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已了,王熙凤对贾琏说:“不如先把你那个好人儿接到咱们家里来,到了日子正好摆酒。她那个娘家穷得破落户一样的,孤儿寡母的母女三个,也不叫人省心。东府大奶奶要做贤良人,难道我还不会么?她老娘妹子我不好管,这一个是不能在外头乱混的。迁宗祠的时候我已经叫人把厢房收拾出与我这上房一样的三间来,竟如何?”贾琏不意她竟如此大方,只听王熙凤道:“你真当我是那样的人么?这么着偷偷弄了来,明着就告诉旁人是我不能容人,我连辩驳的地方儿都没有了。现我知道是珍大哥哥弄的鬼,自记在他的头上。不然打头儿告诉我了,便是有些不喜也只能认了;真打着主意捱了一年半载的再接进来,显是把我当外人了,还没进门儿就叫爷们把我当成贼来防了,我岂能喜欢她?这不是未成一家人先成仇人了么?一坑坑两头儿,他们编了什么哄你的话你也信了。”
贾琏头上直冒汗,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是我猪油蒙了心了。”王熙凤啐道:“你还知道犯傻了呢。你就知道我狠,怎不知道前些年我又没个儿子,心里有多急?先前赵姨娘只有个小儿子就狂成那样,我……”说着就哭了。一旁平儿给王熙凤拧帕子擦脸,亦小声说贾琏:“如今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旁人说奶奶是个狠人,二爷竟也这样说。这个家,二爷难道不知道?不狠些儿早叫他们压过头去了。奶奶才过门那会子,何尝不是腼腆小姐?明里暗里也没少受这些管事娘子的暗气,又不好叫二爷忧心,背地里哭的时候哪叫二爷知道呢?珠大奶奶那样和气的一个人,不管事时他们叫她佛爷,一管家了,一样变成夜叉。”贾琏被她们两个说得转了回来,想来此时王熙凤又没弄死他心爱的女人,贾琏也没那么厌她,又是儿子的亲娘,平儿素来温柔可人,贾琏被两人说得转了回来。
又听王熙凤道:“我知道你素与东边儿亲近,只论起来竟是珠大哥哥和宝玉两个是个堂兄弟,那边儿只是族兄弟,哪个近哪个远?说句难听的,为着不连坐,珠大哥哥两个也为你想得周到些儿了。你道他们是我表兄弟才这样儿的么?那是为着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贾琏这两天也不是没有反复,毕竟与贾珍气味相投了许久,还劝慰自己,是因为尤三姐是个泼辣货,与王熙凤有得一拼,谁娶谁倒霉。这回被王熙凤点明白了,说白了,有好处贾珍沾了,有坏处贾琏顶了,连说:“再不与他们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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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与贾珠这几天不得不请了假,他们家近来事多,死这个死那个,如今又来了这一桩,未免令人恻目。两人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把此事撕虏开了,暂时是安全了。此时正在与贾琏等商议着分府后的事情,置祭田、裁减人手。因分立了族谱,又重祭过新宗祠,便先说祭田事。王熙凤与贾琏因说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贾珠道:“我也听你们大嫂子说了,只是祭田是不好等的,既请了祖宗回来,总要有点子田地,不拘哪一笔,竟或我拿体己来,也买得这三顷地。”王熙凤连说:“只因老太太八旬大寿要到了,才紧了些儿,无论如何我挪了就是,哪能叫大哥哥担着?”此事定了,又说裁减人手。
因这分割上的事情,贾琏自然也会与心腹商议,林之孝道:“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听着有理,一力赞成。
贾珠对贾琏原有些意见,因着他赞同林之孝这一番话,对他也另眼相看,对出这个主意的林之孝也大加赞赏:“是个有见地为主子着想的。”林之孝固然是为荣府考虑,自己也有点私心,放出了管家的,于他自己也有利。王熙凤说:“必得一个一个地劝才好。老祖宗不好先惊动,大太太有些左性,老爷与大老爷不大管事儿,先与太太说如何?”贾珠道:“正可。”贾琏道:“我们几个都去未免惹眼,不如请大哥哥和宝玉先去,成与不成的,总是知道的人少,免得传出去了人心不安。” 两人允了,自行辞去。
王夫人正在榻上歪着,金钏儿剥葡萄、绣凤拿着美人拳捶腿。贾宝玉来了,先对金钏儿说:“我来罢。”王夫人道:“你们几个不忙正事来寻我做什么?”贾珠目视二女,丫头们都退了去了,这才说了几人计较。王夫人又问贾珠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贾宝玉点头:“留着那么多,又不好炒了吃。”说得王夫人笑了。贾宝玉又把王熙凤所说花费的问题,说诸姐妹的丫头太多了会生事儿。王夫人道:“别听他混说,宁可我省了,也不能省了你们的,不特你们,就是你们姐妹们的,也不能省,还要体统脸面呢。有我呢,你操的什么心?这也叫奢侈?你还没见着当年呢。”贾宝玉道:“当年是国公府,如今大老爷不过是一等将军。一等将军家如何与国公家比?现没做那么大的官还使着那样的排场,难道不是轻狂?”王夫人道:“你又混说,如今老太太还在呢,怎地能不如往昔?”贾宝玉道:“老太太的例还留着,旁人的减一减罢。不过日子不知道,一个年节,就是我这样的,一应礼物由公中走账,赏人还赏下去好有二三百的银子呢,这么大的家,有多少花费才成的?入项又少了。”
