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斯岚避开我的视线,沉默地转开了头。
“索斯岚……”我轻声叫他。
他像刚才突然抱住我时一样又突然地放开了我,抓着刀快步走回到地面中央的那个洞旁。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至少,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吧。”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当先跳了下去。
我跟着跃下,眼前变得黑暗,然后在黑暗中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以后,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这原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天然洞穴,封闭的洞穴没有其他出口,不太规则的椭圆形穴底间堆满了狼的尸体。灰白色浓厚的皮毛,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显得长而凶狠的吻部,健壮的后腿,毫无疑问,就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堆满的全都是强健的雪原狼的尸体。数十头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满身的伤痕,曾经光滑的皮毛有些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强烈的尸体的味道。
没有任何姿势,也没有任何动作,却意外的有一种格外凝重的感觉。
而且安详。
也许是狼尸数量的关系,闯进这里的我们,就像是闯进了一个种族最后的安息地,显得唐突混乱而又格格不入。仿佛,这是一片只属于死者的安宁之地,即便是腐烂,也是无声扇动着死亡之翼的安静的腐烂,不应该,也不可以被生者打扰。
在沉重的气氛中,我静默而立,突然感觉到身边人瞬间的僵硬。我看着他,然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洞穴另一头那并不远的深处,终于看到了除了狼以外的另外一个仿佛是睡着了般的生物。那是一个柔顺年轻的女孩子,靠在那边的洞壁上,静静地半躺着。灵巧的额头,低垂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有一种刍菊般清淡的美丽,只是在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看着那张面容熟悉的脸,一个名字从我舌尖脱口而出:“郑星海?!”
第八十九章:同类
“不是郑星海。”
几乎就在我心里浮现出这个念头的同时,身边的人轻声地说了一句,低沉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种压抑得快要爆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磅礴而出,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压了回去,但也因而显得更浓烈而暴戾。
轻轻的一句话,只是一个陈述,否定的陈述,但没有更多的解释。
我扭头望向索斯岚。在四周暗淡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很难看,白里明显透着暗青色。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曾经,在这个人身上很难看到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他会阴险地笑,会毫不犹豫地对任何人狠辣出手,也会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做出各种各样的其他表情,甚至服软示弱,诡魅诱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他人的弱点,但所有那些情绪和表情都只存在于表面。就像那双透着浅浅灰绿的眼睛,几乎永远如极点般冰冻着,很多时间让人根本看不清颜色,没有什么可以穿透封锁达到他的眼底心底。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多的在我面前表露出他的情绪,高兴的,不高兴的,除了偶尔躲闪的目光之外没有多余的遮掩,显得越来越“正常”,越来越像一个“人”,我却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感情未必会让他软弱,但却会令他受伤,受他本来不必承受的伤痛。
我突然觉得就这么看着他的侧影,看着那张脸上显得日益深刻的线条,渐渐变得像刀削斧砍出来的两颊,心里就会很难过。
可是索斯岚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沉默的注视,突然迈步向前面堆放着的狼尸走去,走到那些开始腐烂的皮毛和血肉面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仔细的查看起来。
看着那个微蜷的背影,我知道他现在不想交谈,所以我只能离开他,走向另一边。
酷似郑星海的女孩半靠在地上,闭着眼睛,真的仿佛只是睡了过去。她的表情太安详,以至于虽然明知道那是一具尸体,我还是尽量轻声地呼吸着,好像怕会把她从梦中惊醒。我的细节记忆很好,虽然只见过郑星海几面,但仍能清楚地回忆起一些应该只属于郑星海的小特征,比如额头软发下发角的形状,以及眼眶下面不易察觉的细斑。可就算靠近了仔细看,我还是从那张脸上完全看不出她和郑星海之间有什么差异,即便是最相象的同卵双胞胎也不可能相似到这个程度。
当然,也只是自然生长中的不可能。
我不知道她的尸体为什么会让索斯岚如此震动。我不想再用“同类”这个字眼,不过这似乎是眼下最贴切的表达方式了。一个同类的尸体会让索斯岚产生那么激烈的情绪波动吗?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曾对我说过,批量生产出来的人造躯壳是不会被他当作兄弟姐妹来看待的。当初说这话的时候,他阴狠地凑在我耳边,嘴里呼出的气像刀一样刮过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尖锐。所以我一直以为,同类对他的意义,可能也仅止于此了。
从正面看不到女孩身上有任何创伤,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如果不是身边大量的狼尸太有说服力,我想我可能会怀疑她是死于疾病那样的自然原因。刚想要伸手搬动女孩的尸体,突然觉得有一团黑影在暗处动了动。
我停下手,打量着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
