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本来还担心真有关于儿子的事情自己不知道,万一娶错了亲对贾宝玉有所妨害,听王熙凤这么一说,也反映过来了——咱们家几时来过和尚?老太太近来越发少出门了,但是出门,女眷见僧道的时候也极有限。贾母推了张道士的媒,王夫人也是赞同的——毕竟只是道士一面之辞,贾家也没有相看过姑娘,不可能一口应下,但是这说辞不能让她不多想,这分别不想让贾宝玉近年娶亲,委婉的拒绝,王夫人还是懂的。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
贾宝玉果然寻了当值的屋子补了一回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有小厮过来叫他,重整饰了一回往太子书斋里去。这一天并无大事,太子问了一回昨日宴上情形,贾宝玉回说:“十八殿下在的地方没有不热闹的。”太子一笑而过,看一回书,开始写作业——虽不是每天上学,但是作业还是要隔几天一交的,都是师傅或者皇帝布了题目,太子抽空写好,到了时候交上去,再领下一个题目。
晚间回来,贾母道:“你昨日怕累过了,今晚很不用在我这里闹了,早些歇着去,这里有你姐姐妹妹就好。年轻时更要小心身体,老了后悔就晚了。你母亲今日也不大痛快,你去看看她再歇。”贾宝玉剥了颗葡萄喂到贾母嘴边,贾母含笑噙了:“去罢。”
贾宝玉刚进院门儿,王夫人的人就看见了,彩云打起帘子:“太太,宝二爷来了。”王夫人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炕上歪着。见贾宝玉来了,一招手:“过来。”贾宝玉挨着王夫人坐了,问一回身体情况,又嗔金钏儿:“怎地不请太医来看看?”王夫人道:“不是过夏天乏力,歪着就好。”金钏儿捧上茶来:“二爷多来看看太太,保管比什么太医都管用呢。”王夫人笑骂:“偏你的嘴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去吃饭,晚饭后再来伺候,我们娘们说两句话。”贾宝玉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王夫人一指点在他眉间:“吩咐什么?日后少喝些儿罢。今儿可有不适?早些睡,晚间不许吃太多凉物……”絮絮地说了一堆,贾宝玉嘻笑着给王夫人捧茶,又哄了好一阵儿,王夫人道:“你又歪缠,去歇了罢。”
回去却还不能歇,晴雯、麝月等给他打了水,贾宝玉自己洗了澡,披上衣服躲在榻上晾头发的时候贾珠来了。贾宝玉忙叫奉茶,刚抿了一口,贾珠就叫丫环们都退下,转过脸劈头问道:“有和尚说你命里不宜早娶?”贾宝玉噗地一声喷了:“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哪里都有和尚搀一脚?把脑袋摇成个波浪鼓。“说实话。”“我是想多玩两年的来着,然实在没这个事儿。”贾珠道:“你嫂子回来说,昨儿张神仙要给你做媒,老太太说有和尚说你命里不宜早娶,这事太太竟不知道。你嫂子叫我不要声张,我道你还是知道些儿好——自己说话小心着些,别叫老太太和太太为难。”荣国府内关于贾宝玉的婚姻对象,近来背地里也有不少议论,贾珠也不是全然不知。然而事关自己最亲近的几个人,贾珠也只能点到为止了——婆媳自有思量,这事,放贾政那里都得头疼,何况是贾珠?
