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心内没有一点怀疑,这位必然是那位买他消息的人。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小人吴明,拜谢恩人救命之恩!”
纪居昕动作顿了一下,声音略带调侃,“哦?我可不记得救过你的命。”
“小的日子过的艰难,若不是恩人赏识,给碗饭吃,小的怕是过不这个冬天;小的胆肥无知,私自跟踪不该跟踪的人,落到别人手里,侥幸逃出,若不是恩人面子,小的现已死在刀兵之下!恩人如何说没救过小的?”
“小的活至如今,身无长物,体残眼瞎,得恩人之幸,才苟活至今。小的力小身微,不敢狂言道报答,恩人之恩小的会永记心间,如若此生不能得报,下辈子纵使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恩人善举!”
吴明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他是真心感谢纪居昕的,如果不是纪居昕出手,他继续艰难的乞讨过活,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天。
他经历苦痛颇多,尝尽人情冷暖,逆境中也盼有人愿意伸手,然别人为何帮你?不帮是本分,帮了是情分。他自小心气颇强,恩怨分明,有仇的,纵使费尽毕生心血力气,也要思报,有恩的,自然是倾尽一生之力,涌泉相报。
可纪居昕的身份地位,能要他报答的地方,实在有限。
他这人下人,不拖累人家已是最好了。
可如今,纪居昕的行事让他有了方向,便是身弱体残,他也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用力磕着头,“如若恩人不弃,小的愿意追随恩人,不管恩人有何吩咐,必付汤蹈火,再所不惜!”
“哦”纪居昕没有转身,声音微冷,“我若要你……杀人放火呢?”
吴明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有些苦涩,“小的……怕是没这个本事。”
“你若有呢?”纪居昕声音拉长。
“若有……”吴明声音沉沉,“愿为恩人舍了这条命!”
“怎么说?”
“小的自小父母就教过,要做正直之人,要知恩图报,要有良心。”吴明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小的沦落到到此地步,亲人死绝,自身零落,一条命不算什么,恩人便是让我杀人放火,只要我能做到,必万死不辞。然我亲人虽死绝,身边仍带着长姐遗孤过活,稚儿无辜,小的心内应存一份善念,全当为小儿积福。”
“小的愿意以这一身报答恩人,但长姐遗孤,小的希望他过一般人的日子,希望他看到的世界不都是丑恶……”
“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杀人放火,做尽恶事,只要我不挟恩让你外甥变成坏人就行?”
吴明脸腾的涨红,继续磕头,头都磕青了,“小的不会说话,但不管恩人如何,小的这辈子都是恩人的人了!恩人有任何吩咐,莫敢不从!”
房间里一时安静,除了吴明的磕头声再无其它。
良久,纪居昕略叹息,“你可还有想说的?”
吴明没有起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今日认主,小的有个请求。”
“讲。”
“我想请主子,帮我报仇!”吴明一字一句,牙根紧咬。
纪居昕放下笔,负手而立,眼眸微阖。
他就知道是这件事,吴明这辈子求的,大概只有这件事。
吴明不是奴籍,愿意效忠于他,自然是有条件的。
“我不过是纪家大房不受宠的庶子,你如何以为我有实力帮你报仇?”
“主子是有大本事的,小的瞎了一只眼,心不是瞎的,主子若愿意,必能帮我报仇!小的厚着脸皮,想求主子,小的知自己斤两不够……”
“你知我现下处境。”纪居昕并不多言。
吴明却明白,“小的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差时间。主子愿意答应就好,小的只求闭眼前,看到仇人下场!”
“你的仇人可不少。”
“小的知。”
“你的仇人势力也相当大。”
“小的知。”
“你拿什么来换?”纪居昕突然大喝,“你拿什么来换!”
“就拿小的这条命!”吴明神情激动,双眼隐有血丝,“如若主子愿意相信,小的可以替主子做到更多!”
房间又是一片安静,没一会儿,传来纪居昕的笑声,“吴明啊吴明,你算盘打的精啊……让我帮你报仇,只卖了你自己这条命,还让我保证不动你外甥,你这条命,值的我冒那么大风险?”
他其实更中意吴明这番表态。
吴明是对自己有很大的信心,才敢到他面前自卖自身表示效忠,纵然做好了丢开良知做坏人的准备,仍然心存一份善念,相比之下,他更满意这样的属下。
有良心总比没良心好,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心中总要留些干净的东西。
不过中意归中意,话可不能说的太便宜。
“我做那么努力,是为了成为人上人,不是为了给你报仇。”
吴明一时心凉,满嘴苦涩,“是小的……想多了……”
“你的确想的太多。”纪居昕突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所以,成了我的下人,给我卖命做事,不准有丝毫懈怠,工钱的事更是别想,我赏你多少,你才能有多少!”
