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名为《故乡》。
季玖看着那幅画,看了许久。最后重新取了一张纸来,展开,沉吟片刻,再次落笔,却是最简洁不过的笔墨,画了一座坟,坟茔前有碑,坟上又有荒草丛生。
那是将军的坟。
也叫《故乡》。
将画卷收好,季玖取了火盆来,一年多的心血,付之一炬。
第二日,一切业已收拾好。沈珏牵了马,在院门外候着。
季玖在屋内,站在床侧,也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
最后,他低下身来,侧脸贴着枕畔的另一只软枕,轻嗅着曾经那人,遗留的发香。
亦是同样,温情脉脉的。不输与焚烧的画卷上,那个与他面目相同的人。
伊墨是在的。隐着身形,远远的站在一边。以他的性子,该是出来取笑的。
然而他却没有动,只静静看着,看那人闭着眼,嗅着床榻上自己曾睡过的软枕。
看着他说不出口的,深情如许。
片刻过后,季玖直起身,脸上淡漠如常,提起剑走出去。
一把锁,锁上了这院中发生的,和来不及发生的一切。
第三十章
建元十四年冬,匈奴大军压城,大将军季玖领兵八万,出城迎敌。鏖战三日,匈奴退军十里,至歇马坡安营扎寨。
刚刚入冬,本不该如此寒冷,今年天象却有些诡异,匈奴退军后大雪三日,初雪竟比往年提前了月余,不知兆示着什么。
沈珏带了个人见季玖,却是申海。
申海笑着行礼,是下属的礼仪。季玖呆了一下,才犹豫着道:“我的粮草官,莫非是你?”
申海道:“新官上任,请将军多担待。”
季玖没想到皇帝会调申海来做他的粮草官,一边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一边又觉得宽慰。有申海在,这一战就是打个十年,他也不怕军队断粮。
当然,他同时自然联想到,申海来此,也是替皇帝监军的。
不过这种时候,季玖不愿意想这些,这些年皇帝做了再多恶毒的事,也没有亏待他,始终信任并倚重,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雪停下,季玖带着申海上了城楼,登高远望,又是白茫茫的一个世界。
季玖久久不出声,望着远处出了神。申海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才道:“将军,粮草不用发愁。”
季玖闻声回过头,问道:“当真?”
申海立刻答:“当真!”
“我若是要打十年呢?”季玖问,一边笑着,叫人听不出这句话的真假。
申海愣了一下,这一回无法干脆了,十年,战争十年,死多少百姓,耗多少银钱。他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干脆的答案来。
季玖见他为难,拍了拍他的肩道:“说着玩笑,何必当真。我们能耗十年,匈奴人又哪里耗得起?他们只会撤军,不跟我们玩了。”
申海松了口气,缓了缓神才道:“将军要怎么打?”
季玖道:“若是你,怎么打?”
“我军精兵强将,自南边平定以来,这些年一直厉兵秣马,只等这一战。”申海道:“只需将军出城迎敌,最多一月,就可打退他们。”
季玖听着,却不说话。
申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知有异,问季玖:“大将军准备如何打?”
“不打。”季玖这两个字,丢的异常干脆,显然是深思熟虑已久,被他一问,立刻就甩了出去。
申海一头热血,被这两个字如冰水一般泼下来,顿时浑身凉透。呆呆站在城阙上,不明白季玖的“不打”是何意。也不知道,这个答案,该不该告诉皇帝。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申海想问季玖,一抬头,发现季玖已经下了城楼。
这夜季玖派人去皇城,找皇帝要了些人。
一个月后,他要的人就到了,季玖带着沈珏亲自去接的他们,双方一见面,忍不住都大笑出声。互相拍着肩,道好久不见。
三十七骑,都是那年入沙漠的队伍,五十人进的沙漠,只有三十七人跟着回来。
季玖早就有心将这些人从皇帝身边要到自己麾下,一直想不出什么好由头,现在依然没有由头,只说要用,就要来了。
反正连申海都成了他的粮草官,想必区区三十多人,皇帝也不会舍不得。
皇帝当然不会舍不得。这场战是为了他的江山,他大方得很。
倒是季玖这一番举动,惹得军中不少人猜疑起来,不知他意欲何为。
自匈奴大军兵临城下至今,大将军季玖只出兵一次,亲自点兵,厮杀三天三夜方才返回,而后匈奴军队退兵十里。
匈奴退兵,是因为首战失利,也是试探。一场回合下来,双方将领都能从中领会需要的信息,譬如战力、士气、兵种的优势与劣势。
而季玖自回城后,就命令紧闭城门,只守不攻。
一个月前的大雪过后,匈奴军马重新整顿,再次攻城,一天一夜,城池固若金汤,匈奴大军再次退回歇马坡。
季玖连追杀都懒得,城门依然紧闭。就是不出一兵一卒。
这一个月以来,匈奴军大大小小攻城近十余次,除了防守,这几万兵马,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明明士气高昂,厉兵秣马,为何不打?