贾宝玉无奈了:“一道门里过日子,大哥哥说的我也知道。”贾珠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明儿还有正经事呢。”贾宝玉耸肩:“知道了。”趿上鞋送贾珠出了门。这晚上贾宝玉倒是睡了个好觉,王夫人相中宝钗的贾母看不中,贾母看中黛玉的王夫人不乐意,两下角力,自己倒乐得清闲。说实话,贾宝玉两个都不想娶——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萝莉,贾宝玉离怪叔叔的心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而且近亲结婚也挺挑战现代人的底线的。
他却不知道王夫人中意的人并不是薛宝钗,本来王夫人就有些犹豫,未必定死了就是宝钗,特特留下宝钗多有与黛玉打擂台的意思。宝钗看着懂事,家下人等无不交口称赞,道是黛玉所不及。时间久了,兼之薛姨妈也微露其意,王夫人还真动了心思。然而贾宝玉似不大乐意,作为姨母,王夫人是护短的,薛宝钗好,但是薛蟠不好,她也护着了,但是作为母亲,儿子的意见总是重要的,贾宝玉说的也在理——要是结亲,那宝贝儿子可就真跟薛蟠这个祸头子绑在一起了,未来孙子可不得有个不着调的舅舅?王夫人看看儿子的条件,再想想儿子的前程,撇开其他原因只看两姓婚姻,薛家实非良配。王夫人想了一回,哥哥王子腾正有一女,比宝钗略小些,与宝玉年纪也相般配,然而贾家玉字辈媳妇里已有了个王熙凤,她不确定王子腾会不会同意把女儿嫁过来。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还要去娘家探探口风。
即使王子腾不同意,那也不是非林黛玉不可!王夫人最气的正是这一点,那个没实影的和尚说什么不该早娶?还不是林丫头未出孝又未及笄还不到出嫁的年纪?王夫人能想到的原因只有这个了。为了等她,我宝玉就不成婚了?王夫人怒了。
林黛玉作一个外甥女,王夫人是乐于做一个好舅母的,当亲闺女待都行的,对孤女好些,也是自己慈善不是?然而从一个婆婆的角度考虑,林黛玉头一条身体就不合格,自已也说从会吃饭就会吃药,就算药钱咱们出得起,她这样的身体,调养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她能开枝散叶么?能操持家业么?娶了她,我宝玉怎么过日子?让婢妾生子?姨娘管家?会被人笑死的!宝玉也没岳家帮衬,终是不好!王夫人暗下决定,不是宝钗,也不能是黛玉!
******
贾宝玉美美睡了一觉,一天精神奕奕,双眼晶亮,看谁都顺眼。蔡学士的小厮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他还代为求情:“先生何必与他置气?越生气便越心烦了,我这儿倒有今年的新茶,正好,尝尝?”又叫小厮重新沏了茶来。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太子书斋,开始还好,太子读《明实录》,朱棣亲自教导朱瞻基,一阵唏嘘:“佳儿难得,三代圣主。”贾宝玉不知道他下半句是:“孤现在要是有个聪慧的儿子就好了。”太子今年十八岁,在贾宝玉的思想里,真没到想儿子的年纪啊!都是皇长子家的大儿子催的。
欧阳芝倒是猜到一二,轻声道:“上皇一向喜爱圣上和殿下。”太子摇摇头,不再言声。此时徒忻巡完了他十八弟,过来与太子说一回上皇万寿的事。宾主坐定,太子道:“这回万寿父皇命十六叔与我一道总摄,还请十六叔多费心。”徒忻道:“总是太子拿大主意。”两人又说了一回去岁大典的安排,什么样的人准赴宴,何处开宴,何处朝拜等,有不清楚的,随时问何示与贾宝玉,贾宝玉心道,幸亏前两天翻了记事本。
正事说完了,太子深觉口渴,早有机灵的小太监给各人奉茶。太子低头思量还有无疏漏,徒忻左手端着茶碗,右手划拉着碗盖,抿一口,抬头看见贾宝玉。贾宝玉早养成不东张西望的习惯,然而也不能低头装死,看不到别人的动作,他目光平视,正与徒忻对个正着。四目相交,徒忻就知道贾呆石想明白了,又是一笑。贾宝玉也明白自己与这位爷心照不宣了,耳根泛红,闷头喝茶。忍不住又抬头,皱着脸,小幅度极快地摇摇头。徒忻看贾宝玉炸毛的猫样,更觉畅然——有这么个人还真不错。遂微微点头,贾宝玉大大放心,知道他不是个会四处乱说的,回了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惹得徒忻拿茶碗挡着脸直笑。
人一旦有了旁人不知道的共同的小秘密,心理上就会觉得亲近些,当这个秘密不沉重的时候,这种亲近的感觉就像两个一起偷看AV的小朋友……呃,或者是,被同一个女孩子发了“好人卡”的难兄难弟?
