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车里的罗曼莹笑着接过时朗的扫荡成果,她并
不是找不到陪她吃这些街边小吃的人,只是找不到吃它们时应当有的心情。她赞了一番味道,随后奇怪:“难道都没有人认出你?”
时朗笑着回她:“大家都忙着讨生活,谁有空注意旁的。看明星又不会饱。”
有个戴鸭舌帽穿两件套T恤的年轻男孩拿着两个饼挤出人群,坐在花坛边,一个自己吃,一个给流浪狗,时朗看他一口气就灌掉半瓶矿泉水,剩下半瓶拿小刀划了上边,放在地上让狗喝。
虽然只有侧面,但很多动作真的很像柏岚,时朗差一点就要认成他了,只是,后视镜提醒着坐在宾利车里的他,已经有多少年过去了?那孩子是六七年前的柏岚还差不多。
他知道不是,可视线还是禁不住牢牢黏住那一幕。
“我这边的宾客名单都拟好了,你有空也理一下你那边的吧。”罗曼莹随口说,“伴郎有人选吗?”
“哦。”时朗答应一声。
他脑海里根本没浮现出任何名字,本就不多的亲戚早在父亲过世前已断了来往,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回头沾光彩。好友?圈外的都是同学,这么多年没时间走动,陌生得联系方式都弄丢了;圈内多为泛泛之交,知根知底的,翻来覆去想只有柏岚和邵凌轩。
柏岚不可能,凌轩……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时朗嘴里发苦,他要结婚,两个密友不要说伴郎,连祝福的话都吝给,他做人会不会太失败了。
罗曼莹马上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忙说:“要不我们请一对公认的模范情侣做伴郎伴娘?”
时朗笑了笑,结婚不是拍广告,伴郎的知名度和幸福与否无关。
不过罗曼莹是一片好意,他点头说好。
周末张闻亭来吃饭,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时母在厨房做他喜欢的茄香酱豆腐鱼,时朗就把罗曼莹为他买的礼物拿给他。
“咦,时朗哥哥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张闻亭惊喜地接过翻看,“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漫画家?”他意识到贵重,可是又舍不得不要,一时之间犯了难。
原来罗曼莹心细地把什么都打点好了,时朗不觉内疚,摸摸他的头,只能说出一句:“喜欢就好。”
“我不能带回学校的,太容易弄坏了,就放在这里吧,我平时过来翻翻就满足了。”张闻亭迫不及待拿出自己新画的画:“时朗哥哥,给点意见啊!”
其实他画得真不比时朗逊色,还总说指教,时朗惭愧万分,自己的画技恐怕只有在演艺圈才能排得上名次。接过来一看,这次的《爷爷与花》比起上个周末的《校园》又见精进,老人脸上
皱纹的深刻和花瓣托着的露珠的轻盈形成强烈对比,却又温柔地辉映彼此。
时朗无法不拜服:“你比我画得好多了。”
“哪有!”
吃饭时,时朗咳嗽一声,时母终于想起了她一再忘记的事,赶紧问张闻亭:“亭仔,我问你个事,要是我们想捐款给基金会,怎么联系他们?”
“哦,”张闻亭脆生生说,“给我们钱的善人姓顾,叫顾香恒,我们都没见过她,听说在国外住,每次有什么事都是卫孚哥来处理的,他是大律师!”
时母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竟然从亭仔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她看时朗求证,后者也是相同反应,顾香恒,那不是妈妈的名字么?
两人懵然相对片刻,时母转向张闻亭:“顾香恒?亭仔你确定?”
“这还能错啊,我收过几次汇款单了,备注栏里写着呢!照顾的顾,香水的香,恒久的恒!”张闻亭眼珠转来转去,发现了一丝端倪:“你们认识?”
“亭仔,卫孚哥是不是中等个子,瘦瘦的,平头,皮肤不白,二十七八岁左右?”
“对呀对呀!”
