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最后的博文,后面的回复,居然快十几万条了。
他大致的用眼角横扫过。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骂他和徐冉狼心狗肺,骂他们男盗男娼,诅咒他们俩个不得好死。恶人自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们好像有点,说准了。或许是这样的,得不到众人祝福的恋人,爱情的保鲜时间,很难说。
就像他和徐冉。
一开始,在微博上破口大骂的,站在道德和正义的天平上对他和徐冉进行严酷的评判和指摘的人们络绎不绝。
不过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多大的悲痛都可以渐渐淡了,更何况只是人家的家长里短,于是时间一长,看热闹的人都偃旗息鼓了,余江中那片微博的一亩三分地就没什么人过来了。
只有一个ID名为“相信你会回来”的人几乎每天都在他后面留言。
余江中一望而知那是儿子所为。
他搜了“相信你会回来”的发言记录。
当全世界所有人都惦记在他和徐冉身上吐唾沫,骂他们无耻下流时候“相信你会回来”一直保持沉默。等所有人热闹看够了,累了厌倦时候“相信”站了出来。
每晚都有道晚安。“晚安,希望今天,您过得很好。吃饱穿暖。睡好。我和妈都好。勿念。”
“今天午休,趴在办公室桌上,居然睡过去了,很短的时间居然睡着了,居然,还梦见了您。看见您,不大好的样子,知道吗,我居然在梦里哭了,哭得很伤心,醒来时候桌子上一片水迹。”
“我特别想恨您,知道吗?特别特别想。可是我却恨不起来,知道吗?为什么不能恨,说到底,或许因为,血缘羁绊吧。我想,无论如何,我都没法让自己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是你儿子,你是我父亲,即使我们这辈子再也无法见面,即使我和你从此身处的地域,是那么遥遥不可及的永世分开。”
“不求您会看到我的留言,但我会每天都给您留言,希望您能看到,对我和妈妈多一分怜悯,妈妈老了,我也很颓,不过相信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打起精神过日子,您呢,日子,过得可好吗?”
……
余江中看着那些字,心头像被锋利的刀片一片一片的割过。每割一片,他都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每看过多一个字,他心里就钝钝的疼,钝钝的,被凌迟,儿子,儿子,不要这样,你不要用这种温柔的,深情的方式慢火炖青蛙好吗?不如直接一刀下来直接让你这个混账老子一刀毙命才是儿子你正确的打开模式啊。
儿子你再耐心等等吧,我的报应已经来了。
第106章
徐冉摊开两条长腿烂泥一样靠在休息室床边默默吸烟,就是同年进科室的小吴医生进来也没收敛一下姿势。
小吴手里端着一本厚厚的胸外科学,当幌子看着,一边偷眼打量徐冉,好久,才拿手小心翼翼拽徐冉的袖子,“喂喂!”
徐冉抬抬眼皮,用仅剩的一口气撑着说,“怎么了?”
“你还在这儿啊,知道不知道,吴小缘的舅舅在办公室大吵大闹说你拿了他们家祖传的玉,要你还回去,吴小缘这个舅舅啊,啧啧,平素看着人模狗样儿,没想到一旦闹起来就他妈一道地的无赖市井!徐冉你快出去看看吧,今日说法的记者都被找来了,这事儿给闹大了可不好收场了!”
徐冉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歪歪斜斜站起身,把搁在衣架上的白大褂套上,三步并两步往外走,一直走到胸外的护士站。
小吴医生说的一点不夸张,那里此时此刻真他妈热闹,几乎整个科室的能动弹会下地走的患者和照顾患者的家属都踮着脚看热闹。吴小缘的舅舅正声泪俱下说着什么,吴小缘的妈妈不停的拽着自己家的弟弟想离开,小缘的舅舅就那么在推推搡搡当中仍旧漕着大嗓门嚷着喊着,徐冉想,估计这栋楼都嗅着这不寻常的动静了。
“呸,别他妈以为披着一身白皮就是天使,品行不端的人哪里配当医生,简直就一人渣!……”
徐冉看着小缘舅舅嘴巴一张一合,脸上表情无非是淡淡的,淡淡的疑惑,淡淡的困扰,淡淡的想不明白。
人,多么奇特的物种。小缘死的那天,小缘舅舅面对他的哽咽和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让徐冉几乎都要放下所有的防备,可是眼前的这场闹剧究竟算怎么回事?
