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这是说的实话,探春清净爽利的一个小姑娘,又不粘人、又不爱哭也不娇气,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对着哥哥也偶尔撒一下娇托一点小事,正是最佳妹妹的典范,由不得贾宝玉不喜欢。且在贾府之中,她又是个明白人,做事也让人舒服,又是亲妹妹,贾宝玉对她比木讷的迎春、年幼的惜春也更亲近。
袭人笑道:“二爷还说呢,三姑娘整日那样忙累,年节、各人生日都要做的针线做贺仪,还抽空子单给二爷做鞋做袜,如今脚上穿的还是人家的活计,倒说人家没良心。”探春道:“就说有看着的人了,这不就有说公道话的了?”
又有探春房里小丫头来寻,侍书道:“三姑娘自与二爷说话,你急着来又催什么?”小丫头道:“老太太那里传午饭了,二姑娘、四姑娘已动身了。”贾宝玉一看钟,正到了贾母平常午饭的点了,便叫探春过去。探春道:“你今儿不在老太太那里用饭了?”贾宝玉道:“近来我平常吃饭哪里再好去老太太那里?只在自己房里对付就是了,倒是一样的饭菜。”探春叹道:“一年大过一年了,竟连一道吃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小时候倒好,如今你倒不好跟我们厮混了。”说得贾宝玉也叹气。
袭人、侍书见他们两个精神不振,忙上来劝慰。袭人道:“三姑娘与二爷只隔一墙,竟有什么好叹的?想见了,哪日见不得?”侍书道:“姑娘原是响快人,这会子又说些做什么?老太太那里可传饭了。”劝解开了,探春叫小丫头把两件玩器拿回去收好,自领着侍书等往贾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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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看了自己的饭菜,待遇极好,这荣国府中向来是看人下菜碟的,别管你是不是主子,混得不好的主子待遇比个奴才还不如。用过午饭,院子里散一下步,回来时床已经铺展好了,贾宝玉先嘱袭人晴雯:“往后我白天不在家里,有什么事儿你们多留些心,晚间告诉我。”宝钗生日他竟不知道,险些失了礼数,未免不妥,叫两人一道散步,也是免了在其他丫头面前说这事削了她们面子。袭、晴听宝玉埋怨不知家中事,脸上泛红,各自留心。
贾宝玉想她们都是心思灵透的人,一句话点到了,也就放心睡去了。午觉起来回忆太子的进度,温了一回书,晚饭时就跑到贾珠那里蹭饭,兼打听贾珠明天有何礼物。贾珠道:“你问我?这些事一向都是你嫂子办的,我只知道便罢了。你要为难,叫你嫂子多备你一份儿也使得。”贾宝玉道:“我只来问大哥哥送什么东西,怕错了礼数,可不是要来蹭东西的。”说得李纨也笑了:“知道你,偏又多心。”讨了主意来,贾宝玉与贾珠送了一样的东西,只贾宝玉未成家,略减了贾珠一等,无非是些缎子、锞子而已。贾宝玉备下了东西,叫袭人与晴雯明天跟着李纨一道给宝钗道贺,自觉事情办得漂亮,高高兴兴休息去了。
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往宫里应卯去,太子殿下的态度依旧礼贤下士,十六殿下的态度依然高深莫测,只有十八殿下狠狠地瞪了贾宝玉好几眼。看起来光鲜的凤子龙孙们活得起来也不很顺心,被贾宝玉称为压榨劳动力没有劳动法的十日一休沐制度他们都享受不到,师傅们、官员们十天有一天休息的,这些殿下却没有,还得继续读书,每逢休沐日,必有一师傅调休当值继续操练他们。这些殿下一年之中也就自己生日、皇帝、上皇生日、过年能休息,其余时间除非你到了可以上朝听政的年纪,或者是病得太医开了假条,否则也只能继续被填鸭。
别人尤可,不乐意的徒愉就不高兴了,身边的同龄人,太监是全年无休的、伴读是跟着他一道受罪的,唯有贾宝玉要不是因为太子还在读书而且他年纪小,已经可以与何示一道在翰林院里喝茶摸鱼了。一时之间,徒愉各种羡慕嫉妒恨涌上心头,他现也不很把贾宝玉当外人,完全忘了人家早已毕业,而且毕业之前受的苦不比他少。
师傅在的时候他还老实,到了休息的时候,也不管他的伴读了,直过来酸酸地道:“贾学士如今学会偷懒了,去年还跟我十六哥跟前整日练字,今年只好在课上发呆了。是不是?十六哥?”贾宝玉囧,去年那份工作做得不尴不尬,自己完全没有弄懂工作的内容和性质,或者说是懂了侍读学士的工作,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在翰林院里躲清闲的偏偏被发配到陪读,只好胡乱应付。徒愉这会儿又拉上他十六哥,贾宝玉悄悄看向徒忻,见他留给自己一个侧脸,眉毛似乎上挑了半公分?
