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城池 下——萝卜叶子

作者:萝卜叶子  录入:12-10

起身有条不紊穿衣服。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使从高高在上掉到泥土里还是改不了半分,余江中总会把衣服搭得妥妥当当一丝不苟,而徐冉那小子呢,和自己一起不知不觉也好几年了吧,倒是越来越随心所欲了,胡乱捣腾一阵穿上身就好,却自有一派风流。

年轻真好,美貌真好。可惜他越老了,夸赞的话倒是越吝于出口了,只是把默默的,痴迷的爱恋默默压在心底。

哪有不知道差距的道理,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年龄的分歧当然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残忍。不管怎么样他也想贪心的留住时间,再留住点岁月宽容的痕迹。这是不是爱人太年轻而自己已经老去的所有恋人间最难以启齿又共同存在的深深鸿沟呢?

余江中四平八稳走到冰箱边,伸手准备开冰箱门,看见飘扬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这孩子,又怎么了,别是什么肉麻情书吧。呵呵,想想认识这么久了,好像从来这小子都吝于表达自己,今个儿算是破天荒吧,带着不自觉上扬嘴角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取下了信笺……

徐冉坐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病历,他手指搁在病历封面,眼睛空旷得盯着病历上大大的数字。

29床。吴小缘。马上要准备这台手术了,可难得的,他脑子里一直转着零零碎碎的念头,没完没了绕啊绕,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怎么会那么残忍,那些话是怎么说出口的?院长看了会作何想?会不会天崩地裂?

怎么会这样?走的现在,院长为自己该抛弃的,该放下失去的统统都丢盔卸甲了,徐冉你他妈撂下一句抱歉就走,说一句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为了报复,一切缘起缘灭都是院长该得到的这算什么。说什么以后各走各的路,以前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就真的能够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真的这样子就算完结了吧。

他想过,要平平静静离开。可若想无牵无挂的离开又谈何容易?

不想了不想了,集中精力集中精力。他双手对指,准备把涣散的精神给收拢过来。吴小缘吴小缘,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他和金博士为了这个病人都快僵持一个礼拜没说话了。原因是这个吴小缘账上已经成负数,金博士主张快刀斩乱麻让人赶紧出院。

不过金博士这鬼精鬼精的家伙又不想自己出马,一直点醒徐冉。徐冉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小缘是先天性心脏病,还是难治性的,照理说能够活到二十岁实在属于不易。要不源于患者家境不错,要不就是患者家属照顾得当。

吴小缘属于后者。

也是,像巫起凡那样家境优渥的患者毕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病了一二十几年后家都给败的差不多了。更何况摊上吴小缘父亲前几年车祸成了植物人,爷爷又中风成了植物人,一家子躺了两个,加上小缘这靠好容易拼拼凑凑过来治病还想开刀续命的,谁敢对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轻易拿起手术刀啊?

徐冉当然也不敢。

可吴小缘妈妈偏偏拧着不出院,说缓几天,缓几天社会捐赠该到了,女儿就能活命了。

为什么可怜的人却会如此可怜?徐冉真想不通。当他听到吴小缘妈妈白着一张脸眼睛里还闪烁着期盼的光芒说着女儿就能活命时候,居然一句话没说转头走掉了。

社会捐赠社会捐赠。那是每个濒临绝望的患者和家属的最后希望。好几次他甚至也会对那些快走投无路的人说,要不要,你也去申请申请社会捐赠?

