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下+番外——溯痕

作者:溯痕  录入:04-15

柳延跟着坐起身,问:“怎么了?”

伊墨道:“无事,故人来访。”说着欲离开,柳延扯了他的袖子,眼底的牵挂浓的化不开。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些年从不与人交往的伊墨,是有事了。

望见他神情,伊墨顿了一下,随后又弯腰过去,在柳延脸上亲了一下,说着无事,打开房门走了。

院门外,站着许明世。刚走到门前,还未来得及伸手叩响门环,木门就无声无息的敞开了。

许明世也是见怪不怪,迈腿跨进了小院,抬头就对上了伊墨的眼睛,正在夜色里悄然无息的亮着。

他们一人依旧风华绝代,容颜不改;一人早已须发皆白,皱纹苍苍。

倒真是故人了。

故人相见,自然是开门见山,无需那套繁琐扭捏,凡人的客套不适宜他们。所以伊墨问何事,许明世就答要请他帮忙。

伊墨沉默了片刻,道:“我走不开。”

“我通知沈珏了,他明日就赶回接你的手。”许明世道:“这事非你不可了。”

伊墨点了点头,其实知道,这人匆匆赶来,想来确实是大麻烦。他是个不爱麻烦的妖,却被沈清轩拉入了红尘十三载,在他走后,连沈家的末路都出手相助了,又怎么会不帮这个十三年中,常常来做客的小道士。连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沈珏,都始终想不好,到底要拿这个常常来家中做客的道士该怎么办。

凡人都念着一面之情,他们虽是妖,却也念着十三年的情分。

回头看了眼掩成一道缝的房门,伊墨道:“稍后便走,你候着吧。”说着回到房中。

柳延在榻上等他,等他来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虽傻,却不是连危机感都没有,来了故人,他怕伊墨会离开。

可伊墨确实要离开。

伊墨道:“明日沈珏回来,他会照顾你。我出门一趟,快则一个月,慢则半年,你在家等我。”

柳延睁着大眼睛,像是听不懂似地,傻傻的望着他。

伊墨又问:“听清了吗?”

柳延呆了半晌,才嚅嗫着道:“可是……我从没和你分开过。”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一酸,自己就红了眼。

——我从没和你分开过。

一个傻子的话,本不该在意什么。可伊墨,也切切实实感到了难过。

与柳延来说,他们不曾分离过。与他来说,他们已经分离过很多次,并且,每一次都很久,很久。

这一次,最多也不过半年而已。

伊墨说:“有什么可哭的?你在家等我就是。”

傻子望着他,许久才又问:“会好好的回来吗?”

伊墨扯了扯唇,道:“还没什么能伤得了我。”

他这样说,柳延就不再担心,他在眼里,这人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什么能伤害的了他。由此可见,他虽傻,却和前两世一样,有一双毒辣的眼睛。

也正因为他傻,所以他不知道,能伤害伊墨的,除了伊墨自己,还有他。

伊墨弯着身,亲着他的额头道:“在家好好的,听沈珏的话,等我回来。”

柳延的大眼睛里噙着泪花,虽然不舍,却也没有胡搅蛮缠,点着头道:“我乖乖的,我在家等你啊……”

我在家等你。

伊墨为这句话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随即离开。

柳延抱着被子,破天荒的没有沾枕就睡,而是睁着眼,呆呆望着重新被关好的房门,一夜未合。伊墨走了。

沈珏来时,见到的就是巴巴望着房门,脸上挂着泪痕的柳延。默默地叹了气,沈珏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少了一根汗毛,父亲都会踹自己的。

走过去连哄带劝,柳延下了地,却不要他帮忙,自己穿了衣袍,洗漱过后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的吃饭。

