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表示任何对强行灌食的不满,顷刻就与柳延一样,什么都不晓得了。
等沈珏消了气赶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柳延伏在石桌上,昏睡不醒,身后房门大敞着,里面金光四射,绚烂到刺眼的地步,他立刻就朝屋里冲过去。
那金光却仿佛结成了一座坚壁,将他弹了回来。
“许明世!”
此情此景,沈珏顿时明白过来,本能的大吼一声,却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
“缘生缘灭,大道自然,不必挂怀。”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珏骤然回头,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白须老仙,气质超然,眉眼熟悉。沈珏认识他,是他施法让爹爹恢复三生记忆,也是他带走父亲。
“你来做什么?”沈珏问。
“来收他魂魄。”老仙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却微笑道:“他要你父亲做人,代价是魂飞魄散。然他有事未尽,这魂魄还散不得,我自然是来替他重凝魂魄。”
老仙说着眨眨眼,突然有了许多快活的模样,“那就是他将来的事了,跟你有甚好交代的?”
沈珏愣了一下:“重凝魂魄,那他下辈子还能做人吧?”
“那就不是你的事了,”老仙说,“总之他还在,哪能让他这么轻易没了,他砸了我一坛酒还未讨回来呢。”
沈珏听了,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方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
老仙目光停在他脸上,又缓缓移开,看着那笼罩在金色光芒里的屋子,道:“施法完结还有些时候,还有一事,倒是与你有关。”
“嗯?”
“小蛇儿嘱托过的,你若将来无处可去,可来我门下修行。”
“父亲说的?”
“我与他是千年道友,他有所托,我自然不好推辞。来日你想好了随时可来找我,去哪里找,你也知道。”
“我不会去的。”沈珏断然拒绝,等了等突然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一熟人,松树修成的精,树本无心,修行本就艰难,他却两百多年就修成人形,可见根骨奇佳,你愿不愿意收去?”
老仙一时未答,沈珏以为他不愿意,见状就不再说什么。
“也罢,那松树精我也知道,这件事结了,我就带他走。”老仙说,“至于你,来日想来我还会收你。”
他如此做派,由此可见坦荡,沈珏对他的恶感减轻许多,笑了笑,轻声道:“我才不修行。做妖有什么好,你做仙,有意思吗?”
老仙没料到他会这样一问,诧异之下回过神,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我倒觉得有意思的很。”
“哪里有意思了?”沈珏问。
“至少可以帮帮你们这些堪不破的小妖精,不是吗?”
沈珏顿时无话可说。
正说话间,那刺目的金光渐渐消退,逐渐暗淡,老仙摆摆手不再闲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黑色小布来,那小布在他手中变成一个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件不知是何材质的绯红八卦炉,朝着上空抛起。红炉的阴阳鱼旋转着,在金光彻底黯淡下去之前,沈珏似乎看见隐约一些白影,被吸入炉中。
“好了。”老仙将东西收回口袋,又将口袋折叠成巴掌大的黑色小布,一副终于忙完了的样子,惬意地仰头望了望天空,“我该走了。”
“多谢。”沈珏说,郑重地做了个揖,躬身行礼。
“免了,”老仙道:“来日再见,我请你饮酒,那时不要推辞就好。”
沈珏虽然觉得他这话没头没尾,却也点了点头。
老仙笑了笑,看着那房门大敞的木屋,忍不住冲着那寂静的屋子吆喝了一声:
“小蛇儿,所托之事皆已做到,你我缘尽于此。将来如何,自己修了!”
那屋子里一时并无人声,直到老仙已经走远,沈珏方听见一道久违的声音,懒洋洋的语气回道:
“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柳延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的呆,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低头看了看脚边,先前那盆泼掉的洗脸水还是湿漉漉的淌在地上。于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太阳的方向表明他并没有昏睡多久。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从肩膀滑落了,柳延蹲身拾起,脸上这时才显露出两分悲恸来。
那袍子正是许明世的。他想,这个人从此不再了。
很奇怪,他这个时候并没有想起伊墨的事,一点儿也没有。脑子里只是一闪念了一下,想着他可能恢复了,但只是一闪念。紧接着浮现的尽是许明世的脸。
从年轻狂妄到老时的密纹叠嶂,中间几乎是没有任何过渡的,就倏忽这么一下子,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老了,接着消失于世。
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然是光洁的,一点纹路都没有。这个院子里,无论是他还是沈珏,都是一张年青的脸,尚有许多大好年华。只有许明世一人,被岁月摧残成一张老脸。柳延这样想着,在院子走了几步,循着许明世往日的足迹,看花和鸟,看蚂蚁和蝴蝶。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柳延蹲下身,仿佛一下子不堪负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来,缩在许明世晒太阳的墙根,心想真是对不起。
究竟对不起什么,柳延都说不清。只晓得许明世没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没了,这个世上,他又少了一个牵挂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悲伤也不知从何而来,让他难受的很。说起来他的三世轮回,好像从来都是个薄情的人,尽管他从不缺少义气,也从不吝啬帮扶别人,但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到今天都屈指可数。
他总是清醒惯了,又谨慎太过,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也就没有破绽地固步自封,所以没人能打开他的硬壳潜进他的世界,能进来的都是他自己亲手放进来的。如今又少了一个人,他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红着眼圈埋脸在腿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坐了多久。
沈珏打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瞄见缩在墙根底下的柳延,迟疑了半晌才靠过去,蹲在他身边。
“爹。”沈珏喊。
柳延仿佛没听见,迟迟不动,沈珏又喊了两声,才听柳延带着鼻音问:“他衣服换了么?”