“主子这是……答应了?”吴明心下狂喜,“只要主子答应,我不要工钱的!主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就是现在杀了我,我也没二话!”
纪居昕端着一只茶杯,缓步走到茶桌前,“你能听话便好。”
吴明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修眉星眸,阔额琼鼻,唇红齿白,言笑晏晏,是个五官精致的少年。
再看一眼,少年眉睫密长,瞳眸黑亮幽深,似隐了千山万水,温和中不乏通透睿智,气质非常。
“起来。”纪居昕推了推桌上茶盏,“我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小的不敢。”吴明心中狂跳,深深低下头,也不敢坐,躬身站在一侧。
纪居昕不再勉强,敲了敲桌子,“你愿意效忠于我,于是我是件好事,我心甚喜。我不怕背叛,对背叛之人也有自己的手段,你当记得自己的话。”
“小的若背叛主子,便教我那外甥死于葬身之地!”
这毒誓发的忒狠,纪居昕调查过他,当然知道他对仅剩的亲人是何样的爱护,那孩子若是死了,吴明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我查过你,你今日之言举,其实让我很有些惊讶。”纪居昕晃着茶杯。
吴明脸微红,“小的不善言语,今日实在是这些年来最重要的一天,小的前后想了很多遍,也是鼓起勇气,才说出那些话……主子不必疑心,那些话皆是小的真心之语,并非谄媚或刻意夸张。主子不信也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主子聪慧,会看出小的到底是何样的人。”
纪居昕点了点头,眼睛微眯,“你敢这样一番表态,想是猜到我是谁了。”
吴明又想跪,纪居昕眼神示意下,周大扶住了他。
吴明微侧了头,让右脸现于纪居昕面前,好像怕污了他的眼,“主子敏思,小的不敢胡言,主子身份,小的的确有些猜测,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不敢确认,小的斗胆问一句,主子可是伯爵府纪家的九少爷?”
纪居昕点了头,“我是。”
吴明长呼口气。
“我早料到你总有一天会猜到,”纪居昕浅笑,“我今日见你,一是因你之请求,另一个,是想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他声音略低,眼睛微弯眯起的样子像只狐狸,“前几日的消息,怕不是你收集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您。”
吴明心知,纪居昕这是接受了他的效忠,也不愿多说冠冕堂皇的话让他感恩走形式,给他信任的空间,心底一时温暖。现下见纪居昕说正事,脸色跟着肃穆起来。
“小的虽有几分眼力,一个人找消息也是不够的,就带着那群孩子一块找,不过主子放心,不该说的小的一样没说,那些孩子并不懂。只除了一个半大孩子,小的唤他十九,今年刚十一岁,识文断字,心思灵活,他猜到了小的在做什么,经常帮点忙,这几日小的不在时,那些消息就是他综合后送上去的。”
吴明说的语速不快,纪居昕听到十九的名字,突然想起来,那夜他第一次见到吴明,吴明正在为护一个孩子与一个叫毛三的混混打交道。
那个孩子,好像就叫十九。
也就是那次,他看上了吴明的本事,想试上一试。
现在回想,他已经想不起十九的相貌,原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么?
“主子放心,十九那孩子很听话,就算不听话,小的也有手段管的住,他所知有限,不会坏了主子的事,若主子不放心,可去深查一下,对其来历,小的知道的并不很清楚。”
纪居昕点点头,“你接着说。”
“五日前小的见一辆车黎明离开,车不算大,车夫是个老者,腰弯脸皱,手腕却细白,车内寂静无声,车辙却又深又厚,城门初开时,第一个过去,速度很快。小的知最近恩人想知道这些边缘消息,就跟了上去。”
“待小的身累察觉时,已离城很远,放弃心不甘,便一直跟随,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深山。好在深山林密,他们没有发现小的。”吴明回想当时情况,“那处山深,平地少见,那些人却生生辟出一处空间,盖了房舍,多人居住,小的甚感奇怪。”
“然行路时小的还可以藏匿身形,那处守卫实在太多,又身上带着功夫,小的很快被发现。小的对地形不熟,无法招架,只好仓皇逃命。”
“奔跑时无暇他顾,也不知是躲过没躲过,小的又进入了另一个圈子,这处数十人,像是在做埋伏,个个黑巾覆面,虎背熊腰,身上带着刀兵,看着训练有素,竟比前一处守卫实力强更多。小的心生恐惧,想着此次怕是十死无生,不想有一人过来,敲晕了小的,还提了恩人的名字。”
“我的名字?”纪居昕皱眉。
“那人说的是……纪九二字。”
“你可认得那些人?”