看徒愉半真半假地生气,贾宝玉笑问:“殿下课上也不认真罢?你不看我,怎知我课上发呆?”远远地,徒忻似乎咳嗽了一声,徒愉愤愤地一哼,把两只眼睛瞪圆了狠看了贾宝玉一下,跑去跟伴读抱怨去了。忽听得耳边一道温煦的声音:“十八叔是个直脾气,你只管逗他。”贾宝玉连忙起身,瞪大了眼:“是十八殿下先逗臣来的。”太子一笑:“他这也叫逗?你怎么着他了?先时不是好好的么?怎么隔了一天回来就变了脸了?”“臣把十八殿下的懒给偷了,他不乐意了。”说得太子大笑,引了众人来看,徒愉的哼声又传了过来。太子道:“你仔细着点儿,他是实在人,惹急了真不理你。”贾宝玉连忙应了。
处得时间略长些便知道徒愉也算不上是坏孩子,顶多活泼好动些,哪个班里没两个这样的男孩儿呢?他不胡搅蛮缠针对自己的时候还是挺好相处的,在一群当面装得比自己还鹌鹑的皇子里,倒是徒愉更让贾宝玉觉得放松些。贾宝玉也不想真得罪了他,得空又去赔礼,被徒愉狠敲了几样玩具才转了回来。
晚间回来,翻箱倒柜找了个微雕的核桃船,预备明天当给徒愉的首付款。不料第二天刚给了债主,第三天债主就哭丧着脸:“我昨儿正开那小窗户玩,叫我十六哥整个儿给摸了去,问我是谁给的,我没说,你小心着点儿……那……旁的我先不要了,六月间我生日,你再给我……”
“……”原来真正的债主另有其人。
更要命的是,债主头子正盯着债务人,活似盯着青蛙的蛇。
“他要你就给。你哪里对不起他了。要这样赔罪。”十六爷,疑问句都让您说成陈述句了,别吓人行么?
幸而这样的日子不用多久就结束了——太子殿下结束了学生生涯,开始上朝听政议政了。贾宝玉每日只需在太子听政结束后的两个小时读书时间里陪读就好,终于摆脱了青蛙被蛇盯的日子。
可是……他怎么也来了?看着徒忻施施然走入太子书斋,贾宝玉惊得忘了要先害怕一下。
67.姐妹迁居宝玉下舌
按制度,皇子等十六岁便可不每日必读,要上朝听政,表现好的要领差使为国出力。太子情况要特殊些,十六岁后,皇帝每日批阅奉折时带着他指点一二,又命他一面暗中学习政务一面多读了两年,再好好放到朝臣面前,不致被老臣小看了去。故而比太子小了两岁的徒忻与太子是同年离了书房入朝堂的,只顾着算太子的年纪与功课,不知道徒忻生辰的贾宝玉吃了一大惊,心里暗叫倒霉。
徒忻辈份高,太子不肯受他的全礼,还了半礼,请坐。这才动问:“十六叔今日可好?我还道你下了朝要先看十八叔的。”徒忻划拉两下茶碗盖儿:“也不能总盯着他,越看着他越长不大,索性丢开手去,趁着还小,惹出的麻烦有限,受点儿教训也就老实了。倘现在看得紧,到他大了,猛放开手去,闯出大祸来反是害了他,叫跟的人机灵着点儿,有不对的地方赶紧着回报就是了。”
贾宝玉听徒忻一说,暗道,这是一个明白人啊!有点儿同情他了,这位还是未成年人呢,已经有了奶爸心态了。再想想自己整日为荣国府之事发愁,与他愁徒愉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徒忻的法子也可活学活用到自家身上——趁麻烦事还没积累达到质变的程度,自己先挑开了,哪怕受罚、降爵,前事也已经揭过了,受了教训之后族人便不至太张狂。一面寻思着一面点头。
