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夜
割断绳索的刹那,一个无力的身体向我跌落下来,溅了我一手的血。我顾不上查看他身上的伤势,直接抱起来扛到肩膀上,然后扭头就跑。两个人的体重让我的速度慢了些,后面有几个散开得比较晚的士兵已经发现了我的踪迹,正呼喝着抽出武器向我冲来。
可我挑的方向不错,从洼地边缘的那几棵树旁直接跳到了一块山石上,再往前不远,就有一片还算茂密的树林。只要进了林子,他们的速度也会慢下来,在地形复杂的山地和丛林里,我有的是办法甩掉这些惯于在马上行进的追兵。
其实,我发动得还是早了几刻。
应该等雹雨把火堆完全打熄了以后再动手,这样被人发现的几率会更小些。
可是我怕他们会先转移俘虏,而且也不知道这场雨能有多大,会持续多久。这个时候,能下一场雹雨已经是老天对我特别的眷顾了,我不能冒险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权衡之下,就算会冒着让敌人过早发现的险,我也只能尽早行动。
身后不知道什么人乱哄哄地喊了一声,然后是箭矢破空的声音。
塔里忽台的手下果然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反应也快。也许是因为在我逃奔的这个方向上,前方本来就没有他们的自己人在,所以那些士兵紧弦上弩的动作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在来不及阻截的情况下,远程攻击显然是最好的方法。至少,如果我试图躲避身后的弩箭,我前冲的速度就会进一步地减慢下来。
这个时候,我有几种选择。
一是选择闪避,或者寻找能阻挡避箭矢的遮蔽物,比如树身山石什么的,以保证暂时的安全。但是这样一来,我的速度就肯定会慢了下来,前进的节奏也被打乱,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对十个,几十个,甚至几百个的局面。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两个全灭。
二是保持姿势不变地继续往前冲,很是无畏地把大好背脊交给身后的箭雨去判定幸与不幸。这种选择比较听天由命,而且索斯岚的身体正挂在我的肩膀上,从理论上来讲,我们两人中箭的机率相当,各自可以为对方负担掉一半的不幸,但也可能是强占了对方一半的幸运。最后的结果,也可能是两个全灭,或者至少半灭。
三是索斯岚后来提起来的方法,那就是我应该把他背到背后,如此就能够保证负责逃跑的主要机动部分的正常运作,而且反正他的后背也已经伤得七七八八了,破罐子不怕破摔,随便摔摔就好。最后的结果,至少可以保全一个,据那个对战局计算如精密光脑的人说,这才是当时最适当、效率最高的方法。只是当我问他,那我何必还要冲过去时,他居然扭头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第四种,也就是我现在正采用的方法,就是把从肩膀挂掉背后的人给猛地扯了下来,改为用双手横抱着。这家伙身材高大,抱在手里有些别扭,我抱着他虽然不至于像商思渔抱着我那么惊险万分,但一个大男人被人用这种姿势抱着,确实非常古怪,这是我在被人抱过然后自己又抱过别人之后的结论。可是我的速度倒是又快了一些,因为此时此刻,索斯岚那张一般都冻结了表情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让我比刚才更加恨不得快点冲到前面的树林中,也好快点把这个人形包袱早点扔到地上。
其实,根本不需要选的事,又何必要去问有没有选择。
而且在雹雨中,弩箭的准头也差了些,射程更是变得短了点。
正在用力奔跑的时候,双臂中的索斯岚动了动,一只手明显有些无力地抓着我的胳膊说:“换个姿势,背起来!这样你撑不了多久。”
我笑着对他说:“说晚了五秒钟。现在想背你也背不了了,我肩膀上有箭。”
索斯岚愣了一下,咬牙说:“那就放下,我不需要你救。”
我还在笑:“救也救了,反正我现在不会放手。”
我倒是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笑容能有那么大功效,居然能让欠扁且死硬的索斯岚乖乖地闭嘴,而且就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像是不愿意再看我。
“唉,你怎么样?”我低头问了一声。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
也许真的是累了吧,我也不再继续这种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对话。其实在竭尽全力的疾速奔跑中,说话对呼吸的节奏会有影响,每说一句话,我的肺就会感觉到一种抽裂般的痛,肺叶就像被气泵抽空了空气的纸袋一样萎缩贴合在一起,再送气进去的时候如千万细针同时扎刺一般。
“不要用箭!”背后有人大叫了一声,依稀,似乎是塔里忽台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用的是南稷话。
整片山地间,听不懂勐塔话的,好像就只有我一个吧。
几声零星的机弦声后,真的不再有弩箭破空的声音,让我松了口气,而这时我也已经快要冲到树林的边缘。隐约中,我好像听到塔里忽台长叹了一声,下命令的声音却依然果断从容:“不要追了,都回来!”