已经开始不会轻易背着患者默默流泪了,只剩下身体空空洞洞的痛。他真怀疑自己再如此下去别说一颗心了,整个儿灵魂都该腐烂发臭了。

自己可怜吗。可怜。没爹,还没根,即使披着一袭白衣也只是游离在这个医院的孤魂,也是这个城市的异乡人。

可是即使这个城市的人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经历生离死别,经历着起伏厌倦人生的盘剥。这个时候他还是那么那么想蜷缩在院长的羽翼之下,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求被无声感觉包围的温暖,可就是这区区的念头也被自己生生给斩断了。

真,他妈,残忍的,人生啊。

他站起身,手捅在白袍子的口袋里,游神一样飘到外科大楼一楼的小花园里,在长凳下坐下。

微微拘谨着肩膀。

过去总喜欢挺那么那么的直,可忽然有一天觉得适当时候放纵自己不那么外强中干也好,就像现在的他,多么的软弱。不想和心爱的人分开,结局还是分离,还是不敢直面的分。不想和患者开刀,因为怕一下子闪失,那家又多一个植物人该如何是好?不想对患者家属说放弃吧干脆就放弃吧,可除了眼下这唯一的选择他又该何去何从?

院长院长,帮帮我,帮帮我,告诉我徐冉该如何做?

默念那个铭刻在心里的两个字,忽然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双皮鞋。漆黑的,包养很好的牛皮鞋,这鞋他当然认得的,一瞬间忽然感觉到身体里正有大量血液急速像大脑冲击过去的人儿蒙蒙地抬起头。

第102章

徐冉一时间几乎没勇气抬头看。

甚至想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埋树洞里。

院长,院长,真对不起啊。迟疑许久,眼睛盯着那熟悉的鞋尖,慢慢的,才一鼓作气抬起头。扬脸的功夫,浅浅的泪水瞬间覆盖了双眼。

余江中站在徐冉面前,试图用最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徐冉,到底是为什么?”

“我留的条,不是写的好好得嘛。”

“是吗?”余江中嘴角撇出无奈的纹路,点点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语气说,“是啊,我看了,只是有点不能确定,那上面真的是肺腑之言?”

徐冉默默点点头。站起身来,右手习惯性撩起白大褂,手捅裤兜里,狠狠心,目光和院长相接。

心一抽一好疼。是一阵又一阵如潮水般淹没胸口的窒息感。

虽然事已至此,余江中知道乞求只能让眼前这个看起来出离的帅气的男孩愈发瞧不起自己,可他还是犯贱的想要乞求,哪怕自己就像徐冉脚边的尘土和砂砾。

“要知道,如果失去你,我,”余江中摊摊手,“什么都没有了。呵呵,呵呵,不用说你当然知道。”

徐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色也逐渐在一点点消失。

紧紧咬住唇。尽量的,控制自己,还是忍不住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

鼻腔有什么东西想要涌出来的感觉。脑子里也是晕的,好像随时晕厥过去,也好想示弱的在院长眼前倒下去啊。

该死。真是作死的节奏。可就是身体已经求饶着叫嚣着撑不下去,可还是能够站着,能够一丝不

苟的如此望向院长。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所以,一直以来警告自己,好好的,不要辜负了您老人家。可是,越是内心里不想辜负,我的压力就越大,大到已经几乎无法复加的时候了。院长,你也知道,我精神原本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崩不下去的一天随时就能倒下。”徐冉说着,毫无逻辑毫无组织能力的说着,忽然间停住了话头。

院长的脸上有一大片阴影,整个人看起来又老又憔悴。如果可以的话,徐冉只想扑到这个人的怀

里,没完没了的吻他,安慰他,用指尖抚平院长发皱的眉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抚摸他。

可是不成,如果他的爱只能让院长身处更深渊的地方,徐冉宁愿自己来背负一切的罪责好了。

“不过你放心,院长,我会,”徐冉点点头,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对你负责的,虽然我知道我很难还原你的生活,身份,地位,家庭,但至少我会去努力……”徐冉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说什么,就是心里堵得慌,一抽一抽的疼。

怎么办?叫眼下这个男人怎么是好?他能再为男人做些什么?怎样才能让给他的伤害小点?怎样才能让心里的愧疚感淡点再淡点啊。

如果徐冉不说这些。余江中还是会怀着内疚感面对。真的。

毕竟他的徐冉原谅的太坦荡,反倒让他一直一直心有强烈不安。就好像眼前这种残忍的报复手段才是他认为自己该承受的。但说什么负责,负什么责,你怎么还原我的生活,身份地位家庭全他妈毁了再说什么努力,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不是吗。

