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看到神骨的也速少年们都很自觉地让到一边,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两个牵着绳圈的少年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望着一个方向,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冰冷的风在背后的树林里鼓荡出幽灵般的嚎叫,然后钻进了蒙巴颜扯开的衣襟里,刀削般地刺痛着他的胸膛。冻到快要连灵魂都麻木的感觉让蒙巴颜渐渐冷静下来,眼睛里聚集起危险的寒光,在看到人群后走出的人影时微微地眯了起来。
蒙巴颜看着那个在少年中算是健壮但与自己相比还稍嫌单薄的身影,不可自制地觉得两腿有些战抖。那个少年身上有一种蒙巴颜从未见过的气势,好像他在那里静静地一站,背后就有千军万马在咆哮一般。月光照射在他的侧脸上,把浅棕色的皮肤漂得有些青白。战斗过后,他的脸上布满了汗水,还有血迹和污痕,给他的夺人气势更添加了几分有力而现实的注脚。那张本来并不算英俊的脸,让人有了想要仰望的欲望。
蒙巴颜望着少年那双比月光还要明亮的眼睛,低声喝道:“拔都拓!”
没有人会认错那样的气势和那样的眼睛,蒙巴颜突然想起了勐塔草原上那些关于拔都拓的传言。人们说,那是在狼巢里生养的狮子,是在属于月亮的时刻里升起在天空中的太阳。
被人称作“太阳”的少年镇定自若地走到蒙巴颜对面立定,脸上带着平静而略含不屑的微笑,伸手扯开了身上的勐塔袍子,也把颈上挂着的神骨摘了下来。少年一抬手,白色的神骨沿着漂亮的弧线落向地面,轻轻地撞在蒙巴颜的那块神骨上,发出一声脆响。
拔都拓挥了挥手,牵着绳圈的也速少年立刻松开手,把绳子扔到了地上。蒙巴颜默默地用剩下的那只手,把套在身上的绳子一段段地解开,然后跺着脚使劲地甩了甩双手,摆出了一个扑击的架式。
拔都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落在他脚边的宝刀,说:“捡起你的刀。”
蒙巴颜看了一眼曾经被他无比珍视的家传宝刀,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百夫长坠马的地方,说:“我想用那把刀,要不,就随便给我一把刀吧。”
拔都拓盯着那把黑漆漆的刀看了一会儿,侧头对身边的也速少年说:“给他一把刀。”然后自己也从另一个也速少年手中接过了一把普通的弯刀,向蒙巴颜一亮,以示公平。
蒙巴颜接过也速少年抛过来的弯刀,笑了起来。他发现对面的那个少年不仅聪明,而且谨慎,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机会。能和这样的人决一生死,应该是一件很痛快的事。蒙巴颜抖了抖手里的弯刀,站直身体,抱刀立在自己胸前,用低沉的声音无比肃穆地说:“我,脱脱部左贤守之子,蒙巴颜,以勐塔神之骨为证,在此决战!生则长生,死则寂灭!”
拔都拓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同样地站直身体,把刀抱立在胸前,用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大声说:“我,也速部列都之子,拔都拓,以勐塔神之骨为证,在此决战!生则长生,死则寂灭!”
两人交刀互击三下,各自退开几步,持刀摆开了搏斗的架式。
蒙巴颜在拔都拓眼里看到一丝难以隐藏的兴奋,全身的血就像是煮滚了水一样沸腾起来,大吼一声,率先大踏一步,扬刀向少年劈去。拔都拓侧身让过蒙巴颜的刀锋,刚要反击,却发现蒙巴颜的刀并没有按照最初劈出的轨迹向自己的身侧划去,而是突然在中途偏转了些微角度,好像看准了自己的闪躲路线一样,又向着自己的面门袭来。
发现那个看似粗笨的大个子脱脱男人竟然具有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拔都拓的眼睛一亮,反手一刀就向蒙巴颜的刀锋在磕去。两把普通的弯刀撞在一起,刀锋正抵着刀锋,空中爆起一串暗金色的火星,然后“嘎嘣”一声,两把刀都豁开了一个缺口。
拔都拓退开一步,丢掉手中的刀,大叫一声:“拿刀来!”