70.宝玉问田熙凤有喜
贾宝玉对徒忻的感觉挺复杂的。
王子腾初时告诫他,不能与皇子走得太近容易招惹忌讳,然而上皇诸子却没什么大妨碍,同时这些人又是不能轻易得罪的,毕竟代表了皇家颜面。到底是亲娘舅,择要讲了诸如皇长子一类要敬而远之的人之外,还说了几个不要沾惹的人,王子腾关注的都是些略成气候的,年幼的皇子他只是泛泛提了一句,贾宝玉初一接触,还真没大放在心上。直到撞上了徒忻。
徒愉的下马威贾宝玉并不很在意,到徒忻为他弟弟出头,贾宝玉的冷汗才冒了出来——这是个硬点子,此人不好惹。平白地让这么个人盯上了,滋味还真不好受。他的计划里,是要给自己塑造一个可远观可近交但不可轻侮又带一点魏晋名士风骨的良好形象的,要君子群而不党,必要时可以与某些殿下发生一点小争执,说话的态度要和气又不失立场透露出一点修养。正想观察一下哪个人合适呢,结果人都不用选了,其实贾宝玉也知道自己除了要化解困境还是有一点作戏的,好在年纪小,大家不大往那上头想而已,倒觉得他不亢不卑了。第一见面,贾宝玉总觉有利用人家的嫌疑心虚不已,更兼发觉徒忻不是傻子心里不免惴惴,努力表现得更肃穆一点,又带一丝愧疚。前两天出了那一件尴尬事,贾宝玉更不好意思了。
贾宝玉胡思乱想了这许多,却不知徒忻对他倒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徒愉招欠的个性徒忻比谁都清楚,对上个少年得志又出身不低的人,硬顶硬、话赶话的发生点什么太正常了,为徒愉出头,更多的是“自己的弟弟不能随便让人欺负”而不是说徒愉做得就对。相反,相处下来,他对贾宝玉的感观还是不错的,除了徒愉主动招惹,贾宝玉再没惹过其他人,便把这件事情当作为徒愉善后生涯中的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及见贾宝玉学问见识也新颖,有心与他再作一点深入交谈,却发现人家一脸庄严把自己当菩萨供敬而远之,徒忻内心很受伤,一面疑心贾宝玉是不是把他和徒愉当作惹事生非无事压人的同一类人,一面又暗恼贾宝玉对待自己的气量不够大。及至偶然出宫遇到了,也许是茶馆的环境太轻松,也许是徒愉当时心情好,两人似更近了一层。此后,贾宝玉似乎仍有保持距离之嫌,到底不是那么拿捏了,直到前几天徒愉生日。
徒忻无声一笑,唐学士没说错,就是块呆石头。想想当晚的呆相,再看看眼前的尴尬,徒忻觉得这么单纯的孩子太少见了。宫里的孩子,尽管被围围保护着,不许“叫奴才带坏了”,其实到了十五六岁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徒忻才觉得贾宝玉有趣,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差不多的人都该知道,先是问“管不管交朋友”下面就是“交朋友”再下面就该发生点什么事了。
仔细一看,这石头生得确实可爱,时不时地看着也是件乐事。宫里长得漂亮的人很多,徒忻也未觉贾宝玉太过惊艳,往常又只顾别的了,倒没认真瞧,今天细细打量长得还真不坏,也难怪十八弟那个不着调的伴读胡说八道了。得找个由头好好敲打一下,酒后调戏朝臣,还嫌十八弟不够惹祸的么?或者……寻个时候好好开解开解呆石头?
(某肉乱入: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用一句室友小姑娘的口头禅——“信息不对称,麻烦就是多。”)
“十六叔。”
“殿下?”
“……”
“太子今年想好进什么寿礼了么?”
“咳咳,我这里已有一株玉雕仙桃树,十六叔呢?”
听着叔侄两个商量进上的寿礼,贾宝玉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职位算不得很低了,还是在京官员,说不得要准备寿礼的。肚里一算计,太上皇、皇太后、皇帝、皇后……还有眼前的太子,一年光这五份大物都能让人穷死!