他没怨过徐冉,再苦也没怨过。

但那瞬间眼底一闪而过的怨忿让徐冉陡然间心惊的明白,无论如何爱过,若他们之间一旦有人退缩,那彼此将演变成比陌路甚至更沦落的关系。比仇人更糟。

他不会恨。

即使余江中害他家破人亡也无法恨。不是他失去恨的能力,而是徐冉知道,比起恨一个人一辈子他宁愿爱一个人。

他爱的那个人是拼劲什么样的力气在爱他他知道,所以,虽然回不去了他还是会做自己认为该做的。

余江中怔怔看着徐冉。

是终于明白什么才是适合自己的吧。我怎么会忘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又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小狼就是小狼,永远也不会因为一时之间藏起了獠牙,就失去狼嗜血冷酷的本性。

早忘了喜欢你的人大有人在,有权有势的人也大有人在,是清醒了觉得这辈子绑一个老头子太亏了对不对。

非得要如此吗。分开时候非得伤个两败俱伤。

可不可以,不要分开。

余江中一字一顿说。说完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口腔居然泛起一股子咸咸苦苦的血腥味儿。

这辈子都没这么难过。可即使觉得自己贱到家了他还是想要祈求。如果还有更伤害自己自尊但可以挽回徐冉的话他都愿意去做。

徐冉定定看着他。余江中则定定看着徐冉。

若有能够转圜余地,哪怕就是在这儿,这人来人往的医院,只要徐冉给一点松口的余地,别说什么自尊扫地,别说什么跪下来当街苦苦哀求,就是甘心情愿伺候他一辈子,甚至下辈子尾随,做牛做马余江中都甘之若饴啊!

徐冉一瞬不眨贪心盯着余江中,盯得那么认真,仿佛眨眼间院长就会忽悠不见般。很久才轻轻摇摇头,叹息一声,“我们已经到头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余江中也还没收回目光,只是恻恻笑了声,微微叹息,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对吗。那么我想说,以前,或者更精确的说,在这一刻之前我对你的爱里面更多成份是歉疚的话,那么从现在这一刻起,我已经开始恨你了,恨你破坏我的一切,恨你扰乱我的生活,恨你的出现以及一切一切!”

话说至此,已经没挽回余地。徐冉一时间怔住,没防备院长抬高了手,等他反应过来时候就只感觉到耳畔刮过的风以及狠狠摔在他脸颊的手掌挥过来的力道。

那种无法正确感觉到皮肤温度和痛觉的痛楚啊。没经历过排山倒海情感的人一定从未体验过吧,嗯?

徐冉耳边仍然反反复复回荡院长的那句,在这一刻之前我对你的爱里面更多成分是歉疚。他妈的如果只是大部分源于歉疚的爱到底算什么啊。

只有麻木的看着院长,仍然没能感觉出半分的痛感,可被打的脸颊那边,一颗一颗的泪顺着那麻木却开始肿起来的肌肤滑落下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余江中收回了火辣辣的手掌。吃惊的将目光垂下来,看着那红成一片的自己手掌。

怎么会舍得下的了手了?眼前那个他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儿他怎么可以?尤其是亲眼目睹那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砸在徐冉脸颊又仿佛一颗一颗砸在余江中那也已老迈的一颗心的时候。

如果在盘桓下去,呆在徐冉身边他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又该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他只有转身,仓促逃走。

唯一让徐冉能够感觉到痛感的居然是院长仓皇离去的背影。

拘谨着的,男人苍老的背影。在徐冉心里从未正视过的余江中的年龄在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老了,曾经在徐冉心里停驻的高大英挺男人瞬间倒塌了,老了,不复印在徐冉心中英雄的影像。那一刻他是多么想不顾一切的撵过去,从男人背后紧紧抱住他,求他不要不要走,留下来留下来,可是不能。