或许那一刻的这人是真的,但下一刻又被心中的贪念和贪欲所主宰。
电视台摄像机对着小缘的舅舅,徐冉手捅在仔裤的兜里,默默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人间百态。
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正拿着麦,对着金博士询问着什么,金博士很绅士的说着,脸几乎凑在漂亮的女记者脸上。女记者旁边还有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高个儿男人,手里握着录音笔,眼睛冒着幽幽的光,脸上显出嗜血般兴奋的神情。
凭感觉,这是能挖出料的新闻,医务工作者本来和患者间就存在这样那样的不可调和的,愈来愈尖锐的矛盾,况且还遇见一个接受死亡患者馈赠的医生,简直是多么具有典型性的社会案例啊。
徐冉不笨,从金博士和女记者熟稔的模样瞬间就明白一样事,媒体应该不是小缘舅舅找过来的,或者说找媒体的幕后策划应该不是他。
也对,以小缘舅舅那样的市井之徒,闹一闹吵一吵的目的至多是为了私吞那块本属于小缘母亲的玉罢了。
应该没有那样的才智和机敏,当然和徐冉也并无那样的深仇大恨,非得弄得徐冉身败名裂才肯罢休。
“徐医生什么时候到?”两位记者和摄像拍了病房的上上下下,又对着小缘的妈妈和舅舅又是俯拍又是仰拍了一阵,已然有点不耐,男记者开始边看自己的腕表一边催促道。
演电视剧一样。徐冉默默想,别以为那些电视剧里演得都是哼哼唧唧骗人的东西,其实生活很多时候比那些演的还是一波三折,充满跌宕起伏的故事性呢。
徐冉慢慢腾腾踱到摄影机前面,对着那台摄影机捋了捋渐渐已经长了的头发,嘟着嘴巴给了镜头一个全脸。
摄影师猛不丁看见镜头里一张毋庸置疑的俊脸,吓了一大跳。从摄影机后头探出脸准备吼一嗓子,看见那脸的主人敞开的白大褂里面是手术室的蓝色工作服,分明是名医生,瞬间不知说什么好的哑然了。
女记者张大嘴巴,男记者手指头对着录音笔无措的划着圈。徐冉双手扬起,做个潇洒自如的动作。
打酱油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有人拍着巴掌,还吹起了口哨,嘴里喊着,“徐医生加油!我们挺你!”
徐冉笑了。
站在护士站正中央,被摄影机和无数双目光咄咄逼人的注视着,徐冉笑了,是那种嘴唇一边上扬,劣弧越来越大,邪魅的笑。
金博士手扶着眼镜边框,特别不知所措看着那样的徐冉。“疯了,疯了,他真的疯了。”他嘀嘀咕咕道。
以一个看好戏人的心态旁观的结果是,他好像被对方给戳穿了一样?或者说自己好像成了被笑话的,被旁观的那一个?这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呢。
女记者看着徐冉。
用显而易见的爱慕和欣赏的目光。方才,那位挨她很近很近的,一直在她脸上喷唾沫星的外科医生和眼前这位的对比实在是优劣等级太分明,由不得她瞬间倒戈。
徐冉太不要脸了。金博士默默在心里骂着,这算什么?他还好意思笑?