再次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尸体的那一刻骤然收回,缩身向一侧翻滚开去。
一团黑影从狼尸下蹿了出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向我扑来。
虽然我已经警觉地提前动作,但那团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四肢着地的生物在扑击时天然就比两肢着地的人类更具有优势。我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的闪避动作就感觉到一双利爪突然搭上肩膀把我按倒在地,爪尖穿透身上的衣物刺破了我的皮肤,传来尖锐的刺痛。在腥臭的呼吸里,一张满是白花花利齿的嘴极其危险地停在了我的脖子两边,阻断了视线,像一个铁钳,只要向下轻轻一合,就能把我的脖子咬断,把颈动脉轻易撕开,让死亡的血花在黑暗中如烟火般绽放。
被扑倒的时候,我在地上随手摸了块什么东西就往索斯岚那边丢去。
黑暗中,有东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随后就静寂无声了。
我尽量放松身体躺在地上,不让自己有任何可能引发那两排利齿合下的异动,虽然那个压在我胸口散发着热量而且好像还有温热液体渗出的软腹实在是一种诱惑,但我无法保证自己能在利齿合拢前一击毕命。以前的我应该可以,现在的我,已经做不到了。不过,以前的我只是一个人,而现在的我却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反而觉得很轻松。
耳朵里鼓荡的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身上那只野兽也显得急促的喘息声。
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我不知道索斯岚怎么了。
黑暗中没有撕打战斗的声音,也许他还好,也许他跟我一样陷入了困境,我们只是默契的没有向彼此呼救求援。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让我欣慰,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
“放开他。”突然,我听到一个沙哑如砾石般的声音。
祈使句,命令的语气,冰冷的音调,像是索斯岚在说话。
听到那句命令,蹲踞在我身上的那只野兽居然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像是在回应似的,喷了一口臭哄哄的热气在我脸上,似乎有些不甘地张了张嘴,但终于还是收起了尖牙利爪,又在我身上来回嗅了嗅,然后就慢慢地爬开了。
那东西爬开的时候,我才看出这是一条毛色杂乱的狗,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
应该是狗吧,反正不是狼,虽然他的牙齿和爪子同样尖锐,但表情却不那么凶狠,身体也没有那么强壮,耷拉下来的长毛盖住了眼睛,隐约透出的光芒甚至可以称得上温顺。那条狗爬到了一堆狼尸后面的角落里,就懒洋洋地趴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还在流血的肚子不经意的斜露出来,一副全不设防的态度,然后一动不动地并住了呼吸,就像是死了一样。看清了它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到刚才爆发出那样狠戾气息的,会是同一个生物。
我摸着脖子坐起来,看到的依旧是索斯岚的背影,身体前倾,脊背微蜷。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挪动过地方,也没有回过头来看过我,仍然在那里一具一具地翻看着死狼的尸体,然后再一具一具地摆好。只是放下狼尸的双手显得特别轻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用手指轻轻地撸平那些被血污纠结的鬃毛,将前肢和后肢分别并在一起,横过来摆成了安详的姿势。
像是长眠的姿势。
我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背后,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低着头,肩膀很稳定,声音也很平静,作着一如既往的精确叙述:“尸体分为几批,除去最早死亡的那一批以外,其余都是战死的,身上的伤大部分是刀伤和马蹄的踢伤,从伤口看应该是勐塔人的宽背马刀。伤口还很新鲜,这里应该不久前刚刚发生过几场小规模的战斗,骑兵和狼。”
“这些都是……”我望着满目狼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称谓才好。
“是,它们都是那种东西,所有的,这些,都是。”索斯岚平静地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语调中难得的没有那种尖锐而嘲讽的口气。一边说着,一边手中又抱过了一具狼尸,仔细翻看,然后轻轻放下,撸毛,摆好。
“那个……是她?”我在他身后轻声问。
索斯岚没有回答,依旧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却渐渐停了下来,好象在想着什么。我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紧了一下,又慢慢放松,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撞到正站在他身后的我,他却毫无所觉似的快步走到那个女孩的尸体旁,冷冷地看了两眼,一伸手就把沉睡中的美人拽了起来,直接翻了个撩开了女孩脑后的长发。
粗暴的动作看得我微微皱眉,不过长发撩开后在女孩后脑下方靠近颈椎处显露出来的一点微微的金属闪光却吸引了我的视线,然后目光就不自觉地移向了索斯岚脑后相同的位置,眯起眼来猜想着在银白色短发的遮掩下,那个地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不自然的一点微光。
“妈的!又是一个残次品!”索斯岚大骂一声,把手里女孩的尸体重重地扔回到地上。
如偶人般精致美丽的瘦弱躯体摔落在地,像是个摔碎了的娃娃,背心上一个难以察觉的细小伤口里开始渗出血来。
本来已经回到躺在角落里继续装死的那条怪狗跳起来发出了一声凄惨的悲鸣,身体一阵摇晃颤抖。索斯岚泄愤般的还要抬脚向尸体踢去,那条狗突然冲上来一口咬住了索斯岚的小腿。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暴怒中的男人一下子抬起了脸,露出了无比扭曲的表情。即使在昏暗中,我还是清晰地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如困兽一般的神情,眼底里仿佛是在燃烧的幽光绿如饿狼,冰冷而疯狂,像是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看到那样的神情,我的心剧烈惊跳起来,伸手想要拉住他:“索斯岚,别这样!”
