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且鞠人自己跳到了前面,那就用他们来泄火好了。
反正这些人毛糙,愚蠢,不必用太过细致的布局来对付,只要简单粗暴的达成结果就好。
至少在塔里忽台眼里,他们只配被如此评价和对待。
由远及近的且鞠骑兵已经发现了谷前的那片凄惨景象,立刻加速狂奔起来,很快就大量涌进了那片血淋淋的陈尸场。许多人从马上跳了下来,抱起了亲人的尸首就开始狂叫痛哭,没有队形,没有防线,甚至根本没有丝毫的戒备之心。
塔里忽台心情不错地挑了挑眉。
也许那些且鞠人觉得,先前的战斗既然已经结束了,在六部的包围和搜索中,敌人一定早已仓惶逃离,所以这里现在只是充满了哀悼的坟场,而不是随时都可能再度血肉横飞的战场。毕竟在大多数勐塔人的意识中,人死为大,葬礼和出生时的祈祷一样都有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意义。谷前的山坡上到处都是一片混乱,那些痛哭嚎叫着要报仇雪恨的人居然连右大营故意留下的明显痕迹都视而不见,甚至都没有人往谷口来查探一下。
有些人还在四处游走着,试图在尸堆中寻找到自己的亲人。那些已经找到了亲人的人,都开始坐到地上,拔出身上的配刀,一边哼唱着曲调低沉悲凉的葬歌,一边动手将亲人的尸体切成小块,仰天召唤着盘旋不去的秃鹫前来进食。歌声渐渐响了起来,不管有没有找到自己亲人的尸体,越来越多的人都坐下来,颂唱起那些古老的词句。在勐塔人的习俗中,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死去的勇士才能享用的葬仪,当鸟把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肉体带上天空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也就回到了吉母天的怀抱。
苍白寒冷的世界里,那些歌声一直低回在沉闷的空气中。
暗中埋伏着的玄袍士兵静默地等待着命令,没有人动,更没有人喧哗。
他们也是勐塔人。曾经也会让他们激动和伤感的古老葬仪,如今却不能在这些士兵冷酷坚硬的心灵上荡起哪怕一丝涟漪。
如果勐塔神的旨意与巴特的命令相悖,那就让那个该死的勐塔神见鬼去吧!发出如此咒骂的时候,这些士兵的眼中不会有丝毫动摇。
在这个地点,在这个时刻,伏击者与被伏击者就这么近距离地相峙,一边极闹而一边极静,形成了一种奇特而古怪的气氛。负责临阵指挥的粗衣青年抱着剑,讽刺而又冷漠地看了一会儿谷外的闹剧,轻轻地挥了挥手。
劲弩从四面八方的雪层下面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连上弦的声音都被且鞠人的哭声和葬歌声给遮掩住了。然后,随着一阵阵呼啸着的破风声,尖锐的弩箭狠狠地刺穿了人和马的身体。角度凑巧的时候,还会从被刺穿的躯体的另一侧飞射而出,带起一大蓬一大蓬的犹带着热气的血肉。活生生的生命就在第一声弦响时成片地倒下了。新的尸体伏倒在老的尸体上,新鲜的血液流淌下来,混入已经开始凝结的旧的血迹。哭声和歌声变成了惨叫声,一样的混乱,但却不再是悲悼的声音,而是死亡的声音。
屠杀,完全的屠杀!