徐冉看着歇斯底里的小缘舅舅,这个男人因为心里有愧而目光躲闪着,根本不敢和徐冉坦坦荡荡的视线正面相接。
电视台的几个工作人员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老江湖,看着小缘舅舅对着眼前男神级别的徐医生顿时气焰小了很多,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大致明白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几个人就互相递着眼色,偷偷的各自懊恼,各自盘算。
“哟,这是吹的哪门子风啊。郧记者怎么来了?”轻描淡写的声音扬起,不用看都知道是薛佳轩来了。后来还跟着低着头沉吟的薛大院长。
反正寒暄啊,打招呼啊什么的历来都是薛佳轩的事儿,他薛其正只用站在他弟后头默默注视徐冉就好。
徐冉的笑容还没彻底收稍。
徐冉一贯冷脸对他,薛其正早已习惯了全盘接受冷冽的他。但这样不羁的,放浪的,吊儿郎当的徐冉他还是头回见着。
也是,来到陌生的城市,感情渐渐稳定,徐冉是收敛了不少,但是现在,他又恢复了没根没基,没着没落的孤儿境地,甚至连徐冉都不自知的,原来那个蛰伏很久的徐冉又回来了。
小缘舅舅见事情闹得越发大了,心里兀自有些发虚,毕竟,那个玉在他手里,徐医生平素待他外甥女如何,他也是看在眼里了的。
何况,他本心并不是想把徐医生搞臭搞死。而且徐医生那淡淡然和吊炸天的样子让他的心麻麻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样。
“这个,本来只是患者很感激医生,表达感谢之意的方式而已,而且徐医生本人也对我说了,他给你家孩子交了一部分住院费,不信的话您也可以去查询一下。至于徐医生的做法我还是相当理解的,作为一名医者,让患者走的安心也不失为一个医者的职业道德,这件事我们院方会处理,您放心,玉也一定会完璧归赵的。是不是啊,徐医生?”薛佳轩对着徐冉做着眼色,希望徐冉给予回应,抱着胸的徐冉“嗯”了一声。
当时所有在场人的视线紧紧盯着徐冉。徐冉慢慢抬起头,眼睛里冷冷的,闪着冷冽的光。
“当时,小缘那样,让我觉得没法拒绝,但是我自问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我把玉还给这位了,这位!”徐冉手直指小缘舅舅。“之所以交给他,是因为我知道小缘母亲会拒绝。当时我还记得他含着眼泪对我说谢谢。我不相信那些泪是假的,于是我觉得自己所托非人。但对不起,我只相信那一刻他是真的,但那一刻之后他会怎么样我没信心,所以我选择了在科室的走廊尽头,有360度全程监控的镜头下面把玉交给这个人。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让我洁身自好,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无条件相信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永远站在我这一边,所以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自甘堕落!”
空气里洋溢着令人窒息和不安的气氛。
每个人都傻傻看着徐冉。
薛其正不知道徐冉还有如此不安的防备的内里,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起来。徐冉表达完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径直走了。连个头也没有回。
电视台几个工作人员望着徐冉修长的背影犹然发着呆。
只有薛其正咬咬牙,静默好大一会儿才发足狂奔着追过去,能抓到徐冉肩膀的时候,徐冉已经走到休息室的门边了。
“你等一下,徐冉!我们谈谈!”气喘吁吁地,薛其正道。
徐冉讥讽笑了一下,就是这样蔑视的笑让一下子火大的薛其正瞬间把徐冉按在写着“医生休息室”牌子下的墙壁上。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谈的。”
“既然没有拿人家的,早说不就好了嘛。闹成这样,真的好吗,不觉得矫情?啊?”
徐冉听见矫情两字,一下子笑开了。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
“我本来就怎么矫情,不爽啊,院长大人?那就开了我啊?”
