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言给他一支烟,陈继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双眉紧皱着,眼眶都有点陷下去,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林希言说。
“六年。”陈继点着烟。
“听说你出国了。”
“出去了几年。我也听说你当了警察,昨天慌得没办法,翻一遍号码就找到你了。”
“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以前随和。”
“我以前不随和吗?”
“不随和,还很傲。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如你,不过也不一定是你故意的,有人天生这样,和我们这些整天操蛋的家伙不一样。”林希言说,“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心情不太好,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陈继和他坐在交警队门外的路边上,欲言又止,过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算啦,没事。”
“你真没事说没事不就完了吗,为什么前面还加个算了。一加算了,没事也变成有事。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林希言和陈继虽然不是什么铁哥们好兄弟,但以前在学校里关系倒不错,毕业后偶有来往,后来陈继出国才断了联系。读书时,陈继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林希言不怎么爱读书,可对聪明人一向敬仰,总觉得陈继这样上了讲台随手就把难倒一片人的难题答案不假思索地写在黑板上,确实很让人羡慕。今天老同学见面,林希言心情不错,可看着陈继这副愁眉苦脸,憔悴颓废的样子总觉得心里犯堵。陈继是出名的好男人,不良嗜好一概没有,现在不但学会抽烟,而且酒后驾车,这不是一句没事就能蒙混过去的。
陈继抽着烟,眼睛有点泛红,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林希言十分诧异,最近怎么回事,身边的人都在问这个怪问题。他很想坚定地把唯物主义贯彻到底,可韩路的事情还没搞清楚,世上没有鬼这句话他却轻易说不出口了。
陈继在等回答,见他沉默不语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也不相信吧,我好像真的遇上了。”
“遇上什么?”
“鬼。”
林希言抬头看看对面,韩路正无所事事地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字,发现林希言看他,立刻就要过来凑热闹。林希言伸手指着他:“待着,别过来。”
陈继好奇地问:“是你朋友吗?为什么不让他过来?”
“狗屁的朋友,说你的事,别理他,这人有病。”
“我的事不知道从哪开始说。”陈继苦笑。
“那找个地方慢慢说。”林希言站起来把烟蒂踩灭,抬头看时,韩路已经在跟前了。
“去吃饭了吧。”韩路说。
“除了吃饭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韩路转而向着陈继,发挥着臭不要脸的自来熟:“你是林队的同学,没见过呀,怎么称呼?我是他朋友,我叫韩路。”
“你好,我叫陈继。”
“吃饭了没?没吃一起吧。”
林希言忍无可忍:“你他妈饿死鬼投胎,想吃自己回去弄,我这有正事要办。”
“什么正事?”
“凭什么告诉你?”
“那吃饭带着我吧。我现在恶鬼缠身,要靠你纯阳童子身罩着,不能离太远。”
“你再敢提,老子切了你的小毛贼,让你连个阳字都沾不上。”
韩路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下流,过分了吧,小毛贼惹你了吗,你跟它有仇啊。”
陈继见他们剑拔弩张越吵越厉害,眼看有打起来的趋势,连忙上去劝架:“吃饭是小事,本来就应该我请,一起去一起去。”
韩路:“对嘛,是人都要吃饭,各吃各的不如一起吃。”
林希言对陈继说:“你理他干什么?这人是饭桶,吃东西跟猪拱槽一样。”
“我就吃了你三百块钱一顿大排档,也不至于就是饭桶就是猪了吧。”
“除了吃就是睡,骂一句猪委屈你了?”
陈继听他们胡说八道,忽然觉得挺好笑,噗嗤一声笑了。
“行啦,今天我请客,去吃点好的,都别客气。”陈继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笑,压抑的心情顿时释放出来,浑身一阵轻松。林希言不想扫他的兴,就趁他不注意,朝韩路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韩路哎哟一声,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心疼他,于是自己揉一揉,屁颠颠跟着去了。
三人找了个环境不错的餐馆坐定,陈继让林希言和韩路点菜。林希言平时在队里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家也没人做饭,对吃的没什么特别爱好。韩路却是个天生吃货,看什么都觉得好吃,陈继把菜单递给他,那是老鼠掉进米缸正中下怀。林希言知道让他点又得吃出个天文数字,于是劈手夺回菜单,翻开随便指了几个小菜就扔还给服务员,根本不理会韩路在那嘀嘀咕咕抱怨。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林希言给陈继倒茶,韩路在那捧着杯子等,林希言看也不看就把茶壶撂下,全当没这个人存在。韩路脸皮有多厚,捧着茶壶自斟自饮。
陈继起初吞吞吐吐,觉得事情荒诞离奇,说了会被人笑话,甚至怕被当成精神病人,可他实在一个人憋了太久,这么大的精神压力没人可以倾诉,总算碰到个肯听的对象,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林希言越听越吃惊,陈继遇到的这些事,简直离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比韩路撞上吊死鬼还荒诞。以他对陈继的了解,陈继没理由编这么个故事来捉弄人。
“你搬进那个房子,除了谢玲和顾婆婆就没见过其他邻居?”