吃完饭,又回床睡了。晚上醒来,又是简单梳洗,重新吃过晚饭,再去睡。

第二天,一切照旧。

第三天晚上,沈珏烧了热水抬了浴桶进房,柳延也不要他帮忙,自己关了房门默默地把自己洗干净。

没了伊墨,他仿佛一夜成长。原先沈珏记忆里那个连饭都吃不好的傻子,现在已经能将自己打理得很好。

除了束发。

他总是束不好,往日这些事都是伊墨做的,衣袍尚能看着学会如何穿,束发却难倒了他。试了几次都失败后,柳延摔了木梳,从里袍扯了一块素布,将自己松松垮垮的绑了一下。

晚膳时沈珏见了那块素布,道:“白色是戴孝。”

柳延当场就将那布扯了,连发丝都生生扯下一缕。

沈珏眼皮跳了一下,隐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爹爹狠绝的影子。已经一个月了,柳延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守在屋子里。

沈珏离山时知道他说话费力,也不曾听他流利的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一个月后,沈珏见他每天吃好睡足,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慢慢消瘦,就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也不管柳延怎么反抗,将他带下了山,去山下城镇里游玩。

一路上柳延都不合作,只要沈珏不注意,掉头就往回跑,拼命拼命的想回到山上去——他答应伊墨的,在家里好好等他。

沈珏抓了他几次,最后想了想道:“他没事的,只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是不开心,就这样瘦下去,他回来了会不高兴的。”

其实也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道人和尚降妖伏魔时手段太过激烈,又不分好坏,全部斩杀。终于惹恼了妖魔们。

妖魔自古不分家,事实上还是有间隙的,这一回却聚集在一起要复仇。事关重大,许明世怕无辜的凡人也遭一场血洗,这才请了伊墨去,调和也罢,杀人也罢,以伊墨的道行,这些小妖小魔或未脱离肉体凡胎的降魔卫道士,都拿他没辙。

许明世知道自己的道行,在人间行走遇到个把敌手还可以应付,多了他便是死路一条。而伊墨却不同,他是要成仙的妖,两方都没有他的敌手。

他这把年纪,早已看透这世间规则。

拳头硬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

柳延听了他的话,等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他自己也知道,最近清瘦许多,再不是浴桶里,伊墨说的那个小胖子了。

沈珏见他答应了,连忙拉着他,带他去城中繁华之地游玩。柳延跟在伊墨身后,也下过山,却因为伊墨要寻找那一魂一魄,就算遇到热闹,也是转身就走,从未带他玩过。而今柳延算是开了眼界,才知道人间有这许多好玩的东西,耍猴子的,敲大鼓的,拍案讲书的,搭了个场子唱戏的,还有表演喷火的,胸口碎大石的……他的眼睛转来转去,一天下来,眼珠子都累得疼了。

第二天在客栈起身,洗漱早膳毕了,沈珏又带着他玩,玩累了就在茶楼上歇歇脚,饮着茶,吃点心。这样日复一日,两个月过去了。柳延虽不曾再瘦,却也没有再胖起来。他终究,还是挂念伊墨的。

人心中一旦有了挂念,就是傻子,也会尝到相思之苦。

柳延晚上在陌生的床榻上,板着指头算日子,他在山中住了一个月,又下山玩了两个月零七天,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因为脑子不济事,数了许多遍,天都亮了,才数出来,伊墨走了三个多月,一共是九十九天了。伊墨还没有回来。

抱着被子,柳延忍不住又想哭了。他想他,挖心掏肺的想。

第一百天,柳延不肯再玩了,坚持要回山。沈珏劝了几次都无用,也就罢了,不再劝阻。他知道有些事情,劝阻是无用的。

在外一个人这几年,沈珏走着走着,就会觉得累,想到伊墨找了这许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沈珏觉得,若是自己,一定坚持不下来。

比起沈清轩的三生,沈珏有自知之明,他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先是沈清轩护着,沈清轩没了,是伊墨护着,一直护到今天。

