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早就认同这个结果,所以并不在意伊墨的说辞,起身将碗碟收拾好了,端去厨间。
伊墨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想着人之性情,出生就可见端倪,季玖娘亲也是慧人,一语中的。
却不知一切皆有因。前世沈母若不是那样的秉性,又怎么会有对娘亲薄情的季玖。
第二十三章
无论多平静的生活,偶尔都会激起一丝波澜。
沈珏在院中练剑,季玖坐在一旁看着,伊墨歪在他的竹椅旁打盹。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剑锋威凛的沈珏却突然挽了个剑花,收起长剑站到了一旁。
季玖有些意外,正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门环叩在木板上,一声接着一声,季玖示意沈珏去开门。
院门刚打开,门后的女子便走了进来,季玖微愣,很快道:“夫人。”却叫人趴在腿上,站不起来。
季柳氏牵着幼女,身后带着奴婢,站在院门处,一眼便将院子里的情景揽入眼底。
这间小院实在简陋,只三间房,还有一间是灶房。站在院门处,就可将这里一切猜的剔透。
夫人看向倚在自己夫君竹椅旁的那个人,那人却闭着眼,看也懒得看她,仍然趴在季玖腿上,睡的稀里糊涂——他夜里睡不好,只好在白昼的阳光下补眠。阳光愈灿烂,他就睡得越香,其中原因无外乎光线炽烈,照的起不了什么心思。
季玖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也已习惯了,便随着他。
这一回,却是不能随他了。季玖在那乌黑发顶拍了一下,道:“起来。”
伊墨“嗯”了下,这才直起身甩了甩头,睡眼惺忪的站起来,低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宝。”
沈珏连忙走过去,替他拍净黑袍上沾染的黄土,又替他理顺了因为打盹而纷乱的长发,连上面沾着的叶梗都一并摘干净。
被伺候好了,伊墨才迈步笔直朝院门走出去。
季玖对沈珏吩咐道:“跟着他,别由着他胡闹。”
沈珏点头,随着伊墨的背影快步追上去。
季玖示意奴婢们去院外候着,这才走到夫人面前,弯身将小女儿抱在怀里了,才望着夫人问:“怎么来了?”
一句话问的平静如水。
只是这种平静,看在夫人眼里,实在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
“妾身不能来吗?!”
季玖看她一眼,抱紧了怀里受惊的女儿,道:“夫人去喝些茶静静心罢。”
小丫头从未见过娘亲在她面前发怒,一时被骇,咧着嘴就要哭。被季玖抱到一旁哄了很久,还抽抽噎噎,止不住泪花。
空气里有槐花飘香,连竹椅旁的圆桌上也泛着槐花香气,季玖抓了桌上一些点心,喂给抽噎中的女儿,小丫头先试了试,接着连抽噎都停了,花瓣一样的嘴唇上沾满了点心末,一边吃一边瞪着水汽未散的大眼睛望着季玖,吃完了一个,季玖又喂第二个,丫头张着嘴,几乎咬上他的指尖。这幅馋猫样惹得季玖笑起来,丫头虽不知道为什么,却也跟着他笑,脸上还挂着泪痕。
季玖见她好了,便抱着走到夫人面前,又抓了一把桌上点心,递过去道:“尝尝,自己做的。”
沈珏摘的那么多槐花,除了新鲜的做了饭,剩下的都熬煮成了槐花酱,做点心时添些进去,便口齿留香。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夫人也冷静下来,接过点心看了看,道:“我从不知你会做这些。”
季玖笑了一下,“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夫人优雅的掩着唇,尝了尝,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刚准备夸赞,却又猛地顿住,看着他问:“你做给他吃的?”
季玖微微皱了眉,道:“闲来无事,做给自己吃,分他一些又如何?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小家子气了?”
夫人闻言笑了笑,笑容无端的发苦,说:“嫁给你这些年,你可没做给我吃过。一次都没有。”
季玖道:“那是因为每年这个时节,我几乎都不在家。”
“当真每一年都不在?”夫人反问,“刚过门那年,你可是在的,就忘了吗?”
她说的事,已经被岁月淹没的太过遥远,季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一年他的确在家。只是那时节,他忙的一天连新婚娘子都见不了几面,又怎么会想到去做点心。这种事,须有空闲,还须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去做,才做得好。否则吃在口中,便不是那个味道。
幼年时做给母亲吃,哪一次不要几天功夫,才做的好?
