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冉诘问一句,“为什么要感谢你?”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还是这个医院的实习医生,如果有个梯子借你爬的话,你才能转正成正式医生对吧?我妈说,要我感谢你,说是你从死神那里把我拖回来,好吧,为了报答你,我决定不闹了,好好活着,积极配合你的治疗方案,这样,才能救你于人生最底层啊?”
徐冉干咽了一口口水。看男孩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不知为何,内心总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好吧。”停顿半晌,徐冉点头。“谢谢你如此替我着想。”也好,不管男孩因为何种原因,至少,可以帮助这小孩转移轻生的注意力。
虽然徐冉真心是这么想,但是他不会说出来。因为眼见这孩子性格如此尖锐,如果把自己说的太高尚,人家根本不会相信。
徐冉直直看着小孩,小孩也看着他,目光肆无忌惮且有侵略性。看到他的时候,徐冉会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十七岁。
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发愁明天该如何填饱妈妈和自己的肚子。根本没精力照顾其他。也不知巫起凡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出生优渥,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却懂得这么多。
“还有什么需要吗?”徐冉问。因为巫起凡身份的特殊性,徐冉还是存着许多的介意心。态度既不热络,但也绝不冷淡;不卑躬屈膝,也不会傲慢无礼;既不会有失白衣天使的尊严,也不会丧失自己的人格;因为,他感觉到了,万一能赢得这个半大不大孩子尊重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他面前站直罗,别趴下。
徐冉从12号病床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下班时候,他抬手看看腕表,小小的吹了一下口哨,所谓,无惊无险,又过五点半。
他走过胸外的长廊,经过护士办公室,看见一簇人围成小小的一圈,正群起激昂说着什么,看见徐冉经过,立即噤声。
徐冉本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明明看见了护士包围圈当中的小曼眼睛红肿得像烂水蜜桃的样子。
“小曼,你怎么了?”徐冉过去温柔问了一声。
“徐医生,我被开了。”刚说完这句,小曼眼睛豆子又噼里啪啦从眼眶里砸了出来。
第26章
徐冉都记得这个月好几次,交班已经完毕了,小曼还气喘吁吁地在病房长廊里奔跑。但是,如果单单凭几个迟到早退,就胡乱让人家小姑娘下岗,徐冉也觉得资本家实在是太严苛了。
“小曼也不是故意才迟到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的老的生病,小的小的生病,这一下把人开了,让人家措手不及的,一大家子人的开销都要小曼张罗,可让曼姐怎么活啊?”
本来这事,听着热闹热闹,有同情心的跟着感叹几句,叹息几句;没同情心的转头就可以忘了;这世界原本就是这么的残酷,人都是这么的孤单和冷情。可是,在徐冉这儿,听着尤其难过。
可能是,以前的苦日子对徐冉的刺激实在是太深刻深重,所以听到身旁的人受苦,他就感同身受的难过。可难过归难过,又能解决什么呢。他自己都处在这个资本家统治的医院最底层,对最底层的人们除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外,还能又更有效的帮助吗?