“换过了。”沈珏说。
柳延这才抬起头,眼角倒是红着却未见泪痕,想是蹭的干净,不肯让人看。站起身,柳延端了一旁的热水朝房里走去,他应诺过,亲手操办他的身后事,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完这一生。
进了房,绕过一扇美人屏,才看见一人坐在床沿,正替躺在床上的许明世整理鞋袜。那样黑衣散发,狂荡不羁的背影,除了伊墨还会有谁。
柳延手上颤了一下,那盆中热水便荡起了涟漪,润湿了一旁搭着的白巾。
伊墨回过头,只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神态是未有过的专注肃穆。柳延也不吭声,走到一侧放下盆,拧干了白巾后过去替许明世净脸。
先前许明世故意激怒沈珏饮下的鸡汤还有许多油渍在嘴边,连胡须都粘上了,油光可鉴。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刚刚还中气十足,蛮横不讲理的将沈珏气的几乎跳脚,转眼已经身体变凉。
并且再也暖不回来。
柳延仔细替他理过胡须,拭净了油污,又将他一头乱发理顺,梳成发髻。穿着一身合体新衣的老头儿闭目安详的躺在那,看起来倒是有许多和蔼可亲之相了。
接着便是入殓。点了香油纸钱,长明灯日夜不灭,在棺木旁立着,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烧纸或续灯油。
只是不同于俗世里的白事,这里没有哭嚎也没有声乐,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
这样便守过了头七。棺木入土。
坟前立碑,石碑上是简简单单几行字,有许明世的名与字,也有他们一家。
伊墨在坟前点燃纸钱,看着青烟与火光,在飞舞的纸屑里道:“许明世,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做。”
是的,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做。
他曾经想过很多,他有千年修行,明白凡事都有因果与定数,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将来或许会有转机,所以他留一条命,打回原形浑浑噩噩的活着。两千年来受他恩惠的人与妖都不算少,他虽不喜交际,性情淡漠,也未必不会有人相助,譬如老仙,何时没有帮过他。只是帮也帮的隐晦,毕竟宇宙洪荒,沧海复桑田,自有其规则来平衡,生或者死,起或者灭,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变。
只有等转机自己出现,老仙才能顺应天命的帮扶一把。
却始终未料到这个转机会应在许明世身上。
他等着转机,然后转机来了。来者是许明世。他们结识的那么可笑,却是这样的收尾。
“许明世,”伊墨摇摇头,又扔了一串纸钱烧起来,这才抚了抚坟前石碑,缓缓道:“你也该去见她了。”
很多事,伊墨都知道,他只是不爱说。比如许明世挂念的那只小兔子精,他很早就知道;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转世,只管日夜坐在奈何桥边哭啼不休,烦的地府里的阎王都找人诉苦。
那还是季玖死后,他去闯地府时,听到的消息。
让阎王都头疼的哭啼,自然会上报,上报过后也会有仙家审检,她与许明世都秉性纯良,在世时又处处为善,自该有一个好结局,所以许明世,自然也不该魂飞魄散。
老仙顺应天命,聚了许明世的魂魄,让他重新来过,偿那小兔子的眼泪。也算是皆大欢喜。
伊墨站起身,将沾在身上的余挥拍尽,对柳延道:“走了,回家。”
这个时候,柳延才真正抬起眼,看向伊墨。这是自他恢复人形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他。
仿佛初次相见那一回,他面对着那张脸,连呼吸都逐渐消隐不见,仿佛只要看到这张脸,连性命都可以抛弃。
他看了那么久,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
“你真回来了。”
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是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正因为还能看见,还能彼此相望,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他云淡风轻。
“回来了。”伊墨答。
“回来就好。”
伊墨望着他,淡淡问道:“如果还有波折,你还等吗?”
——如果还有波折,还要等吗?