季玖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呢?”将碎掉的点心从她手里拿开,季玖坐回竹椅上,抱着小丫头道:“有什么话便说。无理取闹这种事你做不好,做起来还不如那些市井妇人。”
夫人勉强平静了一些,很快道:“夫君纳房妾吧。”
她说的很快,似乎早已想好,只等季玖点头。这么些年,男人都是宠着她的,虽聚少离多,该给的一样也没少过,恰恰因为聚的时间太少,所以给她的就更多。她也知道,季玖是不会点头的,但必须她这么说,才能说后面的话。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季玖逗弄着怀里丫头,不咸不淡的回答了她:“好。”
夫人怔在那处,脑中仿佛一下子被凿空,失去了所有的念头。
季玖等了等,才抬起眼,望着女子不知不觉湿润的双眼,仍是平静的道:“既然要纳,以我的身份,一房怎么够?听人说,城东棉花巷有一户章姓人家,生了一双好女儿。你去替我看看,若真是花容月貌,便择个日子把事情办了。”略顿,见她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句:“越快越好吧。不定出征前还能给乖女再添一个弟弟或妹妹。”
说着,季玖揉着女儿脸颊,问她:“乖女,想要妹妹吗?”
乖女是小丫头的乳名,听得爹爹唤她,虽听不懂大人话里的机锋,却也乐呵呵的笑着点头。
夫人脸上已经苍白如纸,几乎站不稳。
季玖又等片刻,放下怀中丫头让她去一边玩,走到夫人面前,摩挲着她腮上泪珠,这才低声道:“夫人,你并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大度,明白吗?”
“季玖虽无所长,纳几房妾,收几个歌舞姬还是能做得到的。”季玖淡淡道:“就是再养几个娈童在后院,夫人你也没有拒绝的份。”
攥着女子冰凉的手,季玖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缓缓道:“季玖不纳妾,不养外室,并非完全是宠着你的缘故。”
夫人在他掌中的手颤了颤,仿佛被惊吓的小动物。
季玖又攥的紧些了,才继续道:“那些人季玖看不入眼,长的再好,也不放在心上。再者我已娶妻,便不该让夫人伤心,这才是这些年季玖不纳妾的原因。”
放开掌中的手,季玖盯着她的泪眼,问:“你觉得,若是季玖入了眼,夫人阻拦有用吗?”
女子压抑着哭声,摇了摇头。
“几年前皇上要赏我几名宫女,我虽不曾说过,你也当听过些风声,确实是真的,可是季玖没要。”季玖笑了一下,淡淡道:“我若想要,夫人拦不住。我若不想要,皇上也强塞不了。”
又沉吟片刻,季玖才说了最后一句:“我若对他有心,怎么会让他在这山间小院里,委委屈屈。我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他带入将军府。夫人,这才是季玖。若是季玖没这么做,你就无须担心什么。”
此时恰好乖女自墙角撷了几朵野花,高高兴兴的扑上娘亲膝盖,软糯糯的声音唤着:“娘看,香香。”没听见回应,乖女仰起脸来看,“啪嗒——”一声,尚有余温的水滴砸在她仰起的额头上,乖女怔了怔,瞬间大哭起来。
夫人无声的哭着,丫头扯着嗓子嚎,便是在这样的哭声里,季玖坐在一旁竹椅上,面色淡然,无悲无喜,只有风拂过。
盏茶的功夫,那压抑与奔放的哭声都歇了下来,夫人抱着乖女起身,低头道:“妾身懂了。天已不早,妾身该回府了。”
季玖起身替她开门,走到门口处,季柳氏小声问了一句:“夫君若无心,为何又不……”
季玖撩开她额上细丝,沉声道:“有些人,你伤他一分,便会愧疚十分。季玖不愿余生都在愧疚里。”
夫人问:“为什么?”
季玖笑了笑,没有回答。
——因为有些人,是你一出生,便欠着的。
马车行在黄土道上,渐渐远去,季玖望着车马消失,站了许久,才回了院里。
而后就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夜幕降临,沈珏才与那人回来。
季玖说:“哪里疯去了?”
伊墨不答,过去将他拥住。季玖拍了拍他的背,问道:“喝酒了?”
伊墨没说话,沈珏道:“就喝了几杯,然后去山林里采果子了。”
季玖“嗯”了声,说:“我饿了,谁去做饭?”
沈珏放下包裹,道:“我顺便买了些吃食回来。”
“那就吃吧。”季玖推开腻在身上的人,扯了他的胳膊,带进房里。
小院又恢复寂静。漆黑天幕上,月光皎洁,星光璀璨。
第二十四章
油灯旁,季玖伏在案上作画。因天气转暖的缘故,一些小昆虫也出现了,它们钻过门窗的缝隙,也或者根本就是在屋内从未离开过,这一会儿它们都绕着油灯飞舞着,仿佛那火焰带有某种神秘的感召,甚至让它们无惧被烧灼的危险。
它们飞的很疯狂。这是季玖抬起眼来看到那些缭乱而细小的影子时,浮在脑中的想法。
忍不住,季玖用笔杆拨动了一下火苗,焰火摇晃了一下,有数只飞虫在瞬间殒命。其余的先散了散,季玖收回笔杆时,它们又围拢了过去。
飞蛾扑火。季玖看了许久。
伊墨走了过来,施了个小法术,原先昏暗的光线瞬间亮堂起来,宛如白昼。季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作画,这一回画的是山水,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稍微挺直了一些腰,不用再趴在桌上。
伊墨站在一侧静静望着,看着他的手,他的笔,渐渐有远山近水浮与纸上,还有小小村落,炊烟袅袅。等季玖快要收笔,才问:“画的是哪里?”