围观的也速少年立刻又抛了一把刀给他。
没有想到还是个少年的拔都拓竟然力量如此惊人,蒙巴颜看着刀锋上的缺口呆了一呆,直到听见拔都拓的叫声才抬起头,也丢掉了坏了的刀,又有一个也速少年马上再抛了把弯刀给他。
换了刀的两个人各自又退开了一步,谨慎地互相地打量着对方。刚才那一轮攻防对双方来说都只是试探,蒙巴颜知道了拔都拓的力量其实不弱,拔都拓也明白蒙巴颜的刀法其实相当灵巧。接下来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两个人都不愿意过早出手,而是在等待时机,试图捕捉对方的弱点。
就在蒙巴颜终于打算出手攻击的时候,风声忽起,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和晕眩。
他咬着牙愤怒地看向对面那个背信弃义的对手。蒙巴颜想不通,一个勐塔贵族,怎么可以在以神骨为证的决斗中用暗算这么卑劣的手法来赢取胜利?难道拔都拓不知道,这样的胜利,会是他灵魂上永远的污点,勐塔神会为此降下惩罚吗?
可是在他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蒙巴颜看到拔都拓和他身边那些也速少年同样目瞪口呆的惊愕表情。他们都呆呆地望向自己的身后,于是蒙巴颜在倒下的时候也努力地扭头向后看去。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满身裹着布条,看不清楚容貌。那个人的身上带着明显的血腥气,站得很直,却又好像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他的手里握着一根勐塔人用来装饰帽子或头巾的鹰翎。
难道,那个人就用一根鹰翎攻击了自己?
这是蒙巴颜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二十一章:训诫
我抬手把那根鹰翎插回到身边少年的头巾上,那孩子本来就已因惊讶而瞪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一圈,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然后一哆嗦,朝后急退了一步。刚才那两个拔刀相对的家伙,气势都很强盛,我没有把握可以用并不太称手的那柄小趸的弯刀把激战中的两人分开,所以才借用了他头巾旁的鹰翎。
拜尼家的秘术可以通过针一类的尖锐物刺激人体的某些部位而造成各种生理反应,比如昏迷,我手边此刻没有针,鹰翎的翎管纤细而坚硬,倒是很合适,在刺入肌肤时甚至还能从弹性十足的翎管上感觉到刺激的力度和反应。不过我不习惯随便侵占别人的东西,所以虽然合手,我还是把那支鹰翎还给了少年。
“你!你干什么!?”拔都拓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指着我大叫起来。
我冷笑反问:“你又在干什么?”
“决斗!”拔都拓冲过来揪着我的衣襟,一只手指着草地上两片微微反光的东西,指尖甚至有些颤抖,“这是以神骨为证的决斗,勐塔贵族之间的生死之战,一旦立誓就不死不休!违背神意的一方,将遭受勐塔神的诅咒和惩罚!你知道不知道?”
贵族之间的决斗?勐塔神的诅咒和惩罚?
