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陈苏木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去说,“我当卧底线人,被人废了手。”
“……”潘桐那边沉默了很久,“还能动吗?”
“现在不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
“伤到哪里?”潘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
“手腕。……和手指。”陈苏木的心忽然揪动了一下,一种隐约的不可名状的痛从心底游蛇般的蹿上了脑门。
不知道为什么,陈苏木觉得听筒那边的人情绪有些不对。那种空气板结般的凝重沿着电磁波蔓延过来,简直要将他这边的空气凝
结成冰。直到潘桐忽然问道,“哪只手?”
“右手。”眼泪毫无预兆的从眼角里滴落出来。出事到现在一直懵懂在绝望上头的那层纱忽然明明白白的被揭开,被自己启动的
保护装置忽然被剥离,现实如同狗血剧情那么清晰。“潘桐……”他哽咽道,“我不能画画了……我不能画画了……”
眼泪一直不停。
他忽然意味到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纠缠着,他的爱好,梦想,他的年少轻狂、幸福时光。随着疼痛消失的不仅是一个未来,还有一个一直
被珍藏在心底的过去。那些……他从未意识到,却从未失去过的力量之源。
所以他渴望跟一个人分享,仅仅只是简单的分享。这痛来自灵魂深处,简直比身体之痛让人更难以忍受。他需要一个参与了他过
去的人来倾诉,没人比故事里的人更懂故事。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于是电话那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可他此刻无心探究。
“我那次见到你在画廊里,跟你说过不要再去,但没有用。你决定了的事情不会改变,从来就不会。”沉默良久后,潘桐在电话
里叹息,“你永远学不会爱惜你自己。”
“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这个……我也没想到宋祁这么不能惹……已经废了。”陈苏木忽然明白了过来。
世界这么讽刺,他用左手用力握着手机,嘴角余下惨淡的笑。
“但是你还活着。”
陈苏木一愣,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成想这样的话会从如今的潘桐嘴里说出来,关于潘桐的印象还停留在记忆里那个拿生命当玩
笑的年少纨绔身上,现实与回忆反差如此之大,倒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仿佛感应了他的惊讶,潘桐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我也变了,对不对?”
“哈。”陈苏木忽然觉得十分欣慰,类似儿子终于长大要结婚了的那种。
“不管以后怎样,我都会一直记得你。”
陈苏木沉默着,仿佛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
过一会,他听到自己发自内心的声音,“我也会记得你。”
再次的沉默。
“他……在陪你吗?”潘桐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来问这句话。
陈苏木释然的笑了起来,“恩,不过现在回报社了。”
“对你好吗?”
“好。”
又是沉默。
“苏木。”潘桐轻轻唤了一声,声线与回忆里重叠,严丝合缝。
“恩。”
“等我做完要做的事,就会走了。”潘桐说。
“好。”
两人又笑起来。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陈先生,打针了。”
他不得不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一声,潘桐理解的笑了,说“没事。你打针吧。我还有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再见。”
“再见。”
正准备摁结束通话,又听见电话里传来潘桐唤他的声音,他只得示意护士稍等,然后重新听起来。
“苏木,你原本是左撇子,别忘了。”
52.谁的纸里包了火
谢沉钩开完选题会后匆匆驱车到正骨医院,推开306病房的门时,陈苏木正半靠在床上百无聊奈的看电视。看到谢沉钩推门进来
,他扭头笑了一下,“谢老师。”在除了家之外的地方,陈苏木总是坚定的沿用官方称呼。虽然谢沉钩明确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感觉怎么样?”谢沉钩将汤煲放一边凳子上,伸手感觉了一下空调的风,“温度开太低了。”
陈苏木将盖住半身的被子掀开一角扇了一下说:“热。”
“要去卫生间吗?”谢沉钩问。
“恩。”
于是谢沉钩将床上的条桌搬开放好,再扶着陈苏木起身。他小心的扶着他的右手肘,尽可能的不使力。那猛虎嗅蔷薇般的力道让
陈苏木好气的笑起来,轻轻一挣就从谢沉钩半抱半搀的怀里脱开来,甩甩手说,“已经没事了。”然后左手撑墙,慢慢向卫生间
的方向走去。
谢沉钩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只得苦笑着摇头。
看了一会,他准备将病床收拾一下。这个27岁的病号自从受伤入院就几乎丧失了正常的生活能力,被子被他窝成一团在床上。谢
沉钩将被子抖开,叠好,再将枕头拿起来拍打。一张纸从枕套里飘出来,掉在地上。
谢沉钩捡起来,纸的背面画着一只明暗分明的苹果,笔法略微粗糙了些,但质感分明。
他顿时百感交集。
“还是有差别的。”陈苏木在背后感慨道。
谢沉钩想了一会才开口,“挺好的。”
“嘁……”陈苏木不以为然的呲牙,侧身在谢沉钩的搀扶下费力的坐上床。谢沉钩将方才叠好的被子垫在陈苏木背后,让他靠得