虽然就眼前的局势而言,我知道塔里忽台此时选择放弃对我和索斯岚的追赶正是最明智的做法,毕竟现在对他来说最有威胁也是最具压迫性的敌人是卫齐风和那些勐塔小部族,而且他在任何时候都已经无法承担分兵会带来的危险,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由雹雨形成的泛着白光的天然帘幕下,有一个人高高地站在洞穴边的岩石上,身上难得一见地穿着寒光闪动的铁甲,正目光灼灼的竭力朝我这个方向望来。
一个人,一身冷光,站得高高的如旗杆般笔直,却显得那样寂寞。
我好像能够听到雹子敲打在铁甲上的声音,那种金属的声音,低沉如战鼓。
随着塔里忽台的命令,大部分追来的人都渐渐停下了脚步。
我收回视线,正要闪身入林,眼睛的余角里却看到一个黑影突然越过了那些散开成扇形的右大营士兵,闪电般地扑到了我的眼前。
“还能自己站吗?”我问怀里的人。
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他毕竟还是扭动着身体,似乎想要自己站立起来。我在第一时间把他放下来送到了林子边缘的一棵大树旁,然后回身一脚踢向飞扑而来的人影。
也许是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快,来人的身形顿了顿,飞速折向一边,带着点回旋的弧度反身继续扑进,而我的腿此时也早已刹止冲势,突然在空中一扭力改踢为横扫,趁着对方突然变速和改变方向时气势由盛转衰的刹那,一脚扫在了那人的侧腰上。
我的力量并不见长,如果这一脚是扫在没有伤病影响的索斯岚身上,他大概最多只会停顿一下,或者稍微后撤半步。幸好这个世界上像索斯岚这样变态的人并不多,来人的力量明显也不强,被我一脚踢实之后,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飞跌而去。
“陌乙,回来!”身后远处是塔里忽台的一声断喝。
但陌乙却没有回去,而是在跌落过去的树干上借力踩了一脚,转身再次飞扑上来。
黑色的衣服,幽灵般的速度。
一如我最初见到的那个陌乙,但是眼睛明显的带着血红的仇恨。
这一次,陌乙选择的是被我半掩在身后的索斯岚。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幽幽地闪了一下,随着陌乙冲近的身体,反射着毒蛇獠牙般的光。
几乎同时,我和索斯岚都动了起来。他像是下意识地向我身后一缩,我却是下意识地往他身前一挡,陌乙原来攻向的目标就被我给阻挡住了,默契地就好像我和索斯岚事先说好了一样。我闪电般地扣住了陌乙的手腕正要把他扔出去,他的眼睛里忽然爆发出一种疯狂的光芒,那个闪着幽光的东西悄无声息地猛然暴涨了几寸。夜色中,有不明显的血色喷溅出来,然后索斯岚的手从我的另一边蛇一般地游了出来,手里捏着的东西狠狠地插进了陌乙的胸膛。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树皮,在他手中却有如刀般锋利。
放开手中正在滑倒的尸体,没有任何对话,我抄起他,再度扔到肩膀上,转身投入黑漆漆的密林。
奔跑中,有无数枝桠在我面前脸旁飞过,也有无数萤绿色的动物的眼睛隐藏在暗处窥视着我的行踪。在这样的深林里,雨反而不那么明显了,雹子落到地上的沙沙声也被树叶摇动的声音给混淆了,面前飘浮着一团团湿润的雾气,人像是在一个又一个模糊而后又清晰的世界中穿行。
后背上是另一个人的呼吸。
直到我脚下一软,被一棵大树在地面上虬起的树根绊倒在地,索斯岚的身体也随着我倒地的动作摔了出去,两个人都像狗一样的趴在阴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着气。
几分钟以后,身边突然传来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我费力地从混合着枯枝败叶的冰雪中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已经走到我面前蹲下。索斯岚冷冰冰地俯视着我,突然说:“你的体力退步了很多啊,我的将军,我还以为你至少可以跑出这片林子哪。我还有事,先走了。哦,对了,刚才那家伙对你不错,真的连追兵都没派,你应该回去找他。在他手里,也许会有你用得着的东西……”
“希望下次你的运气会好一点儿。这地方不错,我多歇一会儿。”我用我最后的力气笑了笑,“真可惜,今晚看不到星星。”
“不会有下次了,将军。”索斯岚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闪了闪,突然又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趴伏在地上的身体整个翻了过来。紧紧按在肋下的手被他拉开,露出了那个正在带着生命力一起流走的液体所充溢的伤口。失去阻挡,血更快地涌了出来,意识开始在我的脑中远去。我好像看见索斯岚扭曲了表情,正在对我大声喊叫着什么,可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我似乎听见他说:“妈的,撑住!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然后我的感觉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冰冷的麻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迷蒙中觉得脖子上微微一痛,好像被虫子叮咬了一下的那种感觉,有什么东西破开了脖子上薄薄的那层皮肉,缓缓地流入我的体内。
伴随着那种有什么正在被注入颈静脉的感觉,有一只手在我的脸上摩挲着,轻轻地滑过眼眶,顺着鼻梁落到了嘴唇和下巴上,然后又沿着下颚的线条有些犹豫地移向颧骨,在曾经有过一条横亘着的疤痕的地方停留了许久,最后挂落到嘴角边。我在沉重的眼皮下面挣扎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很艰难。
那只手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然后,忽然之间,一双滚热的唇紧紧地落了下来,沉重地压在了我的嘴唇上,用力地碾磨着。齿关被打开,呼吸在交融,从咽喉吞入的时候像是滚烫的烟火一样。扣在后脑上的手把我的头托离了地面,封锁在一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前面是有点疯狂的压力,后面是仿佛不死不休的力度,我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那片黑影,正带着熔岩般的温度极度地靠近着,让我许久才能透出一口气来。
“是什么?”我轻轻地喘着问。
“跟‘黄昏之吻’差不多的东西。”索斯岚沉默了一下才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不是给普通人用的药物,浓度大约是五倍左右,所以……上瘾的几率也在五倍以上,可能会很难戒断。”
很少会听到索斯岚用这种沉重的口气说话,只是这种口气就让我笑了出来。
我想我明白,那所谓不是给普通人用的药物的意思,多半是为他们生化人的体质专门配制的,无怪乎浓度会高达五倍。他们的承受力和耐力相对于自然人而言,已经是接近怪物的水准,或者以我向来对他的评价来表达,也就是很变态。
药性散发开来,我开始觉得热,身体上的感觉也越来越清醒。
那只手凑到了我的眼角,很轻地摸了一下我的眼皮:“为什么不睁开眼?”