时朗捧着碗筷呆了几秒,拿着筷子的那只手明明要去夹鸡块,却半途改为扶眼镜。
“阿朗,你认识那个卫孚?”时母狐疑,她对这人毫无印象,却被他打着自己的旗号资助贫困生,莫不是骗子?
“唔,他是,是……”时朗不知道该怎么说,“柏岚最好的朋友。”
时母愣住。
这件事,时朗没有告诉罗曼莹。
他去找卫孚,卫孚立刻抽时间见他,很爽快地承认了一切,一年前柏岚拿112万出来注册向阳,其中包括一百万现金和十二万等值外汇,用于资助18岁以下有艺术天赋但是家境困苦的小孩,他们每年除了可以得到一定数额的生活补助,还能免费进艺校接受培训。
现在基金会的总资产大约是356万,含各界人士捐款和投资的债权股票在内,每一分都是用于公益事业,目前受惠小孩有79个,其中23个已经完成基本资助,每个孩子都知道帮他们的是一位叫顾香恒的女士,常年旅居国外,为人非常低调,从不露面。
“柏岚为什么这么做。”时朗轻声问。
“谁知道,脑袋进水吧。”卫孚打开已经不冰了的啤酒喝着。
“你刚刚说,已经七十个孩子了?”
“是啊,钱多给我呀,真有病!”卫孚一气喝完了打个酒嗝,空罐子放下,眼神发直地摇头,“上辈子欠他的,没办法。”
卫孚说既
然穿帮了,就把基金会正式转入时母名下,做事情也更方便一点。他追问时朗时母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律师楼办手续,最重要的是,把柏岚看好,别再放出来祸祸人!
时朗茫然看着卫孚滔滔不绝的嘴。卫孚……对了,卫孚还不知道他要结婚的事,如果知道了大概会拿起手边最重的东西掷他吧。难道这就是他的婚姻——身边竟没有一个朋友是看好的?他不禁心慌。不知道是该继续坚信自己的选择,还是开始发现旁观者的声音。
“卫孚,我要结婚了。”他明明想替自己的母亲拒绝管理基金会,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句子。
卫孚怔着,喉结上下移动,愣愣问:“女的?”
“……”
“爱她么?”
时朗看着桌上的空罐子,点点头。
“那,那,恭喜了啊。”卫孚声音干涩,说,“柏岚知道不知道?”不等时朗回答他就笑了,“知道是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事他最清楚不过……什么时候办事啊?该不会是奉子成婚吧……”
时朗低声说:“还不确定。”
卫孚笑道:“我家里的生了,下礼拜满月酒要来啊。”
时朗答应了。
时母看到他专程去挑回的婴儿用品,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忧色,她这几天常常是这副表情,欲言又止,问她却总说没事。
这个周末,张闻亭没有来。
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大概觉出了时母心里的嫌隙。时朗去学校看他,带着时母做的一大盒黄豆焖猪脚待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他都在问,“时妈妈真的不是生我气吗?”他不相信自己没犯错。
罗曼莹很快从时母那里知道向阳基金会背后的故事,卫孚儿子满月酒的酒席上,她以自己、时朗还有时母一家人的名义捐了一大笔钱,并对卫孚说,如果时母不想担任理事,她不介意代劳,她手上有很多资源,那些孩子可以发展得更好。
她跟时朗的关系,因为这一举动大白天下。罗曼莹从来就不是个美丽傻女人,深知好东西不争是不会自己跑来她手里。她的善解人意,是那种精明微妙型的善解人意,犹如公式计算一样只导致一种结果——她想要到的结果。时朗被柏岚打动了吗?也许吧,那又怎样,钱能买到的感动不足为惧。柏岚能跟时朗公开吗?不能,可是她能,有世人千千万万双眼睛看着,动辄引发各种猜测议论,时朗要离开她再不会毫无顾忌。
她知道柏岚绝不会对她手软,所以自己也毋需仁慈。
酒席过了一半柏岚才到,他进来时悄无声息,和大堂一
片喧哗相比,就像一片羽毛,但时朗还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他直接过去问卫孚要孩子玩,小婴儿右爪死死抓着母亲胸前衣襟,无奈柏岚不依不饶,若不给抱就不让喝奶,终于只得撒手从了,不情不愿墩坐在他臂弯里。
卫孚酸他:“喜欢自己生一个去,盯着别人碗里的算本事么!”