不能。
“汪主任的意思吗?”汪主任是心外主任。
薛氏不同与SH,领导结构中并没有护理部这个体系。开始时徐冉觉得这样倒也不错,至少避免了人浮于事,后来渐渐觉得,由医生组成庞大的领导体系,其实对于护士这个群体来说,不公平的待遇愈发是在所难免了。当一个医院,没有一个上层机构为弱势群体的本身利益出发,结局就是那个处于弱势的群体势必会愈发的弱势,地位会愈发的薄弱。
“不是。”几个护士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着说,“我们一起找了主任,主任说没办法,说是院长的意思。这个医院,院长就是天,就是皇,谁敢执拗他啊。”
院长,院长,又是院长。听到这两个字,徐冉都觉得头疼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都是院级干部,他家的院长怎么会和薛家的院长相差那么的多。霸道,不讲道理,冷漠,冷淡,嚣张,高傲,拽,屁,简直样样坏处都被姓薛的那人给占全了。
可也巧了,本来听过小曼杯具的故事之后,过了也就过了,没想到下午,汪主任打电话来,让金旭日和徐冉一起去院方汇报一下12床巫起凡的病情和动态报告。出于万般无奈,徐冉带着一大摞病历,和金旭日博士去院长办公室请示汇报。
在办公室,徐冉一句话没说。确切的说,是即使想说话,也一句话都插不上去。听金博士眉飞色舞地吹嘘他如何如何做小家伙的思想导师,灵魂导师,肉体导师,徐冉眼睛都听直了。
这年头还真是,做得好不如吹得好;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做得好不如表现得好。
徐冉知道,以自己一个实习医师的身份,去和金博士争那些有的没的,结果只会是自取其辱。所以只有像足了一个打酱油的。殊不知有个人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薛其正还和往日那般,眼皮都没掉转到徐冉这边,但是徐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还是会感到特别的好奇。
金旭日这样的人,不论他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脑子里转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薛其正一眼都看得透。对于他能轻易搞得定的人或事,薛其正会很轻易的失去兴趣。
“这些,我都了解了,”院长突然打断金博士的侃侃而谈,我想听听这些天来你们对巫起凡这个患者的治疗方案和之前李博士拟定的有哪些重叠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
金博士乍一听,眼神立即显出几分慌乱出来。他不是没管这个非同一般的患者,只是他管的层面和徐冉的截然不同。巫起凡的父亲,这条线他得使劲搭上吧?那么多陆陆续续看望秘书长公子的高官们,他得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吧。秘书长夫人情绪低落,他得想办法让人家夫人打起精神来吧。至于那半大不大的孩子,他还真暂时没把精力用在这上面去。
金博士用求援的眼神一直望向徐冉,期待他能赶紧了顺畅而低调的把院长的话题接下去,可是,徐冉只是低着头,眼睛盯着浅灰色大理石纹路的地面,压根没有显出半点救金博士于水火的意识
出来。
病历全是徐冉写的,巫起凡的病情,治疗方案,目前身体状况,他了解的实在太透彻了,可是,徐冉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做人家大博士的垫脚石。
金博士眼见着徐冉一副见死不救的态度,差一点就要玉石俱焚。“徐医生,把病历递给我。”出于无奈,他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徐冉不动声色将病历递给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金旭日。
在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面前难得装了几天乖,徐冉已经开始蔫坏蔫坏起来,打饭吧,明明知道他老人家不喜欢吃什么,他偏偏就给他往那个老人家最憎恶的方向打。明明吧,一个眼色徐冉就明晰他要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可徐冉就偏偏要不装看不见装迟钝,要不就使绊子拖人家后腿让人家过不去。
刚刚吧,来院长办公室之前,有实习医生抱着巫起凡的病历在看。觉得病历写得出色,还一张一张取出来复印了想做病历模板。收到院长传召,徐冉本想把病历归整归整,可转念一想,罢了,自己是整本病历连标点符号都能默念下来,拿这本病历只是装装样子。若独独为了金博士,至于人家怎么看,怎么看得顺眼统统不管他的事。
金旭日打开病历夹,从前往后翻从后往前翻,翻着翻着,哗一声,汗滴禾下土。
心浮气躁地正翻着,院长那边直接喊停,“算了算了,你也别浪费我时间了,徐医生,这几天你也管过巫起凡吧,就麻烦你汇报一下好了。”
徐冉微微点点头,行云流水般将巫起凡的检验报告结果和治疗措施以及治疗后的疗效反应报告一遍,即使院长对报告者怀有诸多的挑剔之心,可是还是讶异某人胸有沟壑和思路的明晰简洁,可院长又偏偏喜欢这种单刀直入却能一击即中的明了方式。
他想起第一天见到徐冉时候的情景,还记得那颇为自信的摸样和语调。他从来都不认为低学历会拥有高能力,或许眼前这个徐医生某一天会改变他的成见也未见得不是呢。