贾珠的责任感比贾宝玉要重得多了,往常只是要过好小家,随着考试顺利又做了官,他考虑的范围就扩大到整个大家族,也对王夫人道:“他这倒不全是混说了。论理也该整治整治了,琏儿偷拨了一家子奴才出去咱们还不知道呢,岂不是人口太多,心里没数的缘故?前儿彩霞的事儿一出,太太想想,与她一般大的丫头又有多少?只再出一个,面子上就全坏了。”
王夫人心中一惊:“放了这个,自有新的补上了!娘娘有了喜事,咱们就哭穷?哪成样子?”贾珠因李纨也管家,更知道一些内情遂道:“旧年省亲,花了多少银子,我不说什么,也是为着娘娘着想。如今太太听我和宝玉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往日因娘娘无儿女傍身,娘家自然要做脸,如今有了里子,还怕没有面子不成?宝玉说的也是,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还有一层,不说老爷,单我和宝玉都有功名,日子也还过得,倘若一分了家,留下个空壳子,叫琏儿两口子怎么过日子?”他心中有愧,因元春省亲把家底子都花掉了,他心疼妹妹,也没拦着,故尔为贾琏夫妇要多想一层。王夫人不言语了,许久道:“我这里好说,你大伯那里怎么着?大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兄弟二人默然,贾珠道:“徐徐说罢。”贾宝玉道:“不是我不恭敬,论理儿,大老爷也该收敛着了。连我都听说了,八百银子买一个姨娘,为把扇子跟贾雨村逼死了人命,琏二哥哥略说一句公道话就叫打成个猪头!还要怎地享乐?”被贾珠在身上打了两巴掌: “少混说。”王夫人道:“我岂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儿还有呢,你们是晚辈心里明白就是了,他有心的时候待你们也不薄。”贾宝玉道:“不如直回了老太太,一来是为大姐姐,二来今年是老太太八旬大寿,三来又新立了宗祠,正该做些善事。难不成叫人不再做奴才秧子不比布施僧道积德得多?太太不好意思,便拿我做筏子罢了,一个院子里,单管洒扫的就有八个小丫头,余下的又配了八个大丫头,又有好几个婆子,我都不知道做饭的有厨房、洗衣裳的有浆洗、大衣裳全在针线上做,还剩多少活计要做,怎么也使不完的。”
贾珠睨他一眼:“怎地忽地对房里事这般上心了?”贾宝玉道:“我屋里先前一下子去了两个大丫头,竟不觉得吃力,不免想到罢了。”贾珠一点头,顺势劝王夫人道:“就是这个理,并不耽误着伺候了,只是不养闲人而已。若这样大事,太太独一个做不得主,大家一道与老爷说去。拿定了主意回了老太太。”王夫人愁道:“两个没良心的,老太太素日对你们最好,你们又弄鬼哄她。”兄弟两个低头不语。贾宝玉铁了心要办成此事,一溜身从炕上滑下去跪倒:“我知道太太委屈,都我们不争气,只好请太太暂委屈些儿,过了这一阵儿,大哥哥和侄儿们有了出息,还太太一份体面。只现在是再勉强不得了,”说着真的急了,“再不下手就真来不及了,趁着如今没有大开销,先把事都结了,也好缓一口气。”
贾珠见了也跪了下来,兄弟两个一起求王夫人。王夫人眼圈早红了:“家里这样,大人们撇开了取乐,倒叫孩子来操心。只是一旦裁了人,倒像咱们家过得不如以前了一般。”贾宝玉道:“如今这样,以后如何为继?太太若有法子,教教我们罢。”王夫人哑然:“可没脸见祖宗了。”已是不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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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道:“我去看看凤姐姐。”贾珠道:“正该如此,一道去罢。”兄弟两个去看王熙凤,贾琏也在,都在等消息。贾珠道:“太太在两可之间,只要办干净体面了,她不会说旁的。”王熙凤道: “只大老爷、大太太太那里不好说。”
贾宝玉道:“不瞒姐姐,今儿我都逼着太太了,面子可全押上了,就看这一遭了,下回可就不顶用了。”贾琏道:“大太太那里不用管,大老爷答应了就好。大太太要不喜欢,多出来的丫头,她看中了谁就挑谁去,只月钱柴米叫她自己出,保管就没事儿了。大老爷那里,不如我们一道求老太太?”贾珠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怕不好说。”贾宝玉道:“先与老爷说?”贾政是最好劝的,捏住“外戚之家,不可骄狂奢侈”这一条,他再没有不答应的。贾珠、贾琏也知道贾政的性情,都笑了。
贾政被灌了一顿米汤,贾珠从为官低调入手,贾宝玉从艰苦朴素入手,贾琏从为大局考虑入手,把他忽悠得晕头转向。贾宝玉又说了一番一等将军与国公的差别一类的话,贾政第一次当面无保留地赞扬他,责无旁贷领拍胸脯表示:“不减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的,其他的事儿有我呢。”你肯发话就好办,大老爷一堆姨娘呢,一道减了,你想不担着都不成了。
不料上头居然下了道圣旨来,念两人近来家中事忙,把贾宝玉调到兵部职方司任郎中——这是降了,贾珠也被调到光禄寺做了少卿——也算是明升暗降。
合府上下听得都惊呆了,心里都没底儿。恰在此时,贾琏院子里的三间厢房收拾好了,尤二姐被带了来,全家都忙着,也没心思见她。贾母等并不叫她往大观园中居住——怕带坏了姑娘。
贾珍那里看了邸报,快意一回,又觉得不对——是不是因为我的事儿迁怒了呢?又想,不对!怎么不发作了我呢?