柏岚不理他,兀自逗弄得开心,婴儿在他怀里忍耐力到了极限,终于放声大哭,全家顿时心疼,初为人母的小女子死活抢了回去,卫孚大乐:“果然是我儿子,生下来就跟你不对盘!”
柏岚笑得留恋,满眼和嘴角都是羡慕的迹象,好像真动了结婚生子的念头似的。
罗曼莹看时朗一直望着那方向,忍不住说:“我们也生一个吧!”
时朗嗯着,想起柏岚说过要找代孕妈妈的话,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他的的确确已经不如从前那么爱柏岚,可是,这个人烙在他生命里的刻度实在太深太深,一个闪神,就回到了从前。
酒酣人散,柏岚架着卫孚跌跌撞撞进厕所,卫孚站都站不稳了,全靠柏岚给他拉下裤子拉链,他一手明明正把着尿,突然举起对柏岚虚握:“我干了,你随意!”
“滚!”敢这样大不敬,换做平时柏岚极其顺手就把他的头摁进便池里,“同样都是喝醉,时朗比你可爱多了!”
尿完尿,卫孚好像清醒了点:“你还想着他,人家一声不吭找个富婆,都要结婚了!”
“结不成。”
“你怎么知道?你要抢亲呀!你拿什么抢呀?你那破基金呀!女魔头一出手给你后面加个零!妈的,这钱怎么不是给我的呢!”卫孚靠在柏岚肩头,泫然欲泣,“现在奶粉太贵了!”
柏岚正要羞辱他一番,一抬眼看到推门进来的时朗,笑容微微凝固,但很快又化开来:“还没走啊。”
时朗对他笑笑:“曼莹的话不要放在心上,她不是拿钱来压你们的意思……理事还是卫孚来当的好。”
“我不当!让她当!”卫孚闭着眼睛大叫,“又没钱赚,不当!谁爱当谁当!”他被折磨够了,有人接手求之不得。
时朗一阵尴尬。
柏岚拖着卫孚往外走,在门边他停住,半回头问:“你想清楚了?”
时朗抬了抬头,一脸困惑,困惑散去后是笃定:“我一定会跟曼莹结婚。”柏岚一笑,知道他是堵自己刚才那句结不成。
“那你最好把我彻底忘干净。”柏岚冷笑,“否则总有一天,就算你过得下去,罗曼莹也会跟你闹,豹子虽然是猫科,但是是不能等于猫的。”
时朗回到车里,罗曼莹吩咐开车,一边对他笑道:“还早,要不要去看场电影?”他说好,车子直接开到影城,时朗走进空无一人的放映厅时赫然明白,她早就通知院方安排好了,时朗知道自己大部分时候没有个人主见,但,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一意孤行,对方还能容忍吗?
时朗在变幻的幕光中静静看她,也许同为猫科的柏岚更了解她,吃饱喝足时的无害雍容占了绝大部分时间,但扑杀反抗者的血性永不会随安逸磨灭。
罗曼莹意识到时朗在看她,转过脸盈盈一笑,然后朝他靠过来。
她头发很软,很香,在他颈窝处像一块丝绸摊开,听说头发软的人,心肠往往也很软。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极其坚硬的外壳来保护极其柔软的心脏。时朗又不禁想要责怪柏岚,你怎么知道她天性杀伐重,她又不是圣人,为什么不可以有任性犯错的时候?