******
回到家里,不免又是一番翻箱倒柜。袭人看了问道:“二爷找什么呢?”贾宝玉道:“太上皇万寿将圣,我得寻些看得过去的寿礼。”袭人道:“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二爷是头回办,何不请老太太、太太掌掌眼。再说了,咱们这屋里,不过存些历年宫里娘娘或是老太太、老爷、太太赏的东西,至多还有二爷出去外头送的,一来娘娘赏的好东西不好再送往宫里,二来家常的东西未必拿得出手呢。”贾宝玉看看箱笼里的东西,金银约摸有上千之数,然而拿出去准备一样像样的礼物却仍嫌少 ——好的古董怕不得成千上万的银子,还有一些往年小时候的镯子项圈一类,都是送不出手的,笔砚一类也不成。愁道:“果然。”
去问贾母,贾母道:“你琏二嫂子备礼的时候还说呢,宝玉今年怕也要用得到的,与你大嫂子一道儿已经给你备下了,再不用你发愁的。”贾宝玉喜道:“这回可不用愁了。”又谢过李纨、王熙凤。饭后至王夫人处,说了寿礼的事,王夫人道:“各处走礼本是内宅份内之事,上寿是件大事也脱不了这个模子,交由她们去办正合适。等你凤姐姐和你大嫂子备好了,你再看可不可意,有要添减的再改一下子就完了。”贾宝玉扭捏了一回,道:“礼物怕不轻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王夫人抚着他鬓边新生的细发,心道儿子果然渐渐懂事了,又心疼宝玉年纪还小就要操心费力,正要着紧给他寻一门好亲事也叫宝玉省些心力。不由满眼柔光,笑道:“这些自然从公中走账。”
贾宝玉趴在王夫人怀里道:“总从公出中钱,怪不好意思的。”王夫人笑道:“你一个月统共才几个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的,只管安心受用就是了。”又问贾宝玉天热了睡得可安稳,要不要吃些宁神的丸药一类,母子说了一会儿话,王夫人打发贾宝玉回去睡觉。
到了房里,晴雯迎了上来:“方才琏二奶奶打发人送来单子,叫二爷看着有什么要添减的好一块儿办。”贾宝玉进了屋,打开单子一看,百寿图的屏风、金银寿星、各色缎子,比自己想的周到多了。便对晴雯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凤姐姐,多亏想得周到。”又叫麝月往东院去谢了李纨。
有了这么一出贾宝玉又睡不稳了,暗算着家里一年到头这些走礼的项目,实在惊心。虽然贾家各人生日以及年节等也能收到不少礼物,算来总是不大对等,必得折掉一些 ——比如往宫里送的东西,得的赏赐就不划算。家中的进项,贾宝玉只知道各人的俸禄似乎不怎么上交的,就算是交,俸禄本身也很少,一年最多的贾赦也就不到二百两银子还不够他自己买小老婆的。往年过年倒是听王熙凤偶尔对贾母汇报:“庄子上送了年货并过年的银子来。”此外再也没有了。贾宝玉回想家中花销,别的不说了,单一次省亲,保守估计也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银子没了。传说中林如海的遗产被拿来填了余下的窟窿,然而这回自己插了一杠子,贾琏未能亲至,贾家能克扣的怕不会很多,只怕已经全填了进去了。士农工商,商虽在最末,但是第三产业的利润却是最大的,自家居然没有涉足最赚钱的行业只管守着两亩地靠天吃饭,又拼命刮地皮,家中已经没有什么节余了吧?
要不要趁手上还有一点钱的时候买个铺子经营,也好慢慢攒些钱呢?
贾宝玉琢磨了一回,到了休沐日,只说要到街上转转淘点新书。不一时回转,对王夫人道:“街上倒也热闹,还看到薛大哥哥了,拿着把好扇子,说是他家铺子从南边儿贩运过来的,外头买也买不到的。有个铺子倒是方便了,咱们家也有铺子么?得空儿去瞧瞧,有好的寻了来,也只是个本钱,比别家买的送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