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抽时间跟这孩子谈谈,看看这生命才开始不到三分之一的孩子,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陈苏木也感觉到张老话语间的试探和关照,更加觉得难过。随着他对张老个人世界的一点点深入,张老与墨友会的关系也逐渐令
他心惊。他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张老似乎有意无意在将他往一条通向高仿的路上推,并渐渐鼓励他将自己的时政漫画放
进墨友会的网拍卖场。
他越发的觉得不安。这种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与理智上的坚持让他在某些时刻简直要疯狂,有时候他看着张老在纸上挥毫泼墨,感
动的瞬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他明白,无论是劝说还是坦白,都只能无济于事。他已身陷其中,仿佛一场无法罢演的戏剧。他
不知道张勇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资料,他开始渴望这一切早日结束,他甚至在心底跟自己开脱,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与自己都
没有关系。
然而在最深的心底,他却无法忘记那些急切的脸,那些渴望的表情。他想起来自己也曾眼含热泪的呼吁大家捐款,也曾亲自绘制
着极具煽动里的号召捐血的漫画。墨友会只是那些基金会的一个缩影,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良心就在他们的热情与无知里被煽动
着投进了某些人的腰包,那些血淋淋的泪与爱被他们踩进泥里,带血的脚印上拔地而起一栋栋高楼。他想起那些蜷缩在废墟下茫
然而晶亮的眼睛,那些分到微薄善款时喜极而泣的泪……他想起谢沉钩偶尔对着电脑屏幕紧紧攥握的拳头,骨节分明的手背因为
用力而微微颤抖,青色的静脉从苍白的皮肤下显露出遒劲的形状。
49.请君看戏
谢沉钩收到一封信。信封是简单的白色样式,上面只写了“深观谢沉钩”五个字。
他将烟叼进嘴里,动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方素净的请柬,米白色的纸上压着暗花,简单的打印着某地画廊开张的信息,并用
烫金字体郑重邀请他作为文化名人莅临现场。
名字倒是手写体,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带着宋祁特有的书写笔法。他拿着请柬,上网查询这座新画廊的相关消息,并分析这其中
是否存在陷阱的可能。
他叼着烟的嘴角抹过一丝淡漠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和宋祁未必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联系。
这场邀请,无论目的是什么,总免不了要去走这一遭。
赶上正好陈苏木也因为项目开展的关系,在上海出差已经有半个多月,他想,如果有时间,两人或许能在那个妖魔之地见上一面
。
于是周五的早上行政部送过来订好的机票,他跟张勇交代了一声,将一个纸条交给他。
“什么鬼东西啊?”张勇不解。
“你说呢。”谢沉钩淡淡说道。
张勇疑惑的打开,纸条上简洁的写着三个人的名字:谢甫良、邱思、陈苏木。以及他们三人的所有联系方式。
“这……”张勇觉得背脊发凉,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慢慢爬上后脑,纸上的“陈苏木”三个字简直如同一道惊雷,将
他劈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要是长时间没信息,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留好。”谢沉钩仿佛并不在意,淡淡的说道。
“这个陈苏木是……我们策划部……”张勇心存侥幸的小心求证。
“……”谢沉钩沉默了一会,郑重的点了头,“是他。帮我保密。”
面对着他信任的眼神,张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糊住了的泥塑,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背脊挺直的人向他沉默的点点头,然后黑
色的清矍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
画廊地点在周庄的一处旧宅院里,表面看上去只是一栋普通的徽派建筑。
谢沉钩按照活动要求穿了正装,在门口出示请柬,在核对身份后进去,宋祁已经抱着胳膊等在里面院子里。
“沉钩。”宋祁笑着迎过来,男人的脚步一惯流畅有力。
“不劳你。”谢沉钩从容一错身,准备直接进去。
“总是这么孩子气,”宋祁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不着痕迹的一跨步,堪堪挡在谢沉钩面前,“什么时候能不做这些孩子气的事呢
。”
谢沉钩收住脚,抬起细长的眼睛淡淡看着他。
宋祁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有些恍惚,他怔忪的伸出手,被谢沉钩巧妙错开,悬在了半空。他讪笑一声,顺势做了个客气的动作
,“进去吧,我的佐罗。”
整个看画过程对于谢沉钩来说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他对墙上悬挂的那些超现实主义的画没有任何鉴赏能力,那些用粉红颜色绘出的夸张的人体、割得满地流淌的脏器、麻木而空洞
的眼神、神经质的人体媾合……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画与诗里总要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恶心,让人想起一
