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静默之后,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问:“那后来哪?我为什么没有死?”
“那个时候你好像忽然又后悔了,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却还是自己动手开始止血和处理伤口。一种很神奇的手法,应该也是你们家族秘术的一种吧,我没学过。”索斯岚低下头,把额头搁到了覆盖了我的手背的他自己的手背上。
“如果只是这样,失血得不到补充,没有适当的医疗措施,我还是会死。我当时的体质,早已不再具备创伤自行愈合的能力了,只是当场死亡和逐渐衰竭致死之间的差别。”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依然困惑。我对自己的求生欲有信心,但那种情况显然不是只凭求生欲就能解决的。
“是的。不过幸好在我前三天的搜索中还曾找到过一个报废的宇宙通信设施,简单维修一下,我向帝国方向发出了巡逻舰受到攻击后坠毁的求救信号。救援到来以后就搞了一艘太空梭,把你带回到首府星,给你做了血管和肌肉的复合手术。”仍旧是很简短的话,平静地陈述了一件需要经历卓绝苦斗才能够完成的任务。
我摸着脖子想了想,问:“复合手术?某种生化人技术?”
索斯岚不出声地点了点头。
我静静地看着他低垂的侧脸,许久才叹了口气,笑了笑:“索斯岚,我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听到你说那个词?这样也好,就像你说的,下一次,到了那个时候就一起去吧。”
索斯岚抬起头,迎上了我的目光,渐渐的也笑了。
透着淡淡灰绿色的眼睛开始解冻,冷静如冰的英俊面容上浮起一丝生动的色彩,像幻化在夜色里的极光。
这时候,世界显得安静极了。
第七十二章:重逢
一夜无眠,天终于亮了。
该动身的时候,我和索斯岚却对接下来何去何从意见相左。
我的计划当然是先去给小趸解毒,本来如果没有昨夜的那些事,我现在早该开始搜寻端格留下的记号了。郑星海给我的药毕竟不是“离津”的正牌解药,效果如何还是一个未知数,这个现实让我更加焦急。但索斯岚却坚持要去塔里忽台那里搞那种可以复苏生长机能的药,这在我看来,却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且不论那种药物具体的效用如何,是否对症,有没有其他的副作用,就算没有那种药,这二十多年也都过来了,完全不必急在这一时。何况,我总觉得跟塔里忽台之间未必需要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以勐塔大漠现在的情况,也许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去跟他交涉,用他需要的东西来交换,慢慢的谈,说不定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不过索斯岚对此显然没什么兴趣,看起来,他对塔里忽台的意见大得很,连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目光变冷,露出一副阴狠的样子。
说实话,虽然说了要在一起,两个人之间却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相处。
亲吻拥抱抚摸之外,眼对着眼,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过去共有的回忆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可以拿来甜言蜜语,彼此都不想扫兴,默契地都不去提那些亿万光年以外的人和事,可当话题转到眼前的这颗星球上来的时候,却依旧说不到一起去。看的出来,索斯岚对“苍戊”星的熟悉程度远高于我,简单的言语间,对当前形势、发展趋势和各方的实力对比都有很精到的评价,足见他对到这里来的旅程曾经花费了多少心思去分析谋划。
旁观者的评价,准确,冷静,但却缺乏热情。
当然不会有什么热情。用索斯岚的话来说,让那些野蛮人去打吧,就算全民皆战搞到文明崩溃、种族灭绝又怎么样,反正跟他没有关系!一句“没兴趣”,就足以让我把接下来的话都直接咽回去。是啊,因为没兴趣,他已经把联盟那片大好基业都甩手扔掉了,似乎全然没有半点可惜。看他那种冷漠里带着冷酷的眼神,大概巴不得这里的智慧生物全部都死光才好,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至少会很清静。
在这个早晨,我不想争吵,于是试图跟他讲道理。
毫不意外地发现,索斯岚的口才很好,辩论起来条理清晰,而且经常会出其不意的突然抛出一个相隔千里的诡异论点,然后又有理有据的缜密论证回来,让你不得不承认原本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之间确实还是存在着关联性的,果然还是那个爱出奇兵却又不只是爱出奇兵的难缠家伙。我皱眉不已,他却好像有些乐此不疲,甚至露出兴奋的笑容。如果我是一个舰队的军事主官,而他是我的幕僚长,这也许会是一个最难以战胜的组合,但恐怕也会是最让人头疼的组合,会不会因内讧而导致惨败,可能全看我到底能够容忍他多久吧。
抱着胳膊,摸着额头,我无奈地打断了他的话:“给我个真正的理由。”
他斜眼看我:“将军,把你自己搅到这里头去不值得。”
我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头一次觉得费神跟人斗嘴也是这么累的事:“值不值得我自己会判断,别再给我扯那些南稷和勐塔的世仇深恨了。给我一个非要先去搞那种药的理由,要么说服我,要么就听我的。”
索斯岚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没有那种药,我都不敢上你,一直憋着很不健康。”
他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我听了抬脚就走,一句话都不再多讲。