“后来又搬来一个人,除此之外都没见其他人出来过。”
“这么怪。”林希言嘀咕,“女朋友失踪,你报警了没有?”
“还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她失踪了吗?可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说不定她也是我的幻觉。”
“胡说八道,幻觉能跟你谈恋爱,世上就没有单身汉了。”
韩路一直在吃东西,这时却放下筷子无比同情地看着陈继:“这种感觉我太了解了,你肯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是不是。我也是,有段时间我还觉得我会不会已经死了,怎么老看见死人呢。不过现在好啦,我告诉你,你跟着林队就没问题,他是处……”韩路说到一半,被林希言一把按住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陈继好奇地问:“处什么?”
林希言:“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韩路还在那呜呜叫,林希言狠狠踢了他一脚。
陈继没再追问,苦笑着说:“我自问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会惹上这种麻烦,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连套头的毛衣都不敢穿,就怕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又出来什么怪东西。可是整天睁着眼睛,真看到了,你能不害怕吗?”
“那你赶快搬出去,换个地方或许会好点。”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现在好像不仅仅是虞家花园有鬼,不管我走到哪,都会看到听到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和声音,搬家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韩路叹为观止:“你比我还惨,我只不过被一个吊死鬼缠着就快崩溃了。你呢,有男有女,还有猫,这日子怎么过。”
陈继:“你是怎么被缠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
林希言不耐烦地打断他:“让你说了吗,吃你的东西别他妈插嘴。”
韩路正色:“你双重标准区别对待得太明显了吧,对小继这么客气,对我干嘛这么凶啊。你看你跟他说话轻声轻气连安慰带体贴,对我就知道他妈的骂街,别人的妈是人,我妈就不是人啦?祸不及家人,我妈虽然多生了几个,但也没惹你吧。”
“我他妈就是好奇,什么样的妈能生出你这种怪胎来。”
“那也是我自力更生自学成才,我妈生我可没养我,关她老人家什么事?”韩路忽然又嬉皮笑脸,“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吗?”
“对你就不能客气,老子不客气你都这样了,再对你客气还不得爬到我头上来。吃完了没有,吃完赶紧滚蛋。”
韩路抄起勺子喝了几口汤问:“去哪?”
林希言不理不睬,掉头对陈继说:“你住的地方这么怪,今天我有空,陪你去看看?”
陈继有些为难,林希言主动提出帮忙当然好,可万一让他也惹上麻烦就过意不去了。他没来得及表态,韩路就说:“你们不是真的要去吧,那里在闹鬼呢。”
“你怎么还没滚蛋,怕吗?怕就别跟来。”
韩路似乎比陈继更为难,皱眉想了半天,最后狠狠下了决心:“只要离你近点,应该也不会出事,你是处男阳气足。”这次他说得飞快,林希言根本来不及堵,陈继听了一愣,等明白过来忍俊不禁,又不好当面笑出声,只得也盛碗汤埋头猛喝。林希言尴尬得脸上一红,韩路惊讶地说:“林队,原来你也会脸红。”
“韩路!老子他妈让你闭嘴听见没有!”