所以,一听季玖唤将领们议事,就有脾性火爆的将领,立刻候在议事厅里。生怕这位越来越诡谲难测的大将军一个反悔,又说不议事了。
连粮草官申海,都匆匆赶到议事厅里,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侯着。
没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季玖遵时走到主位上,铺开了城防图。
“南门北门,东西两门,近日各有战事,”季玖扫了众人一眼,缓缓道:“我算过了,自第一场战以来,每一场攻城战,敌军损兵人数都远胜我们。为何?”
“因为他们不擅攻城。”季玖自问自答,又缓缓道:“匈奴人骑马游猎,身材矮小粗壮,最擅马背上的战役。而我们近年着重训练弓手,无不百步穿杨,他们攻城时,死在弓箭下的人比死在滚石下的人多得多。”
“所以攻城战,我们占便宜。”季玖下结论,“他们的士气消耗的差不多了。”
而后坐在椅上,抬了抬手道:“你们说,接下来怎么打?”
偏将程逾出列道:“既然消耗的差不多了,我们就该大兵出动,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有人反驳:“大将军说了,匈奴人擅马背骑射,我们即使大军出动,也未必讨得便宜。”
又有人说:“你这是长人志气。”
还有人说:“这是事实。”
顿时吵成一锅粥。
季玖伏在案上,双手握拳叠着,无所事事,啃自己的拳头。偶尔插言,指着左边说:“你有理。”片刻又对右边说:“嗯,你说得对。”于是本来还算客气的争执,在他的煽风点火下,火药味越来越浓。
眼见着双方要打起来了,季玖才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不温不火的道:“你们说的都对。”
双方争执刷地停下,都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大将军。
季玖歪着头,眯眼笑着,道:“不若这样,沈珏呢?”
沈珏握着剑柄,出列作揖:“将军。”
“你和程逾将军一起,带三千兵,今晚去探望探望匈奴大军。”季玖说。
沈珏说:“是。”
程逾呆了一下,立刻喊道:“三千?搂草打兔子也不止这个数啊!”
季玖道:“就是搂草打兔子。”又道:“匈奴大军千里迢迢而来,本以为会面对一场恶战,结果我们按兵不动,他们又攻不进城,已经很消极了。你们去刺激刺激他,这样明天他们才能继续攻城。”
坐回位置,季玖笑了一下,声音陡然有种恶狠狠的味道:“我就是要他们,打又打不动,撤又不甘心!”
这话说的,实在是恶毒,全场将领一下子都哑口无声。
角落里的申海坐不住了,挤到前面来,道:“那大将军到底要怎么打?”
“我要他们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全部耗光。”季玖淡淡道:“耗光他们的粮草和士气,再吃他们的肉。”
要最大限度的保存自己的实力,让尽可能多的士兵活在这场战争里,最后,用保存下来的力量,将他们赶尽杀绝!
季玖早已盘算好,就怕匈奴人过于小心,不肯再攻城消耗兵力。
季玖看向沈珏和程逾:“今晚马蹄裹布,换上轻装。一个时辰后,我会带人接应。无论斩杀多少,或损兵多少,只有一个时辰。”
两人领命,退下打点。
望着面前的城防图,季玖伸出手指,在图上线条缓缓摩挲着,道:“一年。一年后他们会退兵,就该我们出击了。”
战争的开场,对每个将领来说,都是不同的。
对季玖来说,一切才刚开始。
当夜子时,三千兵马悄声离城,奔出十里,闯入匈奴军营。因天寒地冻,他们的突然出现仿佛是在梦中。敌将兀剌儿拼命指挥迎敌,刚转过事态,这几千人就撤了。兀剌儿领兵追击,至半途,左右两侧突地杀出人马来,伴随着深夜里簌簌亮起的火把,一瞬间烽火连天。
那闯入军中的几千人,瞬间就隐没进了大部队。兀剌儿立刻掉头撤兵,第二天清晨,探子来报,匈奴大军又撤退二十里。
半个月后,攻城的号角又一次响起,憋足了气的匈奴军再次攻城。
季玖登上城楼,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马,终于露出笑容。敌军主帅右贤王耶律德厄在大军中央,马背上的他远远地看见了城楼上的那个将军。
季玖也看见了。
匈奴王室。季玖默默地看着,告诉自己还要等待,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去豪赌。
一年,再有一年,等他们退兵,就是自己出兵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季玖判断的没有错误,一开始的匈奴军,是急于求成的,所以头一个月里大大小小的攻坚战,隔两天就有一场。季玖乐于看到这种局面,如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巴不得这些敌军都傻呵呵的往城墙上撞个头破血流才好。他的将士,这些年仅长弓手,就练出八千。虽不能个个百步穿杨,但在守城战中,是长弓手们最大发挥的战场。更不论长枪兵,特制加长的枪柄,对付攻城的敌人,以一挑十。
所以匈奴一旦停下,季玖就会让人去骚扰骚扰,希望能引得他们来打。
说到底,这场战看似他被动守城,事实上最想要打的,还是他。
但随着仗时拉长,匈奴人也敏锐的嗅到了圈套的味道。硬拼是不划算的,况且,城里的统帅,不打算与他们硬拼,只想消耗他们。一旦察觉到这点,匈奴军队退至五十里,筑营扎寨,再谋战局。
季玖看着他们撤退,又听探子们的回报,只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军马休整着,季玖也暂时无事可做,每天四处晃荡,一会去马厩,一会又去了草料场。更过分的,他居然钻进了草垛,睡了一天。
将领们四处寻觅,都找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沈珏嗅着味道,一路找到草料场,又在摞的高高的草垛里,扒出了睡得死成死沉的大将军。
沈珏知道他累的很,看着没事,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眼下的青紫骗不了人。也就持着剑,坐到另一垛草料上,守着他。
季玖睡醒了,就知道沈珏在身边。眼也没睁开,扒了扒周围的草料盖在自己身上,权当一床被子,而后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发怔,但因为他是闭着眼,所以沈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才听季玖问:“申海是什么来历?”