可以说,几乎没有挫折,也就没有什么吃苦耐劳的精神。

对皇帝,沈珏承认是喜欢的,但喜欢到什么程度,却难说。起码沈珏知道,还没有喜欢到,可以寂寞寻找几百年的地步。

在路上一个人走的时候,沈珏会想家,很想。也许是婴儿时骤然失去父母,虽然没有记忆,却有敏锐的本能意识,所以被沈清轩抱养了后,就格外恋家。

恋爹爹,恋父亲。想家。

但是,家已经变了模样,沈珏又害怕回来。怕看到伤心的伊墨,也怕看到,不再有风华的爹爹。

一路上静静想着心思,沈珏走在后面,倒是柳延因为心急,所以走在他前面。他傻归傻,出了城门,怎么回山的路却记得清清楚楚,而在城里,他却是一点也不识路的。

刚出城门一里地,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有人吹奏的特别喜庆的调子,透过空气传入他们耳里。

柳延在城里待了两个月,也见识不少好玩的事,却从未听过这么欢快的乐曲,顿时停下脚步,问沈珏:“那是什么?”

沈珏一听就知那是什么,便回到:“有人娶亲。”

“娶亲?”柳延迷惑地问:“那是什么?吃的还是玩的?”

沈珏笑了一声,只好拉他朝前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解释娶亲是什么——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拜过天地和高堂,回家过日子。

沈珏详细解释了成亲的过程,接着又意犹未尽的加了自己的注释:成亲之后,两个人就不能分开,要一直在一起,老了,死了,埋进同一个墓穴里。

柳延听着的同时,也直勾勾看着黄土大道上逐渐走进的迎亲队。

为首的新郎官长的很是憨实,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后面是鼓乐队,接着是一抬大红花轿,缀着彩色绣球。

沈珏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拔腿就走。

却不料正是此时,柳延猛地甩开他的手,像个发射的炮仗似地朝那花轿冲了过去,动作快的简直都不像个傻子。

迎亲队顿时乱了手脚,谁也没料到会半途杀出这样个人来,像是要抢亲似地,直奔新娘的轿子。

等柳延钻过两个轿夫的身侧,挥起了轿帘后,两旁的妇人才反应过来,一边惊声怪叫着,一边就要拦他。

却又哪里拦得住此时的柳延。

柳延看到了轿子里蒙着盖头的新嫁娘,一身大红衣裙端庄坐着,似乎是被吓着了,动也不敢动。

柳延一把扯了她的红盖头。

这个时候已经有反应过来的人,挥着手里的鼓乐之器要揍他了。沈珏倏地扑过去,抓住柳延肩头,一甩手就将他扛在背上,疯了般跑起来。

两三下就没了踪影。

只剩一队没有反应过来的迎亲队,和失了盖头的新娘子。

由于沈珏奔的太疯狂,所以柳延闭着眼,只觉得耳朵两旁风声呼啸。沈珏就这么扛着他,一路奔回山。

等回到家,把背上柳延放下来时,沈珏发现柳延脸色都白了,这才后悔自己奔的太快。

一侧脸,却见柳延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红盖头,因为一路攥的极紧,所以手指都根根泛着白。

沈珏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攥着的红盖头,来回几次过后,就明白了。

因为明白,所以才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沈珏叹道:您果然是我爹。

三生三世,执迷不悟,执迷不悔。

日光澄澈,院子里摆了一张木椅,柳延坐在椅子上,正闭着眼打盹,神态恬静,轮廓在金色光线里,也呈现出一种柔美。

伊墨跨进小院,在看到他时,忍不住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仿佛瞬间回到两百多年前,也是山中小院,他看到了在日光下晒着太阳睡去的沈清轩。

一步一步走过去,伊墨分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快了起来。

柳延仿佛也有了感应,迷瞪着,睁开了眼。见到他时,竟然呆住了。

近半年的时光,日日夜夜思念之苦,这人却出现在自己眼前了,柳延站起身时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他激醒过来。