不需要考虑风度,不需要考虑尊严,只需要继续上弦,扣动机栝,如此机械往复。
渐渐的,似乎就连老天都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天空中又开始飘舞起白净的雪花,惨淡的日光被风雪遮掩起来,如果仰起头,天地间只有一片素白,漫天雪粉飞扬如羽毛,色泽纯洁如天堂,而在地面上,却是泥血四溅的修罗地狱。
塔里忽台很悠闲地看着眼前的屠杀景象,就像是在看一场演出。
弩箭的攻击已经停止了,隐藏在山谷中的玄袍骑兵们冲了出去,开始表演起他们最喜爱的围杀。结好纯熟阵形的几个人冲击过去,在带马转身提步的过程中,很轻易地把一个又一个敌人夹裹到这种三四个人就能形成的小型包围圈中,然后再干净利落地杀死。虽然且鞠部的骑兵人数已经达到了亲兵队伍的两倍,不过在经过了一阵劲弩的强射后,还能够坐在马上保持着战斗状态的人已经不多了。更多的人落到了步下,或是马被杀了,或是先前自己跳下了马,无论是哪种原因,此时此刻的他们对于跃马冲锋而来的玄袍骑兵来说,简直就是一片能够无比轻松地收割生命的麦地,被马刀挑翻的人体,一茬一茬地倒下。
伫立在谷口前的司马回头看了塔里忽台一眼,塔里忽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原本在他的计划中,对白沙六部更多的应该是挑拨分离,用相对不那么血腥的手段。但是既然南稷人给他釜底抽薪地来了一下狠的,把他给生生地困在格尔特山区里,想要收割他的性命和部属,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这些废物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是杀光干净。像列都当年收买察尔斤部那样的收买人心,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只要那个私生子的名头还挂在他身上一天,他就不可能以和平手段得到白沙实际上的统治权。塔里忽台很清楚,一旦自己踏上白沙的汗位,大漠的西面这片土地上就将始终是一片血色。
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所有人都习惯流血吧。
司马冷漠地耸了耸肩,撮唇为哨,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几乎不能称之为战斗,胜得实在很容易,塔里忽台已经不需要再看也能确定胜利的战果。
像这样的杀戮中,如果己方出现伤亡就得算是耻辱了。
在白沙,甚至在整个勐塔大漠上,人人都知道右大营精锐,但却没有多少知道右大营究竟精锐到了什么程度。甚至就连白沙可汗也不真正知道。毕竟,右大营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而且也只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何况这些亲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那些以为塔里忽台身边只剩五百人就到了穷途末路的人,很快就能尝到轻敌的苦果了。当然,如果他们还有命去品尝的话。
塔里忽台转过身,准备回到谷中为自己准备的小帐篷中去温一壶好酒,休息一会儿。
他没有去招呼司马。
那个过于细致的人,不到确认最后一个敌人彻底死亡,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塔里忽台一个人在前面步态悠闲地走着,身上的铁甲明晃晃的,在雪中显得有些发白。
就在此时,一股寒意突然涌上心头,塔里忽台飞快地拔出了腰间的刀。
在越渐迷离的雪粉中,有一道淡淡的人影幽灵般欺近。只是简单的一伸手,瞬息之间,塔里忽台就觉得自己手里一空,然后脖子上一凉,握在手中的刀就已经换了主人,闪电般架到了自己的咽喉要害上。
“噗”的一声,塔里忽台猛然向侧施出的肘击被人破解,关节被制的同时,肚子上还狠狠地挨了一拳。劲道不大,落点却无比刁钻,塔里忽台一下子痛得张大了嘴,满口寒风带着雪子冲进嘴里,却发不出多少声音。
那个人拖着他向后飞快地退了几步,在亲兵发现之前就把自己的身影隐在了风雪中。
白沙六部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高手?
或者是黑沙?是南稷?甚至是“浪子”里的杀手?
塔里忽台低头瞄了一眼握在自己颈侧的那只白皙而有力的手,在失声的痛楚中阴冷地笑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代价
塔里忽台没有出声,也没有像任何人被挟持时那样表现出一点惊慌或者害怕。
如果有人这时能透过渐大的风雪看到他的面容,就会很惊奇地发现这位右大营的掌军者被挟持后只是低垂着眼睛气定神闲地默然而立。要是没有脖子上那把雪亮的刀,他看上去就像是在安静的山谷中闭目养神,闲立听雪。若是手中再多一壶酒,说不定等一会儿还会有吟雪颂风的新鲜诗篇诞生。
挟持着他的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相当粗暴但也相当老到和细致地在他身上搜检了一遍,摸走了一些东西,然后冷冷地说:“我要那种药。”
“复苏生长机能的药?是听星海说的吧,你果然是为了那个美人而来的。你们的感情还真是不错,两个人救来救去,好像在玩家家酒的游戏一样,却拿我这里当布景。”塔里忽台连睫毛都没有抬一下,闭着眼睛就笑了起来,“问题是,我为什么要给你?”