沉默地走出一段,停下脚步,回头看,又轻轻的笑起来。
背后几米外的地方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不太远,也不太近,但却好像不论我走到哪里,就算是走到刀山火海,天涯海角,有一条无形的线总是在那里牵着,这个人的影子总是会在。就如同过去每一次在慌不择路的时候总会回头去望,某个紧紧追赶而来的身影总会不期然的出现,不过心境终于变了。
这,就是在一起了。
我的闷和他的冷夹缠在一起了。
谈不上有多甜蜜,但是却奇异的很安详。
而且索斯岚毕竟是个彻底的行动派,争执的时候是争执,可一旦行动起来,效率完全不受这是否是他所坚持的选择的影响。
寻找记号的过程很顺利。地面上用树枝和石子堆砌起来的符号,显得生硬,但明显的,堆放得却很用心。画在树干上、泥地上、石面上的线条,每一根都直的很直,圆的很圆,连直线的长短都相差无几。索斯岚在发现那些都是宇宙航行中的专用符号时,有些惊讶的看看我。我笑着解释:“我在这里收了个学生,现在看来,是个很用功的好学生。”
林间坡地上最后的记号是个笔画坚定的三角形,里面套了个圆。
意思是原地待命。
索斯岚看了我一眼,眯起眼睛很谨慎地打量起四周的山林,身体微躬着依到了近旁的树干上,眼底闪动的寒光如鹰隼般锐利,上上下下四处扫视着,很自觉的为我警戒起来。
我对他点点头,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三角形旁画上另一个符号:“是我要求的,不要直接表露最终的目的地。这里的形势一触即发,山上都有好几方的人马在游弋。万一有人好奇心过重,或者看得懂这些符号,就可能摸到他们的藏身处,那样太危险。”
“等?”索斯岚身形敏捷地又换了棵树,丝毫没有放松地继续戒备着。
“只有等。不过不能在这儿站着等,目标太明显,上树吧。”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树冠。具有寒带特征的针叶林或许并不是藏身的好去处,但我需要一个既接近又视野开阔的守望点,而且这些树也还算茂密。
索斯岚转动着眼珠向上扫了一眼,身体已经选了个绝佳的掩护位置蹿了上去。
动作敏捷而优雅,像是一头正要上树享用美餐的雪白豹子。
那是一个相对于我选定的守望点来说绝佳的掩护位置。
在作出这样的判断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和我交换过眼神。
很奇妙的感觉,似乎彼此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不需要交流就能够确定对方想法的地步,而这个人,只在两三天以前,似乎还应该被定义成敌人。我不知道索斯岚手中会准备什么样的武器,选择不多,无非是树枝石块之类最原始的东西。我的枪和他的刀都丢在塔里忽台那里了,也许这都得算是一种缘分。可是我仍然很放心,不管他手里用的是什么粗劣的武器都很放心。这样的感觉让我微笑,一直到在树桠上伏好身体开始观望下方的时候都还在不自觉地微笑着。
没过多久,远处的草丛中有一点微弱的起伏。
我只是朝索斯岚的方向静静的做了个手势,甚至没有特意去关注那边的反应。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也明白接下来在我采取若干不同应对措施的时候他该怎样行动才能保证我们这个二人小组的安全。
我的眼睛注视着异动的方向。
灌木上的雪,松扑扑的落到地上,低矮的秃枝在轻轻晃动,晃动出异于走兽的形迹。
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正在沿着树根和灌木丛边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小心但却飞快地向这边靠近着。快速迂回的步伐,矮着身体急促的蹲跑和蹲停,刻意压低放缓到一定节奏的呼吸,一个个衔接得并不怎么流畅的动作全都做的一丝不苟。
稚嫩的走线,透露出熟悉气息。
嘴角边的微笑扩大了,起身滑到树下,靠在树干旁静静地看着那个正在跳过来查看地上标记的少年。矮小的少年人的身躯蓦地一紧,猛然回头,明亮而清澈的眼睛一下子张得大大的,像是一泓温暖的清泉,乍然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北国。
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红着眼睛不出声的一头撞进我怀里,我的眼睛刹那间也有一点红,只能张开双臂迎接他。可端格连“老师”两个字都还没有叫出口,就被半空中突然伸来的一只手抓着后颈拽到了一根树枝下,双脚离地的悬空垂挂而起。
空气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那是牙齿狠狠地撞到了牙齿的声音。
几乎就在我笑着说“这是我的学生”的同时,被人像抓小猫一样抓住了后颈的少年的下颚就已经被一只对他来说过于有力的手给死死捏住了。小东西拼命地踢动着双脚,扭动着身体,看那样子,竟是哪怕伤到自己也要摆脱索斯岚的桎梏。雪白的牙齿在林间泄漏的阳光下闪着森森然的光,脸上的神情已经完全变成小兽般的疯狂。
“索斯岚,别闹了,快把人放下来。”我怕他真的弄伤端格。
看不到人影,只听到枝叶间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手一松,洁白的皮肤在暗影中闪电般消失,小东西就被“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端格就地一滚,很快站了起来,紧咬着牙,小脸涨得通红,一条微曲着的腿有些颤抖。
我知道这不是惧怕。就算强大如索斯岚般的对手,只要还能活着面对,端格就不会惧怕,更不会怕到腿打颤。那么就只能是受伤了。有点心痛的把还倔强地高扬着头的小东西拉过来靠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阵,确认并没有太严重的内外伤,我才扶着他的肩膀问:“端格,腿怎么了?”