吴明摇头,“虽他们都面覆黑巾,但身形口音眼睛……都很生,小的确定,不认识他们。”
纪居昕沉吟。
带吴明回来的是卫砺锋。
吴明五天前跟踪别人,卫砺锋过完年就一直忙,他当时就猜是去了深山密林,查探贼窝。
上元夜,他遇手有纹身之人,那人在大佛寺见过,方家梅宴见过,卫砺锋在寻他。
那个小院说明……这些人好像随时注意转移,没意外就像这个小院一样,住上一个月,有风吹草动肯定早跑了。
这是不是说……
吴明追踪的人就是那贼窝的人,贼窝的人有组织有纪律,山里有窝点,城里也有隐匿之所。这些人有自己的标识,且数量比他们想象的多的多。
再联想前世之事,不难想象,这贼窝的人大约就是反贼,在图谋不诡之事。
前世所知太少,现在根据仅有回忆和线索,他也能猜到,反贼势力大概……大到他难以想象,或许卫砺锋此次来临清,得到的东西也只是冰山一角。
“这件事,你不消再管。”
纪居昕声音冷肃地下了命令,吴明立刻应声,“是。”
如今他已是纪居昕手下的人,自然是他要求什么,他就做什么。
第83章:置铺
处理完吴明的事,已是深夜。
纪居昕走出茶楼,回望这条街道。
上元灯市过后,有些商铺屋角檐下的灯笼还未辙,远远看去昏黄烛光点点,映着天上月色,有几分融融暖意。
吴明有才,这份才华却因为自身原因深深隐藏无法施展,恐怕除了他,不会有人察觉并欣赏。吴明算是条汉子,一旦做了决定,端的是果决非常,破斧沉舟,几乎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可他并不介意。
人之缘份,很是奇妙。如他之于夏林徐三位少爷,如卫砺锋于他,如吴明周大的出现和改变。
在什么样的时机相遇,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牵绊,若换了时间地点,大约彼此只是陌生人。
他不怕牵绊,不怕身上负担渐多,责任渐大。独木不成林,他前世孤寂辛苦,今世身边能有友人属下,能在为自己成事之余,顺便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很愿意。
老师曾责过他过于心软,难成大器,也曾赞过他心性纯真,历尽世事而不变,让身边人心生温暖,觉得世间仍有可恋之处。
他苦活一世,有漫长的痛苦,有短暂的安宁,痛哭到泪水流干,再如何高兴都不会笑,死前仍然得到救赎,知道被人关心记挂是何滋味。
曾经痛苦,挣扎,对世事怀疑,心中仿佛有一只巨兽,一度甚至失去理智,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但是……
他不想和那些人一样。
仇是要报的,恶人就该尝恶果,但他不能变成复仇的工具,不能和那些恶人一样嘴脸,丑恶难看。
他想变的强大,变的坚强,变得……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他是个顶天立地男人!
纵使前方路难行,仇敌坚固庞大,他也要一点点把它打倒!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纪居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偏头看了眼周大,眉睫微垂,露出个浅浅笑意,“我们走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寂静无声,房间和离开前一样,纪居昕便知,此行无人发现。
他打发周大回去休息,放开心神不再思考,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就听到老太太寻来个规矩教的极好,听闻曾在宫里呆过的嬷嬷,教几位姑娘学习规矩。还请了几个女先生,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教得。
说是府里但凡十岁往上的姑娘,不掬嫡庶,都要去学习,早中午课程排的满满,一个月只允许休息一天。
来来往往的丫鬟嘴里小声讨论的都是这个,个个都说姑娘们要受苦了,就连百灵,给他取午饭过来时都跟着叹了几口气,小大人似的说,“还是我们丫鬟好,以后嫁人好嫁,不挑理。”
画眉走过来拎了拎她的小耳朵,“现在就想着嫁人,羞不羞!”
两个丫鬟闹着一边玩去了。
纪居昕无奈地笑着,用着自己的午饭。
他其实不是好主子,没想着给丫鬟们谋点福利,加点工钱,大约只能纵着她们玩了。
杨氏这个举动,他想了想,认为她大概是想趁这机会掬着几位姑娘,几位姑娘年纪渐长,都到了会动春心的时候,闹出个什么丑事不好,这样一掬,规矩好了,嫁人都好说人家,一举两得。
再者……她怕是要压制李氏了。
果然,过了两天,绿梅过来跟他说,杨氏关起门来和李氏说了半天话,之后李氏就不在大房站岗,等着每天清查当年大少爷死的结果了,而是回到雪香堂,好生相夫教子,伺候纪仁礼,教导纪莹。
看起来……像是死了心。
至于真的死没死心……
两天后,纪居昕就知道了。
周大告诉他,李氏撒了大把银子,暗地收买家中奴仆,私下悄悄在查大少爷死之前后一些事。
想是没死心了。
很好……
纪居昕站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下,看着粉白的杏花,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