但,逾越了上级而直接表现自我的行为就可取吗。
故意将病历放得乱七八糟抹黑他人的行为就可取吗。(这一点,其实院长有点冤枉徐冉,可没办法,架不住人家这么一想啊。)
院长站得角度刚巧能把徐冉的那点小心思看得通通透透。如果换了余江中,他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不出于偏袒之心,也能比较通达的去谅解徐冉。而薛院长却不行。不是两人的角度不同,而是两人出身不同。草根出身的余院长一路浮沉着过来,踩人无数才踏过泥泞,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出来;而薛院长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他看到听到感受到所有事物绝对而澄清,于是,徐冉可能万万没想到,他和金博士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只为他们彼此带来了院长完全截然不同但结局完全一致的两种恶感。
第27章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院长有点不悦地往外挥挥手,看样子就要开赶了。
金旭日狼狈地逃走,可是徐冉站在离院长的转椅距离有点远的位置,微微皱着眉头,期期艾艾。
薛其正微抬手,“怎么了?”心里一记冷哼,请功?对不起,现在还不是论功请赏的时候!想给我谈条件,你一个毛头小子,太嫩了点!
徐冉努力在想,如果这时候开口谈护士小曼的事情,院长会有什么反应。
刚刚,他特别想表现得很突出,给院长一个崭新的认识。而这个努力的背后,除了为他自己,还有个小小的算计,想趁院长龙颜大悦的时候为小曼小小的申辩一下。
可明明自己的表现应是不赖啊,为什么院长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了徐冉也闹不懂。所以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但又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院长时时不耐的转腕看他的劳力士,意味很明显,再不走就真不识趣到极点。徐冉横横心,视死如归的,“院长,我想和你谈谈,我们科王曼这个护士被辞退的事。”
薛其正愕然的扬扬眉。
辞退一个人是薛氏常有的事情。从来没有人为了他一个堂堂院长的小小仲裁过来申述。“你以为你有什么特权,能在我这儿为什么人说什么话?”
徐冉有点尴尬地摇摇头,“没有。我知道自己没有。只是,王曼这个护士能力很强,而且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并且,如果有了职业污点,要她以后怎么再找工作?”
薛其正手指托住下巴,凝神倾听。
徐冉眼见院长脸上出现越来越诡异的表情,顿住了话头。
“很好,继续说。”院长好像很感兴趣的摸样真心把徐冉囧到。
“我的话说完了。”徐冉耸耸肩。
“完了?”
“嗯。”
院长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叠小纸片,一扬手,狠狠将那一叠纸片摔到徐冉的面门上。
徐冉没防备,一下子被抽中,感觉特别的不爽。而且这都不是第一次被如此粗暴的对待。再温顺的人都会有火大的一刻,更何况徐冉还不是省油的灯一盏。
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徐冉低下头,看见砸中他面门的那叠纸片,原来是一张张收据,上面罗列了很多药名,药名的后头是药价。
他一张张往后翻,越到后头,心情越沉重。
大多数罗列的药品名称都来自心胸外科,药价却比药商的报价低二分之一还要多。而每张票据后面都有相同的签名:王曼。
这是医院的潜规则之一:从药品供销商这儿出的货,流到医院这个庞大的需要群,然后有一小部分医务工作者再将药品以低价卖给投机的供销商,从中获取利润。徐冉早知道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规则,但是他从来没在自己家院长那儿说过。而且他也深切怀疑过,其实院长早都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说,这样大胆包天的护士,我还敢不敢留?”薛其正冷冽地说。
徐冉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大胆妄为的面向“皇上”,居然牵出这么一桩案子。
徐冉也没想到,薛其正看起来那么面冷心冷的,但是,对待小曼这件事上,这个人倒远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心狠手辣。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一叠小曼的罪状公诸于众,这样的话,小曼被开这事上,所有人都可以三缄其口了。顺便还可以杀一儆百。他没这样做,而是挑一个还说得过去的错处把人给开了,说明此处的院长内心还是有悲天悯人的成分存在。
就是这种慈悲的小火苗,让徐冉内心燃起小小的希望。或许,好好说说,人家能被打动呢。
徐冉啊徐冉,你到底是神经越变越粗了还是多久没照镜子了,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知道小曼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被炒鱿鱼。您这样做很对。”徐冉很诚恳地说。
薛其正扬眉,“then?”