挟持着他的人一翻手,锋利的刀口轻轻地推进了颈部的皮肉里,血珠从塔里忽台的脖子上滴落下来,溅到了泛着雪光的铁甲上。
“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声吗?大漠上的人都知道,塔里忽台从来不受任何人的要胁,想拿我的性命来威胁我,你找错了方法。”塔里忽台泰然自若地摇了摇头,如此主动的磨擦甚至将颈部的伤口又扩大了几分。
“听说过。据说,当年曾经有人在战场上驱赶你的族人来要胁你退兵,结果你却先让跟那些族人有亲属关系的上百士兵头缚孝带在阵前自杀,然后就驱哀兵灭了人家整个部族,当然了,那些被人捉去的族人也一个没剩的全死了。不过这些传言跟我没关系。”挟持他的人语气漠然地冷冷说,“我没兴趣要胁你,我只是在告诉你,我要那种药。”
“我以为你们刚刚到这里来,没想到你的消息倒很灵通。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把药给你?”塔里忽台缓缓地睁开了眼,眼角边闪过一线寒光。
“在人前不受要胁,那是因为需要维持一种表面上的骄傲姿态,其实只不过是源自内心更深处无法摆脱的自卑罢了。现在又没有人看着,不必强撑着演这样的戏码。”挟持他的人显然没有兴趣再多解释什么,只是有些不屑。
塔里忽台微微眯眼,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挟持他的人淡然而冷漠地接着说:“顺便提一句,我的耐性一向不太好,如果你不马上给我那种药,我会杀了你,也会杀光你手下的所有人。死人是成不了白沙可汗的,甚至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不会有人还记得你的名字了。你也清楚,只是生长机能受损那种症状并不致命,所以我不急。但是我会为他每多受的一点痛苦而杀人,这连报复都算不上,最多只是发泄一下。在我面前你们就是蝼蚁,别把自己想得太高了。”
“是吗?”塔里忽台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角,“你一个人就想杀光我们所有人?你也太小看这个世界了。我承认银河帝国确实很强大,不过没有了那些高科技武器和通信技术的支持,光凭你们两个逃犯就想纵横苍戊?”
这下轮到挟持他的人不再出声。
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微微一滞,塔里忽台幽幽地说:“啊,不对,也许我说错了。那位大美人确实是逃犯,不然也不会被人用药物破坏了生长机能。而你,多半只是一个监守自盗的看守吧?爱情的力量还真是伟大啊,你就不怕帝国的人追杀到这里来?不如这样,你替我杀一个人,只要见到他的人头,我就把药给你。想想你的美人吧,他在你手里受了很重的伤,刀口那么大,一定每分每秒都在疼痛着。”
挟持他的人沉默了。
塔里忽台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厉之色,嘴角边却已经开始泛起淡淡的微笑。
羽毛般的雪在他们面前飞舞盘旋着,两个人如雕像般默立在风中。
突然之间,塔里忽台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漫天的雪花中,有一个也如雪花般莹亮的白点陡然破空而来,从他的耳侧闪电般划过,直击向身后挟持着他的那个人。塔里忽台知道身后的人身量要比自己略高,破雪而来的那一点寒光此刻所指的正是那个人的咽喉要害。他刚微微侧头,却一下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脚步踉跄地几乎跌倒在雪地中。
风中只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只有一声,很干脆,而且很轻很轻,几乎被风雪的呼啸声给掩盖了,听起来就像是一把极细的剑碰上了一把极薄的刀,而且还是尖锐的剑头点上了锋利的刀口。那种清脆的声音,能让人很轻易地想象出那两把武器的锐利和轻盈。
剑,当然是司马的细剑。
而刀,却是塔里忽台自己腰畔那把笨重的马刀。马上用的刀,主要是用来大力劈砍,要求的是坚硬牢靠不易折损,锋利是次要的,当然更不可能轻盈。能用笨重的马刀挥舞出匕首的声音,只能说明那个人的刀法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塔里忽台眉头一震,霍然转身望去。
那个挟持了他的人依然保持着挟持人的动作,大半个身体掩在被挟持者的身后,塔里忽台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那一头在这个世界中极其少见的霜针般耀眼的短发,散发着和漫天飞雪极其相似的淡淡白光。那个人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塔里忽台,显露出来的半边嘴角上挂着无比讥诮的冷笑,那种好似冰封一般没有感情的目光尖锐地落在塔里忽台身上,冰冷如恒,就像他手中此刻正架在司马脖子上的刀。
拥有这种目光和表情的人,怎么可能被几句言语就激得呼吸不畅?