薛其正愣愣看着徐冉。
他确实讨厌矫情的人,讨厌徐冉眼前的所作所为,但徐冉做什么他已经很难讨厌,这真他妈是他的悲哀。由不得的让这一刻的薛其正很是心疼自己。
口气情不自禁软和下来,“哎,你啊,矫情也罢,干嘛说那些,世界上没人叫你洁身自好,没有人相信你的话,谁告诉你没有相信你?告诉你徐冉,我从头到尾……”
没等薛大院长说完,徐冉一把摔开他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开休息室的门,转圜间大长腿迈进去,瞬间大力关上了门,把个木雕一般的薛院长关在了门外。
薛其正脸上本来没有任何表情,良久才现出苦涩的一抹笑容。那抹笑容看起来居然有点凄凉。
第107章
是的,他们挖苦的没错,自己是矫情。自己说的也不错,若他不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个相信他,远远的默默保护他,让徐冉时时觉得自己应该洁身自好才配活在这个世界才行的那个人了。
不时时防范时时保护好自己,难道要被人那么伤的体无完肤,戳的鲜血淋漓不成?休想!
他张开双臂抱着自己的肩膀,即使是春天仍旧觉得刺骨的凉意,那种凉意简直抵达到了心底。
真冷啊。余江中。还恨我吗?即使被你恨着也无法放弃自己的我看来是没救了。
被徐冉默默念叨着的余江中正一个人坐在家里客厅小桌上吃面条。
这些天都这样,没什么食欲,饿了下几把面条果腹。不饿了就面对家徒四壁发呆。
也不知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想起若干年前老友记开玩笑说等他有时间的话,很想看他写自传。因为他文笔好,经历多,也够成功。
那时候只是笑笑罢了,时间太少,外事繁忙,压根坐不下来静不下去。
现在倒是闲下来了也静下来了,可即使他有心境写那些,也根本没人肯看了,谁看一个颓废平庸的老头子在那里无病呻吟,追忆逝水年华,感慨蹉跎岁月啊。
手机微微发出声音。
不用看,除了电信局的广告信息,就只有没舍得删掉的微博里的短讯。
他没看,只是用胳膊肘把手机往桌子那边推了又推。也不知算不算发神经,他早晨起来,看了儿子的一段留言后,一时感触,写了一句,“儿子,我哪里还有脸面回来面对你和你妈……”还没写完余江中就停住了。
话说的不假,事到如今他真没任何颜面面对余俊和他妈。即使徐冉不要他他也回不去了,这个他当然知道,从一踏上火车,踏上跟随徐冉的步伐他就没打算给自己留有后路,所以,这种摇尾乞怜的话,说出来有意思吗?
他摔开手机,不打算回复儿子,刚才那只是一时之间的残念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拿起手机,划开页面。
忽然,余江中瞪大了眼睛。
微博页面,什么时候他居然把那条“儿子,我哪里还有脸面……”给发了出去???更为糟糕的是,后面还有插入的地址,他现在所处的省,市,区域,方位,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余江中瞬间从坐着位置上弹跳起来,心慌得跟个什么一样,手指哆哆嗦嗦在手机触屏上摸着,好半天才找到这条回复的删除键,秒删。
一颗心还在咚咚跳个不停。几乎要跳出嗓子口。不敢确定这一段时间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回复。也多么忐忑,由衷的希望儿子他们不要看见,永远不要看见。自己身处窘境也好,逆境也罢,和他们统统没有瓜葛了,不要发现,不要揣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天涯两茫茫好了。
傍晚,余俊在街边漫无边际地溜达。
他已经在一个规模中不溜秋的医院上了好几个月的班,今天内科主任找他谈话,说合同要签的过可以还要推迟几个月。
余俊没问主任为什么而是强忍着不快说,“好,我会继续努力。”然后很谦恭地退出了主任办公室。
要是时光倒转,在SH,还轮得着一家小医院的主任来挑剔他?早都围过来跪舔了好不好。但是余俊知道无论心里多不平衡,命该如此,也只能含恨默默的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屈辱感埋在最深最深的心底。
想起徐冉。这个人在大学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就是以他的位置看到的东西,余俊或许这辈子永远都体会不了。位置不同的人,眼睛里看到的永远是不一样的,即使只是相同的东西。
徐冉。他默念这个名字,脸上浮现一丝茫然若失的神色。
曾经以为这个人在他这里永远都被屏蔽掉了,不会在被想起或者有半点留恋的余地,谁知他倒是越来越频繁的想起一些关于这个人的一星半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