徒忻与太子寒暄了几句,也不久坐,他今天来纯粹是第一回上班,四下报备的,末了说一句:“不打扰太子读书了。”就告辞去了。贾宝玉心里抹了一把汗——看来以后还是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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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一路把“倒霉”念了一百二十三回,又滤了一回怎么才能自揭伤疤。这是个挤脓包的事儿,先挤了,疼,总比拖着烂了好。家中已经是个筛子了,想补都补不上。如今家中的事情也不大避着他,再结合自己知道的一点情节,诸如高利贷、人命官司一类的事情早背上了,虽然对权贵人家来说类似的事情也不少,寻常没人去计较,然而一旦翻出来还真是个大麻烦,不如趁早揭开了,越迟作恶越多,积恶之门必有余秧。
回去给贾母请安,看贾母院里忙忙乱乱的,贾宝玉便不久坐。回到自己房里问晴雯:“姐妹们搬进园子的日子好歹定了?”晴雯道:“可不是,原说二月二十二的日子,次后琏二奶奶问太太,娘娘叫几个能诗会赋的姐妹去住,宝姑娘元宵也接驾的,她现搬出去了,叫不叫她住回来?太太不好决断,又挨到入宫探望娘娘的日子,请了娘娘的旨,请宝姑娘来小住。姨太太肯了,宝姑娘还怕姨太太年高在家不便,好歹姨太太劝住了宝姑娘叫住了进来。这不就拖到如今了么?”
贾宝玉揉揉太阳穴:“挑些笔墨书籍纸张,几位姑娘一人一份,作乔迁之贺了。”晴雯上前给他捏肩膀:“这么没精神的,是想着一回送这么五六份子礼心疼了么?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到时候姑娘们还不回你礼?”袭人道:“你别打趣他。”晴雯道:“他?哪个他?”下手重了几分。贾宝玉道:“又拌上嘴了!宝姐姐日后就在咱们家住下了?不应该吧?”袭人奇道:“咱们家娘娘有旨意了,姨太太也允了,自然要住的。”贾宝玉就不言声了。
第二天,满腹心事去应卯,幸而品级未够,不用站班立朝,先到翰林院里窝着发呆。时辰将至,詹事府打发人来请两位学士,贾宝玉才整一整衣冠,让了何示走在自己前头,一道侍候太子诗书。到了书斋门口,贾宝玉已经绷紧了神经,结果徒忻今天没到——十六爷又不是太子的侍读学士,怎么会天天都在书斋内见着?
下午回家,贾母道:“今儿晚上咱们到园子里吃去,也是贺她们搬迁。”贾宝玉只有应了,又叫小丫头去自己院子里:“叫袭人取了昨日备的贺仪送到园子里。”一面扶着贾母入园。时已三月,白昼渐长,下午也不很冷,祖孙二人慢慢走来,宴就摆在了正殿里。贾母吃得高兴,对迎春等道:“新住进屋子,难免有不可意的,或缺了什么只管找凤丫头要。”王熙凤道:“老祖宗放心,就是少了我的,也不能少了她们的。天也晚了,也凉了,老祖宗且回吧,她们姐妹也该歇了,再一会子园门就得关了。”一语提醒了贾母:“门户上头要仔细,多安排些婆子值夜! ”王熙凤应了,贾宝玉要送贾母,贾母道:“你与你姐姐妹妹再玩一会子,你们年轻人热闹,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
众人眼看着贾母坐小轿出了门,方重回席上。众人又谢了宝玉的贺礼,都说:“叫你费心了,自家里这个院子弄到那个院子里的,也要贺。”贾宝玉笑道:“往前都是与人合住的,如今你们都单住了,也是该的,倘有什么想要的别样的家里没有外头有的摆设,告诉我,我淘换了来。”探春道:“如今还没有,等我们仔细收拾了屋子,缺什么找你,可不能推脱。”贾宝玉笑着应了,又问:“林妹妹住哪一处?宝姐姐住哪一处?二姐姐与三妹妹、四妹妹住得紧挨着么?只你们几个园子有些空了。”当然有些空,李纨在家陪丈夫,贾宝玉没有进园子,这就少了两个主人并几十个伺候的人。黛玉等慢慢告诉他自己住在何处,探春道:“这园子里也不独我们几个,现拢翠庵里的妙玉是太太下贴子请回来的,也住园子里。”贾宝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妙玉是谁。这里王熙凤又打发人来提醒:“快关园门了。”贾宝玉才与众人道别。