柳延往前迈了一步,与伊墨胸膛相贴了,这才凝望着他的眼,低声道:“伊墨,我要娶你。”

——伊墨,我要娶你。

三生三世,执迷不悔,执迷不悟。

见伊墨没有反应,柳延略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一遍:

“我要娶你。”

第八章

我要娶你。两百年前,沈清轩说。

季玖不会说,季玖只会话里有话的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不早点带我走。

今日,柳延说:我要娶你。

伊墨怔怔站着,忽地眼前闪过一抹红,艳丽的红色仿若鲜血,有着摧枯拉朽之势,遮天蔽地而来。即使明知那是什么,伊墨却失去了闪躲的能力。

红色盖头罩住了他。

柳延望着仿佛嫁娘一样的人,微微笑了,隔着红色盖头,低声喃喃,重复又重复:我要娶你。

一千九百多年前,人类还没有来得及蔓延蚕食到极东之边,山林土木都是原始的样子,不曾遭到开荒耕种的威胁。林鸟飞翔在树荫里,叽叽喳喳,啄食野果。狡黠的兽类们在低矮的灌木里隐秘穿梭,寻觅猎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条小蛇,出生在厚厚的腐叶层下面。

它与其他的蛇没有什么不同,饥饿时会上树吞食鸟蛋,也会用尖利的牙刺入猎物的血肉,用剧毒腐蚀它们的神智,用以果腹。

如果没有意外,用不了多少年,它的寿数一到就会变成白骨,血肉用以滋养山中其它生物。

在它的生命还没有行进到一半的时候,人类的到来却让它生命的轨迹发生了不可更改的扭转。

山下的刀戈之声意味着许多生命以鲜血滋润大地,死去的怨灵们集结成魔。

新魔的诞生意味着人类的浩劫,所以,山林里来了两个道人。遇到了冬眠结束,活动着僵硬肢体出洞的小蛇。

一点仙酒,蛇变成了妖。不需要启发性灵,不需要日夜修炼,它好运的有了长长的寿命,生命步入新的旅程。

一千多年,他在山中修炼,也在人间辗转,因一副好皮囊,与媚妖艳鬼,或人间女子,也都有过亲密无间的机会。肢体纠缠的感觉与雌蛇交欢并无不同,扭结在一处,互相敞露以性器衔接。也听到过各式的情话,情意绵绵的,温柔婉转的。最后在他耳边,什么都没留下。

他本来就是蛇,冰冷冷的,浑身布满坚硬的鳞甲,有了道行更是外力不摧。普通的刀枪伤不了他,泛滥的情话也打不动他。也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才会被仙家看中。

寻常禽兽们修炼成妖,心心念念,到了最后无一不是招惹麻烦。唯他连成妖都不是自主意愿,所以,连麻烦都懒得去招惹他。

做蛇时,他尚有果腹之欲;成妖后,他反而无事可做。

枯守着日出月落,看着春夏秋冬更迭,没有笑,亦无泪。

再美的景色他都阅过,再美的人他都见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与传奇,他都听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与他来说,这一年与前一年与后一年没有不同,将来与现在与过去,重叠成一。

生命成了漫长的,不知何时是尽头的黑白色。

睡觉成了他常常做的事,连功德都懒得再积攒,别的妖静心修炼千年就可成仙,而他修炼了一千六百多年,还是一只蛇妖。

而那个下午。在他又一次结束了近百年的沉睡,化了原形晒太阳的午后,他遇到了一盏热茶,遇到了泼他热茶的那个人。

那个人,遇了蛇。

——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第一次欢好前,那人说。

他是妖,出生的地方已经在记忆里化作一道模糊的剪影,归途也在耗掷的光阴里成为不可触及的名词。

许许多多年月里,他经历过的人都消散在尘埃中,没有人能与他同生,也无人能与他并肩,更无人能与他共死。

最后只留下他自己。

而坐在轮椅上,清瘦孱弱的人,却道:我们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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