沈珏没想到他会问申海,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季玖却眼皮都没动一下,直接抛出了一个自己推测的答案,“沈家后人?”
沈珏觉得自己脑门上都出了冷汗。抹了一下额头,沈珏道:“是。”
季玖说:“说来听听。”
沈珏就说了。
申海曾祖母,原是伺候沈清轩的丫头,自从沈清轩与伊墨的事传出去,另外两个丫头就不愿意留下来伺候了,觉得腌臜,又怕伊墨是妖,吃她们。原本沈清轩院里就只留了三个丫头,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这一走,就只剩一个小丫头,那年才十三岁。丫头叫清屏,沈清轩说要是害怕她也可以走,去账房拿十两银子回家。清屏却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忠心耿耿的伺候着沈清轩,和当时还幼小的沈珏。
后来沈清轩没了,沈珏被伊墨带走,丫头就一个人守着空院子,每天照常打扫收拾。沈珏的叔叔,沈祯回家了,见她忠贞又温善,长的也算不差,也不在意她年纪大了,将她收了房。清屏成了妾室,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
后来沈家遭难,伊墨救了他们,沈家改姓了申。
这申海,就是清屏的曾孙。因为清屏从小伺候沈清轩,所以这里面许多事,她都是知晓的。虽然沈家没了,她也常常将这些事当故事,说给自己的儿孙听,儿孙娶了媳妇,她又说给儿孙媳妇听。直到七十三岁老死,才不再念叨她曾经伺候过这样两个人,一个人,一个妖,都是男子,却那么好。
申海自幼就知自己该姓沈,祖上也有风光,所以立誓要为沈家洗冤,光耀门楣。这才万般施展手段,成了皇帝的心腹谋士。
季玖不言,许久方道:“皇上知道吗?”
沈珏说:“知道。”
“以后离申海远点。”季玖说。
“为什么?”
季玖这才睁开眼,带着一头杂草坐起身,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道:“此人心思太重,皇帝用他,却不会信他,更不会成全他。所以这辈子,他是没有替沈家沉冤昭雪的可能了。你要有心,就提醒他,让他后人也入仕,他这辈子完不成的心愿,或许皇帝会让他的后人完成。”
沈珏不答。
季玖见状就笑了一声:“你想说什么?问我为何不帮是不是?实话说,我帮不上他。皇上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尚且能添些助力,皇上已经知道他接近自己是为洗冤的,我就帮不上了。”
说着季玖站起身,系好斗篷,往军营方向去了。还有一些话季玖没说,也不打算说。
要知沈家之所以会满门抄斩,无外乎,是宫中皇子们争夺帝位下的牺牲品。而当今圣上,也同样诞生与皇权的争夺战里。
这是皇帝的心病。皇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申海,就将自己心中症结摆出来,再一次亮给天下人看。
所以,申海的目的很难达到。但只要他坚持不懈,也许,下一位皇帝,能替沈家平反。
要知当今圣上,只有一位皇子,即太子。
这些事,或许将来皇帝会自己和沈珏说,但那个时候,一定是,帝王动心,肯信赖他了的时候。现在,还不会。
季玖不再操心沈珏的事,沈珏与皇帝的风流韵事,与他有何相干呢?既然两厢情愿,将来如何,听天由命吧。
冬天还没过去,城下与城上,攻防双方大军对峙。
城下有兵卒叫阵,伴随着号角助威,破口大骂,骂守城官兵缩头乌龟,只会躲在城里,不敢出来杀一场。
城上有兵卒回应,伴随着擂鼓助威,亦大骂还击,骂他们言而无信,说过年时进城,到现在还缩在城外不敢进来。
口水仗也是战,双方将领都知道兵士需要鼓舞,骂战也不可小觑。许是知道这是一场恶战,双方统帅,都表现的非常心平气和。
就这么着,要过年了。
于是城上骂战的有了新词,说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我们汉人的饺子,鸡蛋的皮,金灿灿,猪肉大葱的馅,香喷喷。还有陈年佳酿,喝得那个美啊,一闭眼看到的都是俏娘们。
词一说完,守城官兵全部笑喷了,有性子活泼的,顿时扯起嗓子来,唱起了荤曲。曲子里都是哥啊姐啊,俏妹妹,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