更舒服一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陈苏木无表情的看着电视机,而谢沉钩则沉默的越过病房盯着窗外一个不知什么地方。
“我好像从来没告诉你,我其实是个左撇子。”良久,陈苏木的声音略带笑意的响起来。仿佛在沉静的池塘里投入一颗小小的石
子。
谢沉钩抬起头看着床上的陈苏木,他没说话,苏木的脸上呈现一种恍惚的微笑,他知道,他正沉在一个醒着的梦境里,也许那个
梦境与回忆相关。他等着,不需要答话,只要倾听。
“我是天生的左撇子。当然,这件事到我长大了才发现。”他笑着说,“你以前总笑我左右不分,对吧?我就是这样的,比如你
回答我说拿笔顺手的那只手是右手,可我潜意识里会觉得我其实是用左手拿笔的。”
但你是右手拿笔的。不仅笔,还有筷子,鼠标等等所有习惯性的动作。谢沉钩想。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陈苏木举起来两只手,右手因为伤还不能完全手里,在半空中微微颤抖。“潜意识里,我还是觉得这只手
才是我最顺手的,”他轻轻转动了左手腕。
“其实是他发现的,他有天看我画画的时候用左手洗笔,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左撇子?我去找我妈求证。结果我妈
告诉我,说我小时候是左撇子,只是老讲法说左手拿筷子以后会跟人吃饭打架,于是被强迫纠正成了右手。这种纠正发生在我有
独立记忆之前,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左右不分的右撇子。”他放下手,谢沉钩将被子拉高一点,轻轻将陈苏木的右手握在手心
,塞进被子里。
“知道这个以后,我就开始有意识的锻炼左手。有时间的时候会刻意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打羽毛球,当然,还试着用左手画画。
一开始当然是不顺利的,很不习惯,但却并不觉得陌生。渐渐的我开始觉得习惯了,于是当右手感觉疲惫时,我偶尔也会用用左
手。但你知道,我们的工作始终追求高速度,所以百分之九十我还是用右手。左手只是作为一个调节,或者一个小奖励。”说到
这里,陈苏木对着谢沉钩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好像私下藏了一颗糖的孩子。
“但是太久没有用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画是我用左手画的。一个人在病房实在太无聊。”他仿佛是安慰一般,“不过没办
法压纸,只好用茶杯垫着,很不爽。”他耸耸肩一脸无奈的笑。
谢沉钩忽然觉得心酸。他看着眼前笑得淡然的苍白的脸,心里百味杂陈。他将陈苏木放在被子外的左手握起来,放到眼前细细端
详。他知道在陈苏木的话里,那个 “他”是一个指代词,指向同一个人。那个人在日积月累的关注里发现了苏木左右手里隐藏
的秘密,并将其开发出来。他觉得有轻微的醋意,但他很清楚那是自己无法参与的、每个人独有的年少记忆。他只能拥有和苏木
的现在,以及要珍惜的以后时光。
最终,他低头吻上了那只因缺血而苍白的手掌心。谢谢你。他努力将哽咽埋进那简单干净的掌纹里。
******
事情发生在陈苏木入院后的一个月时。
忽然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开始蔓延着一个话题,随即而来的各种人也粉墨登场,扮演着知情或受害者的角色。那些长期被掩藏在深
海之下的生物终于悉数浮出水面,鱼虾乱蹦,热闹非常。
“墨友会内部人士爆料,其慈善拍卖作品及文物多为伪造,善款流向令人生疑。”
周一上班的人们习惯性的打开电脑,发现几乎所有软件的自带信息弹出框都置顶着相关内容,有些已经被所谓的内部人士证实,
而有些则正待记者追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隐私被更多的人挖出,而那些被长期捂住口鼻的人终于得以借着这股舆论大潮喘
一口气,胆大的便将自己知道的一鳞半爪抛出来,为整个话题推波造势。
整整一天过去,社会一片哗然。
以墨友会为代表的慈善基金会顿时被抛向风口浪尖。
周二的早上,弹出框再次出现红色粗体标题:“墨友会理事长宋祁于昨晚被有关部门带走,原因不详。”
到中午,话题继续,“墨友会秘书长之子潘桐已于事发前一周出国,秘书长潘岳云称此次出国只为深造。”
……
《七日谈》杂志社里的紧急会议上,人人面色凝重。谢沉钩仍然微微颦着眉头,薄削的嘴唇抿着,一言不发。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想多说。投票吧,发还是不发。”总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沉重的向周围看去。
没人举手,也没人表态。
事情的严重性是一目了然的。
平面媒体不同于网络,网络因其国内的监管不规范,有其规避风险的天然优势。而平面媒体,尤其是《七日谈》这种深具公信力
的媒体,白纸黑字,一旦出事,便不是撤稿道歉就能了事。
良知。安全。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作出判断,究竟在这个没有度量衡的秤杆上,究竟那一个的份量更重。
“陈苏木的手不能白废了!”张勇到底没能忍住,怒张的眼睛几乎发红。
总编严厉的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张勇气急,几乎就要站起来发飙,被谢沉钩拍了拍肩膀。
“你他妈——”他实在无法理解此时这个男人的沉默,正待开骂,却被男人眼底的哀伤镇住。
那是一种真正的悲伤。悲伤到极致后反而有种淡漠的纯粹与坚定。
谢沉钩沉默着,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张勇终于挣扎着坐下。
总编责怪的看了他一眼,环视众人,“没人举手?是什么意思?事不关己?还是都赞成不出?”