他猜对了一半儿,是因为迁怒,初时却不是因为他。
94.新官上任清理家务
职方司翻译过来基本上差不多是个参谋部,职方司郎中差不多就是个参谋总长,听起来很威风,然而此时却是矬得一塌糊涂——承平日久,基本上不大用他们。并且绝对不是肥缺,这个部门俗称‘最穷最忙’,兵部四司里最肥的是武选司与武库司,一管人事一管装备,职方司管舆图、地理,还负责制定军事策略。万一打了起来,赢了,功劳是前线的,输了,职方司连坐。因此贾宝玉虽说也一方主管了,实则不如以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说起来要是单降了自己一个,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今贾珠一道从御史这个位置上被挪进了冷衙门,那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如果是连坐的话,那么真正惹事的应该重罚才是,显然不是贾珍、贾琏的原因了。两人都猜不透其中关窍,贾赦、贾政于这些事上头也是外行,可以请教的王子腾又在外地,两人都憋很痛苦。
贾珠觉得从御史的位置上离开,还真是不错。他较宝玉年长了近十岁对族中诸弊知之更多,他又不是真正的脸厚心黑之辈,每次提笔要弹劾别人就想起自家也有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做得比人家还过份,这份工作真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得下去的。如今好了,不用受这个夹板气了,从这一条上来说,贾珠是心情舒爽的,而且,他的品级还提升了。但是,如果从重要性上来说,新职确是不如御史的,御史一枝笔,就能掐住朝上许多官员的脖子了,现在这个少卿却是理会的人少了。再综合贾宝玉也被发配到了个冷部门里,可见问题是有些严重的了。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王子腾之友,从他那里也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唐佑算是贾宝玉的老师,问他,他也不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宠辱不惊,方显君子气度。”贾宝玉听他这样说,略放了放心。到兵部报到前,还要进宫一趟,向皇帝、太子拜别,还要上缴进宫的通行证。皇帝在偏殿里见了他,稍问几句近日景况,便说:“汝家自军功而起,今入兵部,正相宜。”说得贾宝玉摸不着头脑。只得领命谢恩。
到了太子那里,说得就多了些,先问了他们家几件凶事,又问了荣国太君身体。最后才说:“荣、宁同属元勋,同气连枝,为何突然分了?”贾宝玉道:“臣祖上并非长房,如今说得轻狂些,看着却比长房要好些,在族中未免有些尾大不掉,族人有意无意间或有偏向,有失礼仪次序。故而臣等商议,为族长威严计,还是分开些好。”太子比较知道内情,他问的这一条也是上皇比较生气的原因。起因乃是两府分宗,不知怎地叫谁把这当个八卦说给太上皇听了,太上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太上皇原对贾府印象很好,后因贾雨村等事憋了点儿气,他不好与皇帝翻脸——查的都是实事,太上皇自然有分寸,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然而这口气不能咽下去,总要有点子发泄才好。但是荣国府太光棍了,直接把贾雨村抛了出来,太上皇却不管贾家的苦衷,在他看来,不与大家一道,那就是背叛,真要是管束不力,也该为被弹之人求个情,否则就是圆滑。太上皇动了脑筋,即使不能伤筋动骨,也要给一点教训才好,正好拿两府分宗别立的事大发雷霆:“才出息了两个就这般轻狂!有违孝悌之义! ”又说贾珠兄弟两个年纪还小,“很该磨磨骄狂之气。”
皇帝心里有数,他又另有一样打算,太上皇的心思他猜得着几分,但是有一句说对了,这两个人年轻确实很轻,打压打压、磨练磨练也是应该的,两人一路顺风顺水未见轻狂劣迹,如今给一逆境要真是一直如一,才算看出真性情,才能大用了。再者,在太上皇看来贾府是‘独’了一点,背叛了原来的亲友,在皇帝看来,还是与一些人关系太深。想要在皇帝那里受重用,就得再孤独一点,至少不能与一些蛀虫走得太近。皇帝想用贾宝玉为太子储材,就不想他与旧家势力还是腐朽的旧家势力牵连过广,即使要交往,也要与一些不那么乱七八糟的人交往才对。皇帝把两人放到不怎么重要的位置上,也是想看看两人的反映,顺便看看在这样的位置上两人还能发挥些什么能力,据此判断对他们进一步的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