个人的夜里最黑暗的梦。这些画跟陈苏木的本子上完全不一样,陈苏木的线条有力却充满一种生命的张力,柔韧却有一种奋发的
锋芒,如同一道圆弧,有无穷的温暖和力量。
宋祁始终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或将他推荐给其他画家,或在他身边低声解释画作的意义,看起来没有任何阴谋意味,两人并排
的身影从背后望去,如同两个多年的好友。
谢沉钩觉得不悦,却也不便于发作。他绷直了身体,了无兴趣的打量着一副怪异的画,画中一个医生穿着脏兮兮的白衣,面无表
情的将面前那个男人的肚皮划开,男人也同样面无表情,被打开的肚子里整齐的排列着肠子,像一个打开的冰箱,而他下’体的
生殖器勃’起着,呈现着一种死亡的灰色。
忽然宋祁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有熟人来了。”
他顺着宋祁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瞬间仿佛有冰水从头浇下,仿佛有什么焊住了他的双脚,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动。
在几个记者的中间站着意气风发的师徒二人,张老白发白衣,笑得非常慈祥。而站在一边的陈苏木,仍旧一副素净清雅的正装打
扮。
张老正大力拍着陈苏木的肩膀,不知在对媒体说着什么,陈苏木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却依旧从容的笑着,虎牙在嘴角边若隐若
现,清俊里平添一丝孩子气。
谢沉钩在风驰电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震惊的扭头看着宋祁。
宋祁风轻云淡的笑着,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谢沉钩没有多话,阴沉着脸快步走出画廊,转出弄堂到喧闹的大街上,掏出手机给张勇拨了个电话。
“线人是谁?”电话刚一接通,他劈头就问。
张勇听到那低沉声音里明显的阴寒,发觉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电话里长久的沉默如一场毫无悬念的审判,过程与结果都已无可更改,而那只法槌却久久不落。
“是陈苏木?”他问。
张勇觉得自己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发抖,良久才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是。”
那边的电话骤然挂断,接下来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忙音。
******
陈苏木来到谢沉钩住的酒店时,门敲了很久才开。开门的人头发凌乱着,眉心的皱纹仿如刀刻。他抬起狭长的眼睛打量着门外的
人,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然后迅速的黯然。
陈苏木进门时,听见身侧有些克制的一声长叹。
他看着烟灰缸里满满一缸的烟头,十分不悦的将房间的门窗打开,将空调开置抽风状态,“你也不怕引起烟雾警报器报警。”
谢沉钩没有回答。
陈苏木诧异的回头去看,那个瘦削的男人陷落在沙发里,双手支撑着额头,一双眼睛从头发缝隙里露出来,有些阴沉,又有些悲
伤。
他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搭在他膝头,“怎么了?”
“苏木,你与墨友会是什么关系?”谢沉钩感觉到膝头传来温热的气息,冰凉的身体这才有了些放松。他放下双手将陈苏木的手
握起来,沉声问道。
陈苏木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背脊僵硬。
“告诉我。”男人一贯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推拒的哀求,狭长的双眼下有明显的青痕。
陈苏木注视着他眼尾已经开始出现的细碎纹路,忽然觉得心酸。他低下头,自嘲似的叹了口气,“张勇老师还是告诉你了,本报
的记者真是靠不住……”
“这不关他的事。苏木,全部告诉我。”谢沉钩一贯沉稳的声音忽然急切起来,“任何细节都不要有疏漏,全部告诉我。”
“为什么?”陈苏木不解的问。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谢沉钩有些急躁,隐隐压着一股火气。
“知道。”
“不,你不知道。”不知为什么谢沉钩觉得心头火起,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让心底那股暴躁情绪压倒他的理智。“身为记者这是
我的工作,你搅进来是为了什么?”他尽可能的耐心说。
“我也有我的信念。”陈苏木平静的说道。
“别说是因为喜欢我。”压不住了。谢沉钩无力的看着那股冰冷的暴躁从心头涌了上来,像看着地平线上逐渐凝结起来的飓风般
席卷着自己的情绪。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陈苏木盯着谢沉钩嘴角那一抹熟悉的冰凉的嘲讽,心里忍不住刺痛。“对,其中之一是喜欢你。但别忘
记,我也是从08年活过来的。我有我非做不可的理由。”
“荒唐!你忘了那些死去的人吗?还是你嫌活得太长?”谢沉钩终于暴怒。源自对失去的恐惧纠结成一团墨黑的风暴,他站起来
,居高临下的牢牢盯着眼前无惧的年轻人。
“我没忘!”陈苏木也站起来,大声说。
正因为没有忘,所以越发要让活着的人拥有更多幸福的权利,越发不能容忍建立在践踏之上的虚伪假象。
他觉得眼里渐渐湿润,慢慢伸出双手触碰他眼角的纹路,“我爱你,我可以不靠近你,但我不能阻止我的灵魂靠近你。”爱是一
种信仰,最深处接近无敌。