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觉得头顶的空气变得十分复杂。羞愧、从众、松了口气或是其它的什么。每个人不同的心思都在沉默中凝
结起来,让原本凝重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窒息。有人开始忍不住解开领口的扣子,希望借此缓口气。
忽然大家听到一声极轻的笑,谢沉钩嘴角勾着浅浅笑意,慢慢站了起来。
他站直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根沉静的标枪。
他淡淡的看了看会议室内的众人,每个人都仿佛感受到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视线,飘渺虚无却仿佛尖利无比。
“总编,不用投票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和,没有一丝情绪,“抛开线人的事不说,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大家
不必要因为线人出事而将其另眼相看。”
“《七日谈》在这件事情上的失语,读者与社会肯定不能理解,我们也不能奢求他们的原谅。但这份报纸不会因这一次的失语而
消失,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闻,总有一个更大的新闻来让大家忘记今天。”谢沉钩淡淡说着,仿佛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
“如果我们冒险,骨气是有了。然而从长久来看,这个传递公众声音仅有的渠道也许因此被永远关闭,这不值得。”他听见自己
的话,理性而冷静,仿佛一个外科医生在宣告病患的死亡。“线人的出事是我的责任,与张勇无关,我请求处分。”
总编暗暗松了口气,却在面对谢沉钩时微微错开了视线。
“既然小谢这么说了,我们尊重策划者的意见。处分的事情明天再说,现在讨论头版的事情。小江,将你的华天拿地的稿子重新
编辑,准备放头版。原来的稿件另外找稿源补充……”
谢沉钩安然坐着,就像他一贯习惯的那样,抱着双臂,微微靠在椅背上,放松而专注。
他忽然想起陈苏木住的那间医院,从病房的窗子看过去的那片灰色天空。
散会时张勇无声的走过来抱住他,粗犷的男人在耳侧低沉哽咽,谢沉钩淡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
回到办公室,他给陈苏木打了个电话,问想喝什么汤,他好去买。然后习惯性的开了邮件,里面有一封来自陌生的地址。
他这个私人邮箱鲜少有人知道,并拜托新媒体部设置过特殊的垃圾邮件过滤,一般很少有不相干的邮件进来。
点击开,里面只有一行网址,以及一串密码。
谢沉钩看着那封邮件,良久没有说话,嘴角却浮起一丝温暖的笑。
周三早上,《七日谈》的读者们早早去了报摊买报纸,在看见头版硕大的“血地华天”后,群情激奋。
虽然华天血腥拿地的确够得上头版资格,然而在这一场声讨“慈善行骗”的道德大潮中,《七日谈》的失语不啻为一种软弱无能
的表现。于是那些保持着理智去思考这种明显不符合《七日谈》行为模式的声音被公众的愤怒淹没了。网络上出现了各种抵制与
恶搞言论,大家纷纷表示对《七日谈》充满失望,更有甚者翻出过往的报道排列时间轴,用以说明这份报纸的逐渐阳‘痿。
下午1点左右,一篇出现在《七日谈》官网上的文章被悄然置顶。那个时间大多数人正在吃午饭,或者午休,经历了上午的失望
,更多的人转向其它媒体,通过其它渠道获取事关基金会慈善公益的假语村言,以满足自己的信息饥渴。
这篇名为《包不住火的纸币》的文章只出现了很短的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万余字的稿件便如同它出现时一样,静悄悄的消
失在信息的汪洋大海里。
然而这篇安静出现的稿子却仍然被一些人关注到了。他们敏感的意识到这篇文章并未出现在《七日谈》的正报上,有些机警的连
忙截图保存了下来。随后,这些截图便随着不停转载,迅速传遍了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