端格的目光一直都紧盯着树梢上的某个位置不放,已经不是刚才那只手出现的方位,估计应该是索斯岚现在藏身的所在。小东西向来都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我相信他不会看错,不过还是伸手按下了他的头。
刚才那一下明显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依着索斯岚的性格,要不是我抢先解释了一句,很可能会直接把端格扔到山崖底下去。
再这么紧盯着不放,会被视为挑衅。
放开手让小东西自己站好,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以为人师者的态度笑着教诲:“好了,对强者要有足够的敬意,特别是在你还没有能力对抗的时候。”
端格的脸这才朝我转了过来,露出了纯真的欣喜:“老师!”
我摸了摸他的头:“你们怎么样?你的腿有什么问题吗?”
端格快乐的笑着:“终于等到老师了!我每天都会来查看两次哪。前两天下雪,我怕这些记号被雪盖住,都特别在高点的石头和树干上重新画了一遍,老师都看到了吧。我的腿没事,只是有点冻到了,关节的地方稍微有点痛,能忍得住的。”
我拉他坐到身边,握住他的小腿,将膝盖和脚踝的关节依次曲折了几下,又在筋腱上仔细抚摸了一阵,对端格皱起了眉:“你腿上的伤骨当时就没有完全对好,长得有些斜了,关节上好像也开始有骨刺了,可能会压迫到神经。我不是说过要特别注意,不要泡凉水,尽量不要受冻的吗?”
“没事了,老师,也不是很痛,真的。”端格兴高采烈的抓着我的胳膊,“这些天一直都有人在骚扰,一连打了好几仗,还经常要换藏身的地方,也不敢生火,不过伤亡倒不严重,大部分人都只是轻伤。拔都拓已经很照顾我了,送了我一条皮褥子和几块皮毡子,我本来裹着腿的,出来的时候怕动起来不方便才拿掉了。他们其实更苦哪,又没有火,为了要给小趸准备每天擦身的凉水,他们都是轮流用身体和手一点一点把雪给捂化的。”
“小趸怎么样?”我听着放下了手,眉头皱得更紧。
“吐血倒是好些,身上却总是像火烧一样的,常常不醒。”端格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来。
“听起来控制得倒还好,并没有恶化。”望着那双渐渐开始沾染世间感情的眼睛,我不出声的叹了口气,“除了擦身,拔都拓还用了什么其他办法?”
端格很快回答:“还有一种药,黑糊糊的有股很奇怪的味道。”
说着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低暗:“那是血的味道,老师,我能闻得出来。”
我没有深究这些,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沉吟了片刻开口问:“这些天来每天都受到骚扰吗?知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嗯,每天都有,今天早上还刚刚接了一仗哪,拔都拓他们又钻到山里换了地方,所以我才来的晚了些。没听拔都拓和蒙阿术说起过对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基本上都不谈这些。蒙阿术一直护着我和小趸,那些人一来我们就走,我和他们没有直接碰过面。不过那些人数量应该也不是很多,打起来也不很拼命,要是拔都拓他们反击的狠了,那些人就会退走。”一边回答,端格一边轻眨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我仰头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静静的出了会儿神,正要起身的时候,却听到端格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小东西一脸惊骇地望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索斯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们,硕长的身体斜依在一棵大树上,几乎看不出表情的脸上,面色冷淡如冰,目光凌厉如刀,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而压迫的气息。就算是这样静止不动的时候,浑身还是好像翻滚流淌着湍急欲出的力量,致密的皮肤下总有隐隐的杀气如同有形的物质一般在不自觉地静静涌出。
我的视线落在他近乎全裸的洁白身躯上,看着那些充满了力量和危险的精悍骨骼和肌肉,有些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几乎忍不住要用手去遮住端格的眼睛。
说实话,索斯岚越是安静的时候,给人的感觉越危险,但也正是在越危险的时候却又偏偏越显得美丽。死亡般宁静、神秘而诱惑的美丽,冰冷的让人想要把自己的全部热血都奉献出去融化他,却不知道那就是以生命献祭的亡者的仪式,就连我此刻都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更何况是未经多少世事的小东西。
索斯岚的目光在端格身上冷淡的扫过,眼底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看向我。
我了然的笑笑。端格的眼睛只是在那一刻的惊骇之后,就变得平静,隐约还透着点对强者的崇敬,就像一头初生的小狼在仰望他的狼王一样,有钦羡,有敬慕,甚至还有点总有一天我会挑战你的那种初生崽子无知者无畏的胆量,清澈的眸光里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惧怕或迷恋映射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