我看了看四周那些面色惊惶的也速少年,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只是围观了。
等级和宗教果然是遏制社会进步的两大要因,只要看看这些孩子的脸色就知道,我刚才的举动给他们带来了何其强烈的困扰。我低头仔细盯着面前的拔都拓,因为抓着我的衣襟,这个比我矮了大半个头的小鬼脸凑得很近,鼻子喷出的呼呼热气直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深深地望入拔都拓的眼底,很好,没有对所谓神罚的恐惧,我只看到了很纯粹的愤怒,大概主要还是因为被我打断了一场让他觉得很过瘾的战斗吧。
有人曾经说过,给社会中的人强加上各种等级和约束,是从思想的外围给人戴上服从的枷锁,而在这之上,又让人们依附于宗教信仰,则是从思想的内部再度给人戴上服从的枷锁。身在此等社会之中的人,就像是落入了油罐的蚂蚁,再挣扎也无从摆脱,只留下为设立枷锁的人效死直至丢失性命这一条路好走。说这话的人,好像是我的一位叛逃去反帝联盟的军校学长,当时他不知从哪个渠道听说联盟当局会对我处以重刑,就在公开审判前特意到囚所来劝说我。我面对这位看起来显然混得并不得志的旧识,只是举杯喝了口他送来的珍版葡萄酒,无声地笑了笑。
不回应,并不代表我认为他说的都是错的,只是这样的回应毫无意义而已。列都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只努力想要从油罐里爬出来的蚂蚁,所以,受他言传身教的拔都拓,对于宗教的服从和畏惧,远比其他勐塔人要来得少。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成为勐塔一族的上位者,这个油罐可能才会被打翻。不过,谁又知道哪。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他会变成那个手捧油罐的人,为了困住属下的众多蚂蚁,反而会比前人更加精心地保护着这个罐子。
这么想着,我盯着拔都拓的眼神大概也冷了几分。拔都拓有些怔怔地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这里好像是战场。”我轻轻地拉了拉被他拽散的袍子,环视一圈,看着周围那些也速少年都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视线最后还是落到了拔都拓的身上,“而我好像还是这场战斗的全权指挥官。出发前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在战场上,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记得我下达的命令是以优势力量尽快歼灭敌人。你们谁来说说看,刚才这种一个人战斗、其他人围观的所谓决斗,是怎样以优势力量来尽快歼灭敌人的?”
因为清娴夫人和拔都拓的关系,我知道这些跟随着拔都拓的也速少年都听得懂南稷话。蒙阿术带领也速部的妇孺队伍先往早已选定的藏身地点去了,小奴隶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跟着我,小趸说要照顾小奴隶,也没有跟来。跟随我和拔都拓来设伏的这十几个也速少年里,有几个还能说几句南稷话,只是不太流利,但要理解我话里的意思却没有任何问题。我身边的那个被我借用了鹰翎的少年突然梗着脖子,抬头望向我,很轻但很坚决地说:“可是,那是以神骨为证的决斗,就算在千军万马里,只要有人丢下神骨,敌对的贵族就要应战,否则会被所有勐塔人耻笑的……”
我知道生来就信仰的宗教和神威在这些也速少年的心目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也没有打算浪费时间来试图改变他们的这种信念。我只是轻轻地笑笑,看着他说:“千军万马之中形势瞬息万变,胆敢这样决斗的人恐怕早被马蹄踏成肉泥了,勐塔神要因此惩罚战场上的奔马吗?那样的景象倒是很有意思,非常人所能想象,我还真想看看。”
那少年涨红了脸,还想要说什么,但在看到拔都拓动了动后停了下来。拔都拓挥手止住了所有人蝇蝇的低语,回过头来向我行了个礼,扣胸低头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四周寂静无声,也速少年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未来的族长,谁也想不到拔都拓会突然向我低头。我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欣赏,目光开始变得温和。面前的这个孩子看来确实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在教导他关于战争的技巧,告诉他怎样才能打造出更强有力的军队,而他对我垂下高傲的头颅,并不是在为刚才的粗鲁向我道歉,而是在为没有更早地领悟到这些而感到羞愧。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开始指挥那些也速少年打扫战场。少年的心性很容易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也速少年们很快就投入到刚才因为决斗事件而迟来的兴奋之中,毕竟他们是以十几个人的力量,歼灭了一支二十多人的脱脱骑兵队伍,无论其间的过程如何,总是一场值得骄傲的胜利。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泥浆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勾画出一张张青春单纯的面容。他们从林子里拖出倒毙在地的脱脱人,把几匹失去了主人却没有受伤太多的战马赶到了一起。虽然曾有两个没有断气的脱脱骑兵奋起最后的力量攻击了靠近的少年,让他们身上也带上了点伤,但这样的小插曲还不足以打击这些也速少年越来越旺盛的士气。