“而且您这样做,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您完全可以来点更猛的处罚。没这样做,说明您,说明您,”找不到合适的,衬得起院长的威仪又能让院长龙颜大悦的形容词,徐冉卡壳了。
薛其正哪能不注意到徐冉转圜间的一口一个,“您”“您”“您”。他不打断徐冉就是因为他很想接着看下去。看下一步这家伙到底想演什么戏码。
他很讨厌人家在自己面前演戏,可是无奈这年头长袖善舞的人太多了。
夸我吗。献媚讨好屈服,无外乎是这些戏路,变来变去薛其正都有些烦不胜烦了。
“说明您能体谅别人。”徐冉说到最后,给院长戴了个再平实不过的帽子,“如果能体谅别人,说明你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坏人,请您想想,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职位上,能够满足自己的生活需要,能够奉养父母,抚养孩子,就根本不会想要去投机取巧,根本不会想到从给自己带来丰厚生活的职位上获取什么劳动之外的利润。”
“你放屁!”以薛其正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在身份远远不及他的人面前失去理智和风度,可是,眼前这小子一派胡言真的激怒到他。
如果不是考虑那个叫小曼的护士家庭有困难,他早都叫她臭一条街了,还非等逮到机会的一天。“你这么说来,还是我薛其正做错了,对她不起,没给她足够赡养父母和抚养小孩的待遇,才逼迫她到今天这一步对吗?她受什么样的教育,就相应得到什么样的报酬,她付出何种努力,就能得到和那种努力相同的回报。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斥责我,说我不体谅他人,说我没提供给别人足够不犯罪的生活?犯罪,她这叫犯罪你懂不懂!你凭什么还敢大言不惭的为她辩护?”
院长平素冷得像凝在第十层地狱的寒冰,第一次,徐冉才看到火山喷发的摸样。好,可,怕。
也许该到抱头鼠窜的时候了,不然的话,徐冉真怕自己今天压根出不了这个院长办公室,就被一尊发怒的狮子给撕成粉碎,然后把他咽在肚子里面。
徐冉很是后悔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提出小曼的事到现在,话都摊开了,如果摆在这里,这一辈子就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了。他或许就只得认栽。或许只有一种转机,就是他死撑着也要把道理揉碎了掰开了,让院长内心哪怕有一点点触动也好啊。
“我在SH做过。那里的薪水其实还不如这里高。但是,我觉得那里的氛围和这里的不一样。医院的职工幸福感也远比这里强。起码,我觉得身为SH的一份子,和那里面的每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吃一样饭菜的食堂,凭劳动赢得每个人的尊重;护士不必担心生孩子之后失去工作,院长不会指着员工的鼻子对着他大吼大叫。我们是人,不是狗。每个人,不论地位身份高低与否,都有得到同等尊重的权利。或许你说的对,一个人受什么样的教育,就相应得到何种报酬;一个人付出何种努力,就能得到和那种努力相同的回报,但是,院长您想过没有,虽然诸神说人皆平等,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能够有哈佛就读的机会,我出身在一个平民家庭,险些连最基本的教育都得不到;小曼不是不用功才必须呆在医院的底层,不是不努力才需要做些苟且的营生供养家庭。”