“我娘的家乡。”季玖说,补了最后一笔,才想起来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伊墨想了又想,很久才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季玖微怔,很快道:“这种事都能忘得掉,怎么就忘不掉沈清轩?”他脱口而出,并未多想,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你想我忘掉?”伊墨问。
“忘了他,你该去做你自己的事。”季玖说。
“做什么?”
“成仙才是你该做的。”
伊墨缄默了。
墨迹未干的画卷,在他的缄默里渐渐干了,季玖将它卷起放到一旁,又重新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仿佛并不知道该画什么。
伊墨这才说话,道:“我记不太清得家乡的样子,我只记得每年桃花开的时节,它的模样。”说着,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来,季玖见状让到一旁。
伊墨微倾着身,低着头,长发流泻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也遮掉了所有的神情,握着笔在纸上认真作画。
季玖的视线被他长发挡住,看不清笔锋走向,却隐约觉得,这妖连画工也是绝顶的。耐不住好奇,走到了对面去看。
白纸上先是出了黑,而后又点了红,小小的红点,个个圆润且形态不一。他没有画一朵桃花。季玖却分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桃花骨朵。
伊墨放下笔,说:“你过来。”
季玖走过去,被他拉到身前,伊墨从身后拥着他,道:“看。”说着,长袖一挥。那纸上红点仿佛被风拂过,微微颤着,而后,徐徐绽开。
漫山遍野,十里桃花,灿若云霞的绽放了。
季玖从未见此奇景,低低的“啊”了一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太美,美到极致,便无话可说。
桃花依旧开着,一朵朵竞相开放,开到极致,便落下了花瓣。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伊墨在他耳畔低声问:“美吗?”
季玖一眨不眨的盯着画卷,点了点头。
“可是,”伊墨搂紧了他的腰,轻声道:“我只想在你身上画满桃花。”伊墨说,放在季玖腰上的手,伴随着他极低的音量,缓缓的摩挲,并渐渐下移,移过塌下的腰线,抚上弧形隆起的臀,隔着长袍与底裤,他的手指滑进了臀缝里,低低道:“然后从这里进入你的身体,就像回到故乡。”
伊墨的声音是低沉的,却又平缓,并无生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而是这样想的,就如实的说了。季玖的身体在他抚摸的一瞬间呈现出本能的僵硬,耳根却随着那句话落音,骤然红透。
伊墨不知,这是季玖这一生听过的,最淫囗邪,也是最美的情话。
——你是我的家乡。
季玖回神,很快推开了他,脸上红着,眼底却有一种异样的明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是以怎样一种急速的频率在跳着,像是要跳出嗓子一样,压也压不住。
可是等他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后,那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就慢慢平复了。
季玖道:“那个让你仿佛回到家乡的人已经不在了。你就打算用这样的恋乡之情一直找下去吗?”略顿,又道:“找到了,也不过数十年,转眼还是会分离——他来世若是转成扑火的飞虫,朝生暮死。你又去哪里找?”
季玖说:“放过你自己吧。”
伊墨愣了愣,才道:“我以为今天的事,你会让我放过你。”
季玖转过脸,静静望着他,道:“你困不住我,困住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却不知,这句话与一百多年前,在论到妖之生死时,与伊墨那句“杀死妖怪的只能是他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
季玖没有记忆,伊墨却记得。
伊墨说:“因为对我有愧疚?这愧疚困住了你,是吗?”
季玖想了想,却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
季玖说:“我不欠你什么。无需愧疚。”
“嗯?”
“你与沈清轩好是你的事。你寻了一百多年,寻他转世,也是你的事。不成仙,沉迷人间,是你自己的选择。这其中,没有季玖的教唆,甚至没有季玖。所以我并不欠你什么,自然毋须愧疚。”看他一眼,季玖知道白天的话都被他窥听了去,虽然非礼勿听,但这种标准似乎与妖行不通,也就作罢,只道:“我是不想与夫人纠缠在这件事里。”又道:“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难过。”
只是这话,说给夫人听,她听不懂,必会反复纠缠,不若简单些解决。就是真有愧疚,那份愧疚也不是对伊墨,而是夫人。因为伊墨的突然出现,让他犯了心病,从此连正常的男欢女爱都不能再给她,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话,季玖谁也不能说,这一辈子,只能藏在心底。
伊墨问:“难过什么?”
季玖却道:“说不好。我虽知道不欠你什么,却觉得难过的很。对你好,我觉得是该,对你恶,我也觉得该。但‘好’是有底线的,‘恶’却无限,你还是趁早绝了念想修仙去罢,我也陪不了你几年,就算再有一个轮回,季玖死,沈清轩也不会生,你找到也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有底线的待你。”
伊墨还要说什么,季玖却掩上窗户走去床边铺被,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