他毫不理会地甩开了我的手,低头把还奋力扒在他腿上的狗一把拽了起来,腿肚上流血了,他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有嘴角边浮起了凶狠的狞笑。他的手在慢慢收拢,被掐死了脖子的狗在他的手中拼命的挣扎,身体在半空中无能为力地甩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我却仿佛能够听到那条狗在痛苦地嚎叫。伴随着这种灵魂深处歇斯底里的嚎叫,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索斯岚的身体里“砰”的一声碎掉了,让我痛得浑身一颤。
“别这样!索斯岚!”我扑过去用尽全力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索斯岚的眼睛里陡然有一团火苗蹿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动着,用一种不认识的眼神盯着我,目光细细碎碎地凝聚起来,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也慢慢地抬了起来,冷冷地掐到了我的颈侧,微一用力就让我呼吸困难。他凑过来,脸对着脸,停在了气息相融、近在咫尺的地方,压低了原本就显得沙哑的声音,呢喃般地说: “陪我一起死?”
“好!”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的回答让他的目光有片刻的涣散。死神般冷酷的男人静了一秒,忽然抬手将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狗甩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空出来的那只手立刻环到了我的脖子上,五指交叉着一点点收拢起来,有些迟疑地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真的?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气管和动脉都被生铁般冷硬的手指死死压住,我努力倒着气却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强忍晕眩,很艰难地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半分动摇,深深地平和地凝望着他,然后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
“啊……”在我的眼帘完全阖上的时候,索斯岚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嚎叫,松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缺氧的头脑很想就此沉入深眠,疲惫不堪的身体支撑不了故意压伏下来的重量,我软软地向后倒去,感觉到他的手上传来不正常的燥热。那双手热得发烫,甚至还有点颤抖,却在固执地做着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清醒意识到的事。他像一头未曾开化的兽那样,烦躁地撕扯着我的衣物,好象完全不明白衣物上的那些羁绊究竟是什么原理,在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勐塔人的织物很结实,但再结实的衣物也经不起他的蛮力折磨。
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让我恍惚的有一种回到了记忆中某段过去的感觉。
我一直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愿意抬头看我。不仅连目光,这一次是连那整张脸、整个人和全部的心灵都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只有他的身体在这里,那个仿佛空了似的躯壳贴得如此的近,近得让我觉得全身冰冷。
我喘息着挣扎:“索斯岚,你想要,我给你。但不要在这里,好吗?”
回答我的,是他越发烦躁的呼吸声,还有向我两腿之间硬挤进来的硬梆梆的肢体。
我没有力气反抗,其实也不怎么想反抗,只是想不到我们之间还会再次出现这一幕。
手臂摊放在两边,随着他的动作而轻微晃动,手上突然碰到一片冰凉的长条金属,是刀。
手指沿着刀脊摸索着,紧紧握住,又慢慢放开。
后背在粗糙的地面上硌得生痛,寒气从背心钻了进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渐渐淹没了我的身体。我开始咳嗽,全身颤抖地咳嗽,每一声都像是从肺底直接抽出来,听起来像哭一样难听,而且每一声里都夹杂着飞散的血沫,溅落自己的唇角和下巴上,也溅落在始终低着头的那个人的头发上。银白上星星点点的鲜红,就像这个季节里也许正在某片山谷中盛开的梅花。
也许是咳嗽的声音太可怕,也许是身体颤抖得太厉害,虽然我没有再说什么,索斯岚还是慢慢停了下来,额头抵在我的胸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拉过他的手,把一直捏在指缝间的马刀塞进了他的手掌中,指着自己的脖子说:“要杀我,请用快一点的刀。”
他紧紧握住刀柄,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忽然觉得胸膛上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滚落,伸手抓着索斯岚的头发,一把抬起了他的脸。
索斯岚紧闭着双眼,脸上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破碎表情,蜿蜒的痕迹挂满面颊。
我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微凉的液体,送到嘴里吮吸了一下,又咸又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指尖止不住一阵战栗。我从没见过索斯岚流泪,我一直都以为那双眼睛里的温度一定已经足够低寒了,没有什么液态的物质能够在那种低寒下存在。可是一旦他的心软了,心里有了太高的温度,喷发出来的感情就能够融化一切,也融化了泪管里的严冰。
于是,冰变成了水,淅沥而下。
“哭什么?疼的又不是你……”我边咳边笑,然后抬起身,轻柔地吻上了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