只看了一眼塔里忽台就已经明白,适才种种都只是那个人故意做出的假象,他的紧张,他的动摇,都是假的。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自己,因为杀死了自己他也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正如塔里忽台所说,用他的性命来进行要胁并没有多少用处。其实那个人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司马。
站在距离战场不远的地方状似悠闲地说着话,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塔里忽台在有意拖延时间,正是因为他真正想要挟持的本来就是司马,那个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冒险赶来援救塔里忽台的司马。以司马的性命来要胁,果然要有力许多。因为司马太重要,无论是作为私下里的朋友,还是作为右大营谍报方面的全权主管,他对塔里忽台来说都要比一些对常人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的药物重要得多。而他们双方都清楚,那个人要杀塔里忽台也许会有半分顾忌,要杀司马却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从人质易手的那一刻起,塔里忽台知道自己已经落在了下风。
司马在那个人手中挣扎着动了动,闷哼一声,嘴角边溢出一道血丝,突然开口说:“所有的联络图和案卷都在老地方,你知道怎么取。”
那个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塔里忽台,既没有使用什么手段来阻止司马说话,也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司马在说什么。其实司马那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作为谍报主管,他掌握的东西都保存在某个地方,塔里忽台可以随时取用而无需经过他,而作为朋友,他更不愿意塔里忽台在这种时候为难让步。可是那个人却好像全不在乎,只是讥诮的笑容更深刻了些,那种目光仿佛能够直透到塔里忽台的内心深处。
塔里忽台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目光,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雪花拍打着自己的脸颊。雪越下越大了,天空变得越发阴暗,云絮撕缠,像是一床肮脏的破棉被。明晃晃的铁甲上开始留下积雪的痕迹,肩膀的线条因此而变得柔软,也变得更加萧索。
过了许久,塔里忽台才转眼再次望向那个人,极其冷静地说:“还是那个条件,你替我杀一个人,事成之后我会把药给你。”
在他目光落去的方向,挟持者和被挟持者依旧安静地伫立着,丝毫不为所动。司马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那个人脸上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两个字:“黑沙。”塔里忽台的眼色一厉,他接着又冷冷地说了三个字:“商牧攸。”
“黑沙怎么了?商牧攸又如何?”塔里忽台死死地盯着那人的眼睛问。
“黑沙的王女已经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是商牧攸。”那个如冰雕一般冷寂的人忽然轻轻地笑了笑,突如其来的笑容明亮得在这风雪中简直就要迷了人的眼,“如果商牧攸回到黑沙,你的孩子就会没命,也会送给南稷人一个完美的借口来进一步控制黑沙。”
“商牧攸在你手里?”塔里忽台的眼角猛地跳了两下。
“我要那种药。”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说。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硬,也一次比一次更冷淡。
塔里忽台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犹豫。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司马突然插进来说:“商牧攸不可能在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