陈继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十二章
鸡飞狗跳地吃完饭,已经下午三四点。陈继的车被交警队扣了,三人只能打车过去。一路上韩路废话连篇插科打诨,惹得林希言恨不能从前座爬到后面去把他当场打死。陈继被他们一闹,心情好了很多,可到了十字路口,韩路却忽然不说话了。司机是个新手,不太认路,边开边让陈继给他指路。出租车停在虞家花园大门外的路边,此刻还没有天黑,重重树影下的小楼却分外诡秘幽暗。老槐树在院子里沙沙作响,韩路不禁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
“这地方阴森森的,亏你住得下去。听林队的话早点搬出去吧。”
陈继点点头:“会的,我就是想弄明白,至少找到谢玲,要不然心里总有个疙瘩,晚上睡觉也不踏实。”
“是啊。”韩路和他挺有共同语言,也大倒苦水,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似乎根本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事无巨细,连被林希言扒光了关厕所里的事都没落下。
陈继听得瞠目结舌,同是天涯遇鬼人,一时之间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林希言懒得理,自己往里走,韩路看他走远了立刻跟上,还热情地招呼陈继也过来。陈继苦笑不已,本来挺严肃的事,怎么就好像变得很搞笑。
“我住三楼,右边最后一间。”
即使白天,楼道里也有些阴暗,黄昏将近,光线微微发红,槐树的影子在地板上摇动着,树叶好像无数活动的幽灵在互相挤压摩擦。陈继走到二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婆婆的房门。掉漆的木门紧闭着,又是一个不会再打开的房间。他的目光往旁边扫了一下,忽然愣住。隔壁房门上用粉笔写着个四位的数字,再过去一间同样是粉笔写的四位数。陈继发现在他离开后,每一扇门上都出现了一个数字。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又是谁写上去的?陈继惊疑不定。
林希言见他在二楼站着不动,就问:“发什么呆?这间是你家吧。”
陈继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上楼,边走边说:“304。”
上楼时,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陈继抬头看,胡风出现在楼梯口,似乎正要下楼。陈继向他点头示意,胡风也微微点了一下,眼睛却望着带头上来的林希言。
林希言没想到唯一和陈继做邻居的是这样一个面带刀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不过凡事不能以貌取人,长得好像韩路那样又如何,还不是个偷鸡摸狗不劳而获的毛贼。
胡风从楼上下来,和几人擦肩而过,经过韩路身边时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非常突然的,胡风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不怎么好看,韩路却盯着他不放,直到他下楼走到转角看不见为止。
林希言已经到陈继家门口了,韩路怕被他关在外面,终于匆匆赶上来。
一进房间,林希言就觉得冷飕飕,倒不是因为陈继说闹鬼的缘故,而是整个房间没有家的温馨,如同一个冰冷陌生的客房,比临时落脚点略好一些罢了。
“房子是不错,可为什么这么冷?”
“我没开暖气,你们先坐,我去倒茶。”陈继关上门,把窗帘拉开还不够,又把客厅和厨房的灯全打开了。
林希言说:“别忙,我不喝茶。”
韩路的要求总是比较多:“有啤酒吗?”
“有。”陈继打开冰箱看了看,又开始习惯成自然地发愣。“不好意思,我记错了,昨天一早看的时候好像还剩下两罐。”他的表情有点难看,“最近我记性不太好。”
“是不是太累了?”林希言问。
“两天没睡。”陈继倒了两杯热水过来放在茶几上。“不是睡不着就是睡着了做噩梦。不过刚才上楼的时候,我想到一些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陈继看着门:“昨天我发现门上被人动过手脚,门牌中间反装了一个猫眼,可以从外面看里面。最近发生了太多怪事,把我搞得快精神崩溃,什么逻辑什么理性全扔到九霄云外。今天和你聊了一会儿,我清醒多了,如果是鬼它大可以穿墙而过,不必在门上搞那么多花样,有没有可能这一切都是人为的?”
“这个想法不错。”
“还有我总是找不到东西,明明记得冰箱里有啤酒,可打开发现没了。我以为自己健忘,也怀疑过闹鬼,但装猫眼的人是有可能趁我出门时随意摆弄屋子里的东西的。”陈继看着林希言,“尽管这些可能性无法解释我亲眼看见的怪事,比如雨衣怪人,车轮底下的手,阿芳的鬼魂,可至少证明我的脑子没有出问题,我还能够思考。”
林希言说:“你当然没有问题,门上有一个窥孔,这个猫眼肯定是在你搬进来之前装的,而且特意隐藏起来,装猫眼的人想看什么?是你还是这个房间中的某一样东西。如果是你,他一定知道你会搬进来,谁最清楚这一点?中介和房东。但如果这个人想看的不是你,而是房间呢?”
“房间?”陈继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出这个房间有任何需要时时窥视注意的地方。林希言摇了摇头:“也许不是房间,是房间里的人。”
陈继彻底糊涂了:“房间里的人不就是我吗?”
“是你也是别人。他不知道谁会住进来,但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是他要窥探监视的对象。”林希言说,“也许他在看你是不是发现了这个房间的秘密。”
陈继的额头冒出一颗冷汗。房间的秘密,这个房间有什么秘密值得神秘人时时刻刻在门外窥探,甚至趁他不在时进来翻箱倒柜。对了,胡风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胡风就住在对面,只要一推门出来就能看到自己的房门。昨天啤酒还在冰箱里,今天已经没了。那个人进来过,就在他去酒吧赴约直至现在回来的这段时间里。
林希言说:“邻居们都不出来,没人发现他在门外偷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有人住还真难说。活人总不能每天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吧。”
陈继忽然摇了摇头:“我一直听到邻居家里有声音,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反应,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到每扇门上都写了数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