我曲起膝盖顶了顶某个正像碳棒一样又热又硬地抵在我身上的部位,笑笑说:“怕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我以为索斯岚会像刚才那样激烈地吻下来,没想到他却抽身欲走。
我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按在胸前。
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有个小小的刀口,现在已经消失了。
其实我早就已经睁开了眼,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头顶上的苍穹,夜空像一块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水晶,满天的星子正在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在这么近的地方仰望星空,一时间会失去距离的感觉,不知道那些在天上闪亮着的眼睛,究竟是离得很近,还是离得太远。夜空的深处,那些淡淡的模糊的螺旋状星云,是这个星系以外不知多少光年的异星系。而在它们以外更加遥远的地方,在那深远的见不到底看不到边际的地方,有那么一个角落,就是我和他的故乡。
“这是哪儿?”我望着天空问。
我记得昏过去的时候还在阴暗的树林里,怎么醒过来的时候却躺到了似乎很高的地方,四周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这样空寂的景象,应该只有在极高的山顶上才会有。
“看得到星星的地方。”微微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
灼热的呼吸吐进了耳廓里,顺着耳蜗蜿蜒而下,像是要直透到脑仁里去。湿润的舌头在耳垂和颈侧留连,陌生的感觉引起体内一阵难以克制的战栗,让人忍不住想要叹息。两个人的身体贴合的地方,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到了脏腑中,心脏在超速地跳动着,泵出的血液流遍四肢,而这种热的感觉也就随着血液一起流淌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是因为药性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深吸口气侧开头:“干什么?刚刚不是要走吗?”
被我留下的那只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地滑动起来,手的主人却做出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挺着他那个最男人的地方,用那双突然之间像是破了冰的透出浅浅灰绿色的眼睛看着我说:“你说的,它的样子很难看,这让我很自卑,只能躲开……”
“是么?那就这样吧,这样就看不到了。”我把他躬下来的身体推开一点空间,背转身,低声说,“来吧。”
索斯岚静了几秒,然后狂热的吻就落了下来,落在颈后,落在肩膀,落在背脊。
我把额头搁在手臂上,随着他的吻和手上的动作渐渐喘息起来。从身体里的那些陌生的角落里,一股股灼热的气息涌了出来,翻腾着叫嚣着冲进了每一道血脉每一条筋肉中,那些酸的,麻的,痒的,刺痛的,让身体变硬和发软的感觉,那些隔膜了二十多年才似乎又重生在意识里的感觉,铺天盖地地涌了进来,叫人一瞬间有了一种被肉体的兴奋灭顶了的恐惧,而在恐惧之后,更多的是放纵的快感。
在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中,我突然问:“索斯岚,我曾经死过一次?”
背后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却不说话。
然后他忽然从我背后离开,侧身躺到了我身边,推了我一把说:“还是你来。”
我惊讶地扭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就在刚才,我还能感觉到两腿之间的那股坚硬的温度。我自己也是男人,我知道这种时候的感觉,理智应该早已飞行到比故星更远的地方去了,身体里剩下的只是欢娱的本能。都到了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还要停下来换人?
索斯岚的视线不知道对着哪里,回答却很利落:“伤口有点痛。你来。”
我高挑起的眉峰一点点平缓下来,目光一点点的柔软,人也一点点地支起了身体,慢慢地跪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星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青光,连线条也因此而显得很柔和。伤口都已经神奇地愈合了,没有半点疤痕,只是本来该落疤的地方还有一丝丝的轻痒。衣服早就被索斯岚褪掉了,硕长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夜风里,多少有点像神话传说里的优美精灵。这本来就是一具男人的身体,谈不上柔美,但肌肉和骨骼的线条中却有力量和坚硬的美,不像我的脸,或许倒会被人认错年龄和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