再说,我爱你入骨,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爱又能坏到哪里去。
他抬起胳膊,紧紧拥住了罗曼莹。
第23章
《黑暗》一剧完成了后制,却在正式进入宣发环节时遇到瓶颈,阻碍势力正是任灏。他直截了当致电罗曼莹,只要有他在这个市场上一天,电影就别想公映。
罗曼莹起先不明所以,任灏又不肯说得太明白,她花了好一番精力调查盘问,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从王勉华这里找到症结所在,剧本里的反面原型不是别人,是任灏的父亲,长唐会前主席任其芳。
她试着与任灏谈判,已经投了那么多钱下去,没道理为了大家都不知道的陈年积怨打水漂,任灏看着手表,懒懒表示可以适当赔偿一点,数目不到她投资的十分之一。
罗曼莹勃然大怒,开始砸钱疏通卡住的关节,与任灏卯上了。她这边拎着两箱现钞刚进电梯,那边车子在停车场就被砸成废铁。保镖走在街上,迎面过来几个地痞,手揣兜里捏着刀片专门往他们身上撞,撞完笑着说不好意思,人走出老远才发现血从衬衫里浸出来;她的房子更无完好可能,只能住饭店。最近这拨人还比较客气,为首那个说话轻声细气:“就算你男人罗公烨还在,看到龙叔都要喊一声前辈,更别说芳爷了。你一个女人,我们不会伤你性命,但你要是拂了几万兄弟的脸面,我们没办法,只好日日夜夜跟你过不去,你要脸,难道我们不要?”
时朗按完门铃几秒钟,才拿房卡开门进来,罗曼莹在露台抽烟,桌上食物一口未动,他找出柜子里一件开衫,往她肩上搭着说:“算了吧,就当钱财损失,人没事就好。”
罗曼莹一口拒绝:“这不是钱的问题,我重金投资的第一部戏,而且确实是精品,就这么认栽,还有下一次吗?还怎么混?”
她说得掷地有声,时朗看着她没能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于你而言这是财路、面子,但于任灏而言,事关父亲的江湖地位,一生名誉,你觉得谁更有底气为之拼命?任其芳是整个长唐会的灵魂人物,尤其他又已经死了,死人的权威更加碰不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罗曼莹看他一眼,正要说话,电话响了,她匆匆去接。
时朗叫服务生来收拾了冷掉的食物,空出桌子,他一边把带来的汤盛出,一边瞥到罗曼莹挂掉电话,拿出鞋子换。
“要出去?”
“啊。”
“吃点东西再走,我陪你去。”
“不用了。”她勉强地朝他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晚点我给你打电话。”
时朗等到很晚依然没有罗曼莹的消息,凌晨两点时他终于打通了罗曼莹一个保镖的电话,对方好像刚从昏
迷中清醒,磕磕巴巴地说着什么下水道,霓虹灯。
时朗一下子站起来,在房间走了一个来回,盯着手机发呆。
是打给柏岚?还是报警?报警会不会激怒对方,对曼莹不利?
他在恍惚中还是拨了柏岚的号码,告诉自己就算是征求点意见也好,柏岚很快开车来接上他,往城东方向去,一路沉默,时朗在心中猜测着罗曼莹可能经历的各种境况,想到最惶惶的时候,车子猛地刹住,把他从幻想中甩回现实,抬头一看,三面都是杂草砖头,面前一幢四层的楼,外观破旧,像是建到一半就烂尾的商品房。
时朗定一定神,问柏岚:“曼莹在里面?”
柏岚推开车门:“你呆在车里。”
时朗急忙从另一边下车:“我跟你一起去!”
柏岚瞪他一眼,倒也不再坚持,让他跟在身后,上了唯一有灯光亮着的三楼。
一出安全通道口,那点动静让十几个人同时回头看来,厅有四十多平,任灏坐在折叠椅上,南面摆着张行军床,罗曼莹蜷着身子侧躺在上面,身上只盖了件大衣,衬衫裙子都散在地上,脸上妆花得像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