“于是你放弃你自己?”谢沉钩忽然觉得无力,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与其是一句质问,不如是一声叹息。
“什么……意思?”也许被他声音里骤然的苍凉惊到,陈苏木茫然的睁着眼睛,显得十分困惑。
“这件事情以后,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在书画界有出路。”谢沉钩努力将这句话说的更平常一些,却依然抵不住事实的残酷与冰
凉。
他看见年轻人的眼眸里从震惊到悲伤的全部过程,仿佛看着一棵植物在渐渐枯死。这种生命力的逝去如流水般击打了他,使他心
底痛楚难忍。
他紧紧皱着眉头,长久的看着陈苏木那张平静得灰白的脸,忍不住将他拉进怀里,力量大得仿佛要将这个单薄的身体揉进自己的
胸腔,好让自己的血液温热他骤然冰凉的灵魂。他颤抖着拂开年轻人的额发,将唇贴上他木然的额头,然后将整个脸颊贴上去,
那一点热度很快便消失无痕,像落入冰水里的一团小小火花。
陈苏木处在一种完全的惊愕状态。
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正在热烈生长的树,忽然就被天雷劈得浑身焦糊。当初答应张勇时,并未被告知这一层,而缺乏经验的自己也
只一头热的想要接近谢沉钩所存在的世界,外带一些男孩子的秘密冒险般的幼稚的兴奋。他对张老有过愧疚,对潘桐有过担忧,
却独独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做过的事情总会有痕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来世,只有现世报。被任何人揪住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和他的理想便会从此万劫不复
。
他在谢沉钩的怀里,感觉这个内心强大的男人的身体在不可遏制的颤抖着。紧锁在自己背上的力度如此强大,像是一道系在舢板
上的缆绳,让他在波涛汹涌里找到一丝心安。他抬起手,慢慢在男人身后扣起来,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过去。两个人纠缠着拥抱
,彼此的心跳这么清晰,清晰得仿佛这原本就是同一个身体。
50.下一秒的世界
夜晚终于降临。
他们吃过饭,在外滩的江边慢慢走。
陈苏木指着外滩中心发光的楼顶笑,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这里是易初莲花。”
谢沉钩抬头一看,也绷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苏木,”他扭头看着身侧的人,这个大男孩仍然喜欢穿格仔的衬衣,下摆随意的放在仔裤外面,显得整个人如同小树般挺拔而
有生命力。“现在起,停掉你的供稿,告诉他们你太忙,不能再继续。张勇那边也不要再有任何联系。”
“不行。”陈苏木断然摇头。“我这条线断了,你们的新闻怎么办?”
“这不关你的事。”他皱起眉,陈苏木的固执并不是第一次领教,哪一次都不像这一回这么让他闹心。
“不关我的事?”陈苏木冷笑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我也救过人,我也号召过捐款捐血,虽然不是针对墨友会。
但参与过那次灾难的人,谁会真能这件事没有关系?!”
谢沉钩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喟然长叹。
他比谁都明白,事已至此,收手退出没有任何意义。这早已不仅仅是他与张勇的事情,陈苏木从答应张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
卷入这场风暴里,并在自己的策划和默许下一步步被推向风暴的中心。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同样的,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难道不是打击他们吗?”陈苏木忽然问。
“不是。”谢沉钩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是一场注定不会胜利的战争,”他狭长的眼眸里充满无力,“所有的胜利都是暂时的
。媒体做不了什么,而报道有可能让社会变得更坏。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将话说出来而已。”
如果堂吉诃德早知风车不可能被战败,他是否还能手持长矛亮剑而出?
“即使这样我也能坚持下去。”陈苏木坚定的看着他,路灯的光印在他眼底,星星般闪闪发亮。
“不,不仅仅是这样。”
谢沉钩觉得难过。很难说接到爆料电话的初始,他到底有没有利用这件事去报复谁的动机。之所以当时让张勇去做,就是因为这
件事里与他个人纠葛太多,他始终无法真正做到客观冷静。他痛苦的发现多少年下来,第一次这么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徒
劳的想要探知自己的心,却被一堵墙挡在外面。
然而彼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苏木会被卷入这场战争中来。这个执拗的年轻人像一个骤然闯入的棋子,搅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他这才发现宋祁的眼光之毒辣,他始终逃不过那一点年少负气,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坚守的新闻原则,在这场调查里揉进
过多私人恩怨。
他忽然痛恨自己。
眼前的人神色坚定,眼眸明亮如同星光,照得他心底一角灰暗里越发沉郁。
这个年轻人处在成熟的半途,固执的同时会有出乎意料的坚韧与包容。他像他筚路蓝缕的人生路上偶遇的一棵小树,在白亮枯燥
的世界里蓬勃而欣然的绿着,带着生命特有的力度和静谧,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