我仔细地看了看脱脱人的尸体和伤员的服饰,挑了挑眉,叫也速少年们把几个刚死和还没有完全死透的脱脱人绑到了战马的马背上。也速少年们手脚利落地做完这些,笑嘻嘻地把马赶到我面前,不一会儿,十几个孩子都聚集到我的周围,一律用很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知道人体上哪个部分割开后流血最多最快吗?”看到他们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我掂着小趸的短弯刀走到第一匹马前,伸手在马背上脱脱人大腿根部的动脉上轻轻划了一刀,鲜血很快顺着马的身体滴落到草地上。那个脱脱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一会儿就不动了。
我挥挥手,站得近的几个也速少年立刻有样学样地抽刀割破了脱脱人的大腿。我让他们在马股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吃痛的战马立刻撒蹄向前冲去,很快就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只留下一路的血迹。拔都拓站在我身边,看着我的动作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想引后面赶来的脱脱人继续沿着这条岔路追下去,可是,等他们发现绑在了马背上的尸体以后,不是很快就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引人误入歧途的陷阱?”
“他们不会看到绑在马背上的尸体。”我把手里捏着的一块石头丢到地上。
拔都拓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笑了起来:“难怪你叫他们把绳子绑成只要一断开就会全部散掉的那种绳结,应该是在马鞍上放了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尸体在马背上抛送时,这些石头会磨到绳子,磨到一定时候绳子就会受不住尸体的重量而断开。尸体、绳子和马不会在一起被发现,后来的脱脱人只会以为那些人是在逃跑中因为失血过多而丧生的。”
我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走向一边。
拔都拓立刻跟了上来,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脱脱人一定会追上来?这些骑兵人数不多,说不定只是脱脱人的斥堠队,即使没有按时归营,也不一定会有脱脱人的大部人马跟来的,这些布置不是白费了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竖起了三根手指,说:“第一,我说过,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永远不要指望所有的布置都能全部发挥你预想的效用。当士兵提马砍出第一刀的时候,战局就不以策划者的意志为转移。如果你抱有这种想法,会死得很快。”
拔都拓神色一动,好像有些不赞同的样子,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我止住了。我对着他收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你我都知道,在我们附近的是脱脱人的右大营,那是塔里忽台的地盘,而塔里忽台的队伍里是没有贵族的。所以,要和你决斗的这个人,绝不会是脱脱人的斥堠。一个拥有神骨的勐塔贵族啊,我虽然不熟悉你们勐塔人的阶级制度,但也能看出他在脱脱部的尊贵应该不下于你在也速部的地位。不管他和塔里忽台的关系如何,以他的身份,一旦失踪,塔里忽台一定会派人来找。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本来像我们这样的伏击小队,是不应该带俘虏回去的。单以眼前之战而论,我们已经达到了预想的效果,应该处理掉所有俘虏,立刻清除所有痕迹,轻装赶去与蒙阿术的大队会合。如果你觉得这个俘虏的身份还有其他用处,最好现在就跟我说清楚。”
“他是脱脱部左贤守的儿子,蒙巴颜,也是脱脱部的一个著名勇士。”拔都拓在我突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下微微垂下的眼睑,低声说出了此刻还躺在地上处于昏迷之中的俘虏的尊贵身份。
“左贤守?那不应该是脱脱部的后营吗?”听到这个消息,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一路上,应我的要求,拔都拓曾经给我还算详细地介绍过脱脱部的人员构成和兵力排布,所以我才会知道塔里忽台那有些尴尬的身份,以及因此营中没有贵族将领的特点。至于左贤守,据拔都拓说,那是脱脱部的众酋之首,相当于白沙王廷中文职官员的领袖,虽然同样拥有族姓下辖的猛士,但通常是不会随军出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