如果爱一个人的结局只是毁灭,徐冉宁愿毁灭的路上只剩他一个人。

他低头茫然摊开自己的双手,茫然看着上面的纹路。

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预示他纠结错落的人生。徐冉知道这一生自己的路一定不会好走,可院长每次都吻着他的手掌说都过去了,有他在,一切的不幸都过去了。

他该死的相信那个男人,这会儿看着手中的纹路,好久了才将手慢慢团成一团,放在心脏地方窝着,扬脸,望着从他这个方向恰巧看到的树叶缝隙间阳光洒过来一串一串跳跃的,明亮的光点。

第103章

远远的,有双眼睛一直看着徐冉。眼睛眯缝着。若有所思的。指尖还燃着大半支烟。

徐冉木然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不停的震动着,好半天他才懒洋洋掏出来,看见是科室的电话。他接了,喂一声。

那边乱乱喊了声,徐医生在哪里,快来吧,吴小缘快不行了。

徐冉疾跑,穿过门廊到了外科大厅,心烦意乱等着电梯,手撑在电梯边,一脸急躁。身旁的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疯了疯了,徐冉哪有不知道一个明明白白的道理,即使吴小缘的病有的治,还看人家家里有没有财力,更何况吴小缘的命数已经将近,神仙这时候也救不了她,何况他这个渺小又渺小的凡人。

可他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简简单单放弃一条生命。等他疾跑到了目的地,看见大汗淋漓的吴小缘躺在床上,看见徐冉,居然拼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他笑了笑。

“快,站着干什么,快把复苏囊拿过来!”徐冉冲着站在吴小缘床边有点手足无措的值班护士小方嚷了一句。

“可是,”小方迟疑的抬脸看着徐冉。

“可是什么!”徐冉跺脚。

“我们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缘悄悄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徐医生,你说,我们还要继续吗?”

徐冉怔住了。掉头看着吴小缘。女孩显然已经陷入弥留阶段,失去焦距的目光还停留在徐冉这边。

当了这几年的医生,徐冉心里再有数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无论你有多么迫切的想要拯救患者的心,但凡那个患者没了生存意志,医生即使使出浑身解数,即使华佗再世的医术,即使那个患者家财万贯,终究也只是一死罢了。

何况对于小缘,活着也不过是遭罪,增加家人的负担,若换了徐冉自己,也会如此选择,怪不得人,怪不得人。

如果换做之前,徐冉早就执意的忙开了。可吴小缘平静的脸让他忽然有了要给这个女孩一个安静从容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

吴小缘已经说不出最后一句话。

可是她还能嘴角泛着一抹微笑静静看着徐冉。

这个年轻的医生为了救治她花过很多心血,女孩知道。虽然不能言语,她还是想记住这张俊秀的脸,好在另一个世界护佑着他。

还有妈妈,辛苦了妈妈,由于我的存在您辛苦了。我离开了您也解脱了。虽然舍不得,但我一定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您,保护你的。

徐冉单膝跪在女孩的床边,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女孩白得纸一般的脸。

吴小缘渐渐的闭上了眼睛。

徐冉眼睁睁看着吴小缘的心电图波渐渐变成一条直线。忽然间有一小团跳跃的火花,又渐渐成了永恒的直线。

这是第一次,徐冉没有试图强加给即将逝去的生命最后的一搏而是选择了安安静静的守护。

吴小缘渐渐的松开了手指。有一枚温温热热的东西掉在了徐冉手心。

徐冉轻轻捋着小缘额角毛茸茸的黑发。

他甚至不能相信这明净的,仿佛睡着的脸的主人已经离开他了。小缘的妈妈一直在旁边压抑着声音小小的哭泣着。见徐医生温柔给女儿理着头发,忽然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逝者如斯夫。生死挈阔,不论如何循环往复,终究抵不过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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