出了殿门,晴雯、麝月带着人打着灯笼来接宝玉,众姐妹亦各有人来接。殿前灯火闪亮,人群里一个年轻媳妇让贾宝玉好不惊讶,众姐妹身边带的都是丫头,梳着未婚丫头的发髻,年纪大的都是各人嬷嬷一类,盘着头,只有这个人,头发作妇人妆,年纪却极轻。回去的路上贾宝玉就问那是谁?晴雯想了一想道:“大约是宝姑娘带进来的人罢。”麝月道:“想起来了,是薛大爷房里的香菱,上个月姨太太还特特摆酒的呢。”贾宝玉脚下一个踉跄。
进了自己的院子,袭人站在房门口迎着:“太太打发金钏儿来看二爷回来了没有,吃酒了没有呢。”贾宝玉进了屋,金钏儿已经站了起来:“二爷可回来了,太太吃饭的时候还念叨着呢。”贾宝玉道:“不妨的,太太这会子大约还没睡下罢?”金钏儿道:“太太晚上总要诵一会子经才睡的,这会子还早。”贾宝玉道:“我与你一道看太太去,横竖只隔着一道墙,老太太跟前我也没喝多少。”
王夫人见宝玉来了,放下手中念珠,彩云扶着坐到炕上,看贾宝玉给她请安问好,越看心里越乐。叫贾宝玉在身边坐了,伸手把贾宝玉额前几丝碎发抚顺:“累不累?外头忙了一天,回来又跑来跑去的。”贾宝玉笑看王夫人:“不累。” 王夫人道:“见着姐妹们了?头一天住进去,你瞧着她们可好?”贾宝玉道:“刚从园子里回来,她们还好。对了,方才宝姐姐的人接她,我影影绰绰看着个上了头的年轻女人,不敢再细看,问她们,说是薛大哥收的房里人?姨妈还给摆了酒的?这么热闹事儿,我竟没听说。”王夫人很不欲贾宝玉关心这些事,伸手接过彩云捧来的茶给贾宝玉:“这个解酒,你方才虽没喝多,到底醒醒酒对身子好。你薛大哥哥那个也不是大事,值得你一个爷们追问?”贾宝玉靠着王夫人喝了两口茶,似是无意地小声道:“就是随口说说么,瞧着眼生就问了。这事姨妈办得不厚道,怎么也得薛家大嫂子进了门……不是这个礼数。”王夫人脸上笑容已经敛了,看了一眼屋里的人,金钏儿等极有眼色地退下了。贾宝玉才后悔方才说话不太小心,也只好继续装无意当没发现其他人的小动作,摇摇头,低头喝茶:“可得跟姐妹们说一声儿,别叫她们道咱们亲戚家也是这样的,等出了门子遇上这样的事儿也当寻常,白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
王夫道:“这个我知道了,巴巴的来,就说这个。”贾宝玉伸手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擞着王夫人的脖子:“好太太,要不是我亲姨妈,我也不多这个嘴了。太太只跟姨妈说一声,不像大家子办的事,让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只是事都做下了,再遮掩越发惹人注意了,往后这样的事,仔细着就是了。”亲娘哎,薛家人办事不牢靠,您可别想着跟他们家结亲啊!
贾宝玉又摇着王夫人,问天渐热了有没有想吃的想玩的,王夫人笑骂:“你道我是你妹妹们?”贾宝玉嘿嘿一笑。“时候不早了,明儿你还有正事呢,睡去罢。” 贾宝玉没见着贾政,估摸着他又混赵姨娘那里了,也就不问王夫人给她添堵了,嘱咐金钏儿等:“夜间警醒些,太太夜间会吃茶,把壶拿套子套了,别叫水凉了。” 惹得王夫人笑着赶人。贾宝玉步出院门,心里实在有些愧疚——王夫人今夜怕要睡不太好了。使劲揉了揉脸,没办法,薛宝钗都搬出去了又被弄了回来,天知道太太是个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