾消退分毫。夜半时分常常会回到黑暗中,被人骑压,被迫张开腿,被迫打开身体,成为他的容器。仿佛只是一个专供发泄的洞而已。
一个标注了沈清轩三个字的洞。
季玖满身大汗的醒来,睁开眼,在黑暗里急剧喘息着。身上又有东西缠绕,仿佛梦里场景不曾随他的清醒而消退。季玖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而坚硬,仿佛活物的绳索,死死地绞缠着他。季玖抓了蛇身,又费了一番力气,将它从身上剥开推到一旁。这才重新卷好被子,再躺回去。
这样的事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惊醒消磨了他的愤怒,那些梦魇乍醒的怒气已经被磋磨掉了,仅余习以为常的疲倦。
季玖伸手揉了揉额角,忍不住叹了口气。
阖上眼,刚要继续睡,先前被揪到一旁的大蛇又蹭过来,钻过了被褥的缝隙,潜进他的被窝里。冰凉蛇身循着那处暖源不停贴近,凑近,而后紧紧贴上去,钻过衣襟,贴在他的肌肤上。季玖眼皮都未动一下,闭着眼摸索着被中,擒住了胸口的蛇头,摆到一旁。
那蛇尾却灵活的绕起来,缠住了他的腰,脑袋被撇到一边了,身子还紧绕着暖源不肯撒手。
季玖又闭着眼去剥蛇尾,刚剥掉又被绕住了胳膊,连手腕都被缠住,季玖又用另一只手去救场,就放开了蛇头。于是那蛇头又挪过来,重新钻进他的衣襟里,贴在他胸前肌肤上,一贴上去便乖乖的不动了。
季玖终于睁开了眼,望着黑洞洞的上端,道一句:得寸进尺。
也就让它得寸进尺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一条醉蛇,又不能真扒了皮炖蛇羹,又不愿意自降格调与一条蛇置气——虽然明知道他是妖,现在却是实打实的一条蛇。若非这蛇并非故意醉到人事不省,季玖会觉得,这厮使的招数,十足无赖。
其实现在,也是赖蛇一条呢。季玖一边抓着醉蛇脑袋不允他压住自己胸口,一边想着。未免被压的梦魇,只好侧过身,伸出胳膊来,让那蛇头枕着胳膊,贴在自己身前,又将蛇尾搭上自己腰背,这才合上眼,用着一个几乎是纵容的搂抱姿势,又睡了。
那蛇得了这样的姿势,也满意了,脑袋贴在他身前,一半身子窝在他腋下的位子,尾部绕着他的腰,熟悉的气息与温暖的热源萦绕周边,在大梦里睡得更是酣畅,醉也醉的不委屈。
这一人一蛇的形态,倒是少了往日的争锋相对,也都暂时摒弃了那些恩怨纠缠,各自好梦。
第二日起床,季玖将那蛇重新装回箱子里,要掩盖时,望着那团乌黑大蛇,想到剩下的路不可能再有客栈酒家,也就省了夜里被他纠缠的烦躁,忍不住幸灾乐祸一句:“好生睡着吧!”高高兴兴的掩上了盖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才流露出几分顽劣的本性来。
洗漱完,沈珏来唤他吃早饭时,已然又恢复了季将军的身份,挺着腰杆,噙着似是而非的浅笑,牵上驼队,迎着满目焦黄,步伐稳健的上了路。
再无夜里流露出的倦意与无奈,连那些似有还无的柔情,也一并湮灭成空。
沈珏身后的大蛇,蜷在木箱里,仍然是垂头搭脑的睡着,卧在破败的狐裘之上,睡得人事不知,美梦正酣。
似乎要这样一直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
第二十章
建元十一年冬,御书房。
窗外又雪花纷扬,漫天鹅毛大雪已经落了三天三夜。午膳用过,皇帝站在窗前眺望着,雪花被风捧到他脸上,瞬间化成一滴水珠。
皇帝在窗前站了很久,陪伴他的只有静默挥发热度的火炉。
当值的侍卫进了屋,远远跪着,禀告:“皇上,军中传信,季老将军病危。”
皇帝依然站在窗边,只是背影明显的一震,许久没有任何回应。
侍卫跪了片刻,默默退下。
申海自门外进来,站在帝王身后,敞开的窗户里寒气迎面而来,很快他就感到脸部的僵冷,而皇帝还是在那处站着,望着窗外天地一白,仿佛成为雕塑。
雪花簌簌而落,有些试图闯入屋里,却在半途中被火炉散发的热度蒸成了水滴,坠落在窗前那人的明黄龙袍上。
申海退了几步,跪在皇帝脚下,“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听了声音,才转过身来,自己合上了窗户,不理睬他的话,只道:“季老将军不行了。”
申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季将军已经离开一年了。”
皇帝“嗯”了声,坐回椅上,不紧不慢的道:“老将军一走,朕就该收回虎符了。”
又道:“也不知季玖能不能赶回来。”这一句声音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略顿,皇帝重新提起音量,问跪在一旁的申海,“季玖知不知道,朕是故意支开他的?”
这样的问题,申海不知该如何去回答。边城过后便是沙漠,沙漠之后就是绿地,绿地之上,必是匈奴人的集聚地。这样简单的事,常年居住在边塞的孩子们都知道,而皇帝,却派季玖远走,探察地形。
这样的地形,探与不探,其实都无有差别。因为沙漠里的沙是流动的沙,就算季玖走过去,也未必能按照之前的路线走回来。如何进退,是否寻的到匈奴王庭,寻得到一次,是否还能寻到第二次,一切全凭天意,以及将军本人是否敏锐。
申海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道:“季将军聪明过人。”他说,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再不说旁的话。
皇帝也缄默了,望着龙案上那些奏章,许久方道:“他根本不在意朕是不是故意支开他。”他在意的,只是那句承诺。待他返京之日,便是天下兵马交予他之时。皇上摆弄着案上那些奏章,心想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季玖想要扫平匈奴的急切,因为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