柳延几乎是立刻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只能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遇上他开始,他就无法劝自己半途而废,他喜欢他,那是即使再绝望,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就能存活的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辗转三世也解不开。
心之所向,无有选择。
“我等的。”柳延说。
也许将来会风平浪静,让他们携手一生,也许又会波澜再起,颠扑流离。但是未来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生而卑渺,不能呼风唤雨,也不会起死回生,逆天的能力他一点也没有,他只是个人。
与妖精鬼怪、天神玉帝相比,他只是卑微人群里不起眼的一个,低到尘埃里去。
厄运劫难凡人无法躲避,迎接面对是唯一的选择,但只要一息尚存,等待和希望就永不消褪。
如果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如果真正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不管还有什么事,我都等的。”柳延说。
伊墨过去牵起他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会再有事了。”他说的虽轻,却似许诺,似誓言,无比的笃定。
柳延的眼泪这个时候才悄悄掉了下来,很快被人擦去,小声说不要哭。
“不要哭,”伊墨说,温暖的手郑重地执着对方同样温暖的手,“我陪你白头。”
——我陪你白头。
他说到便做到,牵着他的手,在晨曦里微笑,在落日里相拥,走过五十个春秋与寒暑。直到他们的乌发转成花白。
秋意阑珊的季节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秋雨过后,遍地黄叶,仿佛铺满了一地金子,灿烂绚美。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袍,并肩躺在一起。
这时他听见身边人叫自己的名字,说:“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他便笑了起来,唇角轩起一道温暖祥和的弧度,脸颊也随之皱出纹路,他微笑着道:“好。”
“要等我。”
“好。”
他答应着,然后他紧了紧掌心里从未放开过的手,静静闭上眼。
与你携手,与你白头。
走过千山万水,穿过时间河流,越过黄泉碧落,走到荒凉的尽头。崭新的繁华中,你还在。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内,屋里秋风卷起绣满桃花的床帏,在他们身上轻轻扬起又放下,周而复始,直到落幕。
——正文完——
番外:孩子气的神
1.
许多年月里,沈珏都在外游荡,南北辗转着,寻找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找得到,连伊墨对此也闭口不言,随着找寻的时间越久,沈珏就越来越不确定,这个人真的还在世上吗?也许做了太多坏事,魂魄还拘在地府里受苦不曾转入轮回也未必。这样想的时候,沈珏就有了些冲动,想要学那年伊墨一样,去闯一趟地府,翻一翻生死簿——这样茫然的寻觅,何时方休。
可他并无伊墨的强大,身旁又无友人相助,唯一能倚靠伊墨却不再是妖,帮不上他,闯不进去。就算能帮得上,沈珏觉得伊墨未必会帮,他一直感觉到,这件事情上伊墨始终有所隐瞒。
他总不能让父亲为难的。所以他那么想知道真相,却从来不问。
生活安定后,伊墨让他继续出门去找,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既然让他找,那想必还是能找的到的。反正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操心,在外游玩了许多年之后,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鹤城开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热闹,却也不坏,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门,淘些好东西来做礼。柳延专请了个老掌柜在外照看,只有遇到大主顾上门时,自己才露个脸,做完生意又退隐回去。
是以人人都晓得这家玉器行有两个东家,却又只见过一个。另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圆扁。
其实是有些圆的。
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侧,将他照顾的妥妥帖帖。又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日子过得几乎没有烦恼。加之晚年不再远行,他便整日在后院里招花惹草,密密麻麻养了整院都是花,闲来无事就爱坐在竹椅上,啜着明前茶,欣赏自己造的出来的花海,不无自得地在柳延耳边抱怨,说花香太浓,茶香都没了。好似被那些花欺负了似地,神态委屈的很。惹得柳延直摇头,开始学制花茶。就这样宠着养着,养的他到有了许多富态。
富态到什么地步呢?伊墨挖了些藤蔓种子养在长盆里,放在屋内的四扇屏风下面,不过两年时间,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满了屏风,屋子里都是泥土与植物的清香。本是极好的点子,到了夏天却不少受罪,那蔓藤屏风甚是阴凉潮湿,夏天便聚了许多蚊虫,他一手养出来的蚊虫们也都仿佛只认他为主似地,专叮他不放,不咬别人。
原先蚊虫们都爱柳延的。每拍死一只蚊子,伊墨都要这样念叨一句。
还脾气执拗,死活不肯将那蔓藤挪出去。大约人要上了年纪,都有些怪癖。柳延便由着他,只是夏日里每到傍晚时分,都要费许多力气将屋里蚊虫熏出去,连夜里睡觉之前,也要先进帐子驱蚊,折腾的一身是汗的出来,再让伊墨进去睡。他自己再去洗个澡。
就是这样很平常琐碎的生活,有时也会为一盘菜拌嘴,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架,